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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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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内,营中无事。寸心出帐极少,听说是身子不大好。杨婵、哪咤、孙悟空、小玉等人去看了几次,敖玉、敖听心、敖春、敖启、玉鼎常常陪着。
杨戬没有亲去探望,只每日清晨差了哮天犬去送些桂花糕,一次也不送多,免得她贪食。杨婵问起二哥为何不自己去,杨戬只答“公务繁忙”。
沉香本与杨戬说的十日后决战,杨戬不表态,就一事不烦二主命沉香去众人面前传了话,还让特意说明是沉香探得的消息。众仙听了,纷纷称赞刘小英雄好手段,竟然能预先得知决战日期。
然而第九日,四道之人便大举来犯,天庭众仙很多还没心理准备,着实被压了个措手不及。玄门、佛门子弟心性好,并未怨声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已率先开了局。
沉香听了天兵天将埋怨声不绝于耳,心中羞恼,但也只得依计行事。他率三万天庭兵将在左右侧翼将军掩护下杀出重围,直捣敌军心脏。见了灭芒、述瞳、金叶三人,沉香使了眼色,却见灭芒大笑:“沉香小儿乳臭未干,你那用兵之道,恐怕太天真了些!”说着,指点全场,嘲讽道:“你倒是杀?”
沉香恨得咬牙切齿,而待得一片扫视,心中更是恼羞成怒:纵观战场上,敌方全是墨绿长袍,而自己下的军令乃是不杀墨绿长袍者,难不成如今两军交战,自己还不能伤他一兵一卒?
奇耻大辱!沉香想道,先是决战日期,又是墨绿长袍,灭芒,你是害得我三番两次失信于人!
灭芒见状,继续好笑,与述瞳、金叶对视之后,朗声笑道:“军令如山,不可随意更改!刘大将军,你待如何?”
“沉香!”三圣母的声音从大军阵仗之后传来,沉香回头一看,见母亲正焦急望向自己。她身旁是神情莫测的舅舅,营帐外,他似笑非笑,无悲无喜,也在注视着这边。
横心,咬牙,沉香转身,一字一顿:“众将听令:凡四道之人,格杀勿论!”身后众仙没经历过大战当前临时更改军令的情况,心中大惊,俱是觉得这将领太不靠谱!
话虽如此,保命要紧,众仙想着待回去再作为八卦谈资,此时还是先听令行事,大败敌军,好回天庭请赏!
杨戬见沉香受了教训,又顾大局弃颜面改了军令,心头仍是欣慰。正要回帐安排其他进攻事宜,忽然胸中一闷,身形不稳。
“二哥!”杨婵忙回头,扶住杨戬。“怎么了?”
杨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众人见状,围得更紧。“寸心……”他忽而道,已察觉出症状根源在于龙元。
而与此同时,寸心在帐内也口吐鲜血,骇了敖氏族人一跳。敖启、敖玉刚要把脉,却见寸心直直倒了下去。
帐中四人谁也没能接下女子,反倒被从帐外赶来的脸色同样苍白的杨戬抢先,众人见了,很是惊异。
杨戬将女子抱回榻上,覆了锦衾,回头正见玉鼎急急赶来。
“徒儿!”真人也是大骇,他从未见杨戬面色如此不好过。又看了榻上女子,与杨戬一般脸色,便猜到了一二。
“徒儿,你最近可有将任何与血肉之躯有直接联系的物件丢弃?”
杨戬见了寸心如此,又听师父问了个如此奇怪的问题,草草一想:“没有。”
“你细想想!怕是被魔族之人下了蛊!”玉鼎见徒弟敷衍,更急了。
杨戬埋首回忆,思绪突然回到与寸心争执那夜,自己借酒浇愁,后瓷片划破了手,滴血入丹青……
“丹青!”他道,又转向哮天犬:“你可是亲手交到寸心手上?”
哮天犬知道大意闯了祸,只好承认:“没有,那夜三公主没理我。”
众人急得捶胸顿足。杨戬听了,无心怪罪,又问玉鼎:“如何破解?”
玉鼎只得从头理了思路:“魔族盗走丹青,徒弟媳妇笔下丹青极为神似,而又得了你几滴血,便兼备了神形。蛊咒入心,总挑了最弱的一处折磨,那半个龙元自然遭殃,连带着徒弟媳妇也……”他回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寸心,叹息道:“若想破解,恐怕只能杀了下蛊之人!”
杨戬不想问若是破解不了又会如何,当即起身,深深看向寸心一眼,无顾众人阻拦,提了三尖两刃刀出去。
疆场上已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杨戬运起九转元功护体,寻见了述瞳身影,并不多想,就直冲而去。述瞳本与沉香、哪咤缠斗,此时见老对头又出现,心中反而一喜:“二郎真君,身上可好?”
