《剑挽春风杨柳枝》绿墙山

43、身无彩凤双飞翼（中）

　　穆山溪酒量本就不错，此时心情不佳，有意买醉，更是一杯杯不停口，像喝水一般灌下肚去，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一双眼却还是清明得很。
　　秦碧如就看着他这般喝了两整壶，待到他提起第三壶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穆大哥这是怎么了？若是馋酒，这里的酒可算不上好，不如下次我带一坛女儿红出来，那可是我私藏多年的佳酿。”说话间她还是微笑的，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能醉人的酒就都是好酒，”穆山溪摇摇头，继续斟酒，“这种时候就只后悔自己酒量太好，这一杯杯喝下去，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他又喝了一杯，叹了口气，道：“碧如你可愿意听我说说废话么？”
　　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握紧，秦碧如缓缓道：“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虽然我也许帮不上忙，但我至少不忍看你如此。”
　　穆山溪低下头，手从酒壶上挪开了，闷着声音道：“你是知道的，我与楚蓠的交情很好，或者说我自以为与他交情很好。我认识他已经很多年，他自小身子不好，我都当他是亲弟弟一般照顾。后来了尘庵许多事情由他操办，我也算是听命于他，却还是拿他当至交好友，为他做什么事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也从不以身份压人。”
　　“穆大哥与楚公子交好，这件事在江湖上也渐渐传开了，”秦碧如说得很慢，生怕流露出丝毫情绪，扰了他的话茬，“其实我见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也看得出你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只是楚公子心思深不可测，我却也看不明了。”
　　“是，你说的没错，就连我都愈发看不透他……我本以为我们患难与共，他有什么事不该刻意瞒我，谁知这几日他像是处处避开我，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冒出个‘贴身护卫’，也不知是什么身份，整日寸步不离跟着他，从那之后他有许多事就不再对我说了。”
　　“那人我也见过，始终蒙面示人，平日里倒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我本以为那是了尘庵门下弟子，前来保护楚公子安全的。”
　　穆山溪微微皱眉，似是不快：“楚蓠若是不发病时，哪里需要旁人保护？这些年我时常在他左右，从不见他有什么护卫。而且此人来头不正，城丫头也说他身上煞气极重，不知是什么缘由，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秦碧如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酒杯，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你是讨厌他占据了你在楚蓠身边的位置吧。你没想到他会突然将你当做外人般看待，因此郁郁不欢……我说得对不对？”
　　未料到一向温顺的秦碧如也会说出如此锋利的话来，穆山溪微微一愣，低下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似是被她点破了心思有些烦躁。
　　只听秦碧如又说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吧？我听小城说，你们在洛阳城里看见莫颜了，莫不是与他有关？”
　　“是，我跟踪他一路到了晴雪园，”穆山溪皱起眉头，语速也快了起来，“他似乎在监视楚蓠，若非城丫头一再告诫我不可贸然对他出手，我早已将他……不，只怕我若是一时忍不住出手，也只会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罢了。正因为奈何不得，我才去提醒楚蓠要小心，莫颜那小子行事诡谲，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武功又高，岂能不防。谁知楚蓠非但不领情，还不许我再插手此事，说他自有打算。”
　　“所以呢？你就和他吵了一架，说了重话，出口就后悔，却又拉不下面子向他道歉？”
　　她仿佛能看见穆山溪的焦躁和恼怒，在一瞬间升腾起来，他原本喝了酒的面庞也因此涨得更红。她素来知道他的脾气，平日里虽然好说话，但终究是个烈性子，心里藏不住事。可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说这些话，她终究看不得他如此消沉买醉，对着不相干的人抱怨，这样的穆山溪一点都不像她喜欢的那个穆山溪。
　　“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楚蓠诸般的好，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站在他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她沉着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直以来劝慰自己一样——你对他好，只是为了换取他对你的好么？
　　“他疏远你，或许是不愿你牵连在内，或许是他有自己的计划，或许有苦衷或许没有，这些事我猜不透，但你心里总该有个计较。甚至退一万步，他若当真不肯领你的情，你也就真的打算不管他了么？”
　　“我……”穆山溪张了张口，却说不下去。他觉得秦碧如说得句句在理，虽然自己不愿承认，可这些话从一个旁观者口中说出来，就由不得他转过头去不听。他甚至惊讶于秦碧如竟是这样的女子，如此一针见血，快刀斩乱麻一般绝不拖泥带水。
　　真是越看越像了……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醉了，竟觉得眼前这张英气的脸都模糊起来，只得一双眼睛，依稀是旧时模样，闪着冷冽而沉静的光。
　　“你醉了，”秦碧如微微一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瞧，这眼神都变了。”
　　他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忙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你说得不错。士为知己者死，我虽是江湖草莽，可我既然视他为知己，始终要护他周全。”
　　秦碧如点点头，也不再说话，只是自己喝着杯中酒。酒早已凉了，幸得是在暑天里，她小口啜饮，眼睛都盯着杯底，不敢看他。
　　沉默片刻，各自忧心各自愁。
　　穆山溪突然开口道：“你要不要与我比试一下？”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放下酒杯，挑起秀眉，问：“比什么？”
　　“自然是比武功，谁都不许用兵器，点到即止。”
　　“穆大哥怎么突然想起比武呢？”她浅浅一笑，心里却是一沉，只觉得自己这一声穆大哥叫出口，两人的距离似乎又远了。
　　“只是听说你拳脚功夫很不错。”穆山溪也不看她，只盯着手中的花生。
　　秦碧如以暗器成名，但也在拳脚上下过苦功夫。她转着酒杯，迟疑片刻，道：“只是比武似乎有些无趣，不如添个彩头吧。”
　　“也对，那么不如让输家为赢家做一件事吧，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就不可以拒绝。”
　　秦碧如看着他眨眨眼，“穆大哥你有什么难处么？若是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不必如此我也会帮你的。”
　　但穆山溪再次摇头，视线终于不再闪躲，“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觉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是么……”秦碧如垂下眼，“既然如此，捡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城郊。”
　　“好。”穆山溪也很痛快，丢下银子就站起身，先一步走出门去，生怕自己走得慢了，就犹豫了后悔了。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对自己说，该放下的终究要放下，而她也是个好女孩，所以这样有何不可？
　　而秦碧如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会来，她瞒得住一时，瞒得住一世么？可她不得不瞒下去，假装他们不曾相识过，假装看不懂他眼神里那些熟悉的情绪。
　　——倘若你注定是我的劫数，早在三年前我已万劫不复。

　　江小城挽着谢春红的手走在街上，忽然就觉得眼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愣了一下，很快拉着谢春红向街角处追去，同时打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是莫颜。她看得清楚，那孩子还是喜欢穿紫色，宽袍大袖，手中提着一壶酒，走得歪歪扭扭像个醉汉。但她知道他是绝不会轻易喝醉的。虽然年纪尚轻，但莫颜的酒量之好已是小城平生所仅见，大约是每日都浸在酒缸里练出来的本事。
　　再次见到莫颜，她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疑惑。他此前从秦碧如手中抢走了水龙吟，但终究还是念着与她的姐弟情分，并没有对碧如出手。可此时他出现在洛阳，却没有去见她，想必是有更要紧的事去做，这就让她很难放下心来。他是为十君子而来，那么如果不来找她，便是冲着楚蓠去的了。
　　谢春红虽然不认得莫颜，但也瞧出小城的异样，于是将她揽在怀中，轻轻跃上墙头，悄无声息地跟在莫颜后面。他的彩云追月轻功已入化境，莫颜似乎又喝得醉醺醺不曾提防，一路竟没有被他发觉。
　　两人跟了他三条街，突然他身影一晃，窜入人群中竟不见了踪影。谢春红心里生疑，追上去四下一看，只见他那身显眼的紫衣已被他丢在地上，连酒壶都扔下了，人却不见，好一招金蝉脱壳，气得谢春红一向自负轻功也没了脾气。
　　“他还是发现了。”小城有些失望，“那孩子倒是警惕得很。”
　　正说话间，就撞见穆山溪与秦碧如一前一后从千杯居走了出来。

　　“城丫头你……”穆山溪的目光在小城和谢春红身上来回地看，以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
　　小城也猜到他多半是觉得尴尬，可一想到莫颜的事也就顾不上那许多，拉住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又看见莫颜了！”
　　穆山溪神色一凛，急道：“人呢？跟丢了？”
　　小城面露愧色，点点头。
　　“不行，我得回晴雪园看看，只怕那小子就是冲着楚蓠来的。”穆山溪看了秦碧如一眼，碧如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向谢春红道：“少东家，莫颜当日抢走水龙吟，这次我们不如……”
　　“人是一定要追的，但我们四人一起行动多有不便，不如分头去找。”谢春红点头道，“穆大侠既然担心楚公子，不妨就赶回晴雪园看看。碧如你回本堂去，加强戒备以防不测。我会从这里再试着找找他的踪迹，至于小城……你还是跟着碧如回去吧。”
　　小城急忙摇头：“你不必担心，颜儿不会伤我。眼下他最可能去的地方还是晴雪园，不如我跟着穆大哥，若真的遇上了，也好牵制他一阵子。”
　　“不错不错，我们快走。”穆山溪心中忧虑，早已等不及，拉过小城就飞奔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谢春红与秦碧如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无奈。
　　“劳少东家受累，我这就回本堂去，若是有所发现，即以响箭为号。”说完，秦碧如一转身也混入人群之中，留下谢春红一人站在千杯居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还到哪里去寻那紫衣少年？
　　他深深叹息，想着好不容易能与小城偷得半日闲，结果还是被那小子搅浑了水，真是一刻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