沉香听言,也看出舅舅有几分不对,便问:“舅舅怎的了?”
杨戬不理沉香,对述瞳道:“少废话,不愿破解蛊咒,便受死罢!”说着,挥刀开战。
敖启、敖玉追了出来,上前要助杨戬一臂之力,述瞳见状,冷声嘲笑:“天玄佛三门齐齐出手以多欺少,传出去可是三界佳话!”
敖启、敖玉不顾这些,只一心要救寸心,正待出招,却听杨戬道:“二位,对付此等卑鄙小人,杨戬一人足矣!”
敖氏兄弟对视:二郎真君未免太过谦虚了。
诚如灭芒所说,述瞳没那么容易对付,杨戬与其交过手,知己知彼,但此番自己负伤前来,心中又有所挂牵,自是少了几分锐气。二人从中央大营战到西边山头,打得难解难分。杨戬本就是顾念大局之人,交手时难免也要去注意云下大军战况,而高手过招岂能分神,一念之差,杨戬险些被述瞳伤了右臂。
玉鼎真人在地上看得胆战心惊,见杨戬也不顾是否能全身而退,步步紧逼,招招致命,真真是把魔尊的怒气全引了出来。而杨戬又是个好品性的人,虽然兵家言兵不厌诈,但在战场上从不让敌手说了他去,一定要光明正大实实在在地胜了,才算胜了。
徒儿啊徒儿,你是不是也有些死板不灵的嫌疑呢?当下你与徒弟媳妇都危在旦夕,难道你就不想速战速决么?
而想到那生死不明的徒弟媳妇,玉鼎又心下更惊:杨戬如此拼命,甚至不顾自身死活,不也是为了寸心?只是他如此拼杀下去,怕是会玉石俱焚!想他这几天来都不曾来玄门大营探望,偶见了几次也觉神色不对,隐隐有些心寒、心冷、心死如灰……
“徒儿啊!”玉鼎急了,忙驾上云雾,追向杨戬、述瞳二人,杨婵见了,忙脱身开来,带着宝莲灯护送真人。
杨戬与述瞳鏖战甚是惨烈,二人几乎旗鼓相当,几十回合下来仍难分伯仲,只是杨戬因了蛊咒,体力明显有些不支。玉鼎心急如焚,又见杨戬似凝了全身气力,作最后背水一战。“徒儿,使不得!你是要做爹的人,你若是没了,你让人家孤儿寡母怎生是好?”
杨婵本要凝神开启宝莲灯,此番听了玉鼎真人惊天之语,差点没跌下云头去。
——更别提杨戬了。他本真真狠心要孤注一掷,不惜性命也要搏了这一次,只是以现□□力,就算击中,也是与述瞳同归于尽的命运了。几日来听闻寸心抱恙,知她是心病所致,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自己的确不能说、不能表现、不能诉苦,却到最后悟了个“生亦何欢”,如今既是需要杀了魔尊才能换来寸心平安,也算是了一心愿,顺水推舟了。
抱了必死决心和解脱的快慰杀向述瞳,却听了师父高声吼出、深怕自己听不到的话,杨戬愣了。却又同时清醒振作了,也不及细想此话真假,杨戬忙收了势头,节省用力,又向下喊道:“三妹!”
徒儿终于开窍了!玉鼎喜道,催促杨婵使用宝莲灯。
杨家兄妹默契极深配合得极好,述瞳束手就擒。杨戬神色有些难形容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出刀,一招毙命。
三峰之间,沉香、哪咤、四大天王等大将已鸣金收兵,金叶被俘,灭芒为沉香所杀,算是大捷。
杨戬安排了将金叶押回天牢,又细问了各路情况,知虽开局不好,但总算是胜仗一场。处理完军务,便向寸心营帐走去。
令杨戬有些失望的是,师父并不在此,不知去哪宣传《玉子》了,帐内只剩听心一人陪着。
“四公主。”杨戬打了招呼,有些想问点什么,却不好开口。
听心见杨戬来了,便知趣离开,也没注意到杨戬的欲言又止。
男子坐到寸心身前,见她并不醒,只好静静坐着。回想起师父所言,虚实实在难辨。未经人事,怎会就说“孤儿寡母”?
榻上女子睡得很沉,又似乎是不愿醒来,杨戬兀自愣了一会儿,又为她细细诊脉,确认了龙元无事,才敢放下心来。
是不是已发生了什么?杨戬思索着,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却又的确无从谈起。现在想来,倒更觉得那救命之言是无稽之谈了。只是师父并不知道,以这般话哄骗他留下,又让他知道此话是假,这云泥落差,端的是可怕。
正想着,玉鼎掀帘进来,但一见杨戬,就转身要跑。
“师父!”杨戬不敢吵了寸心,便追出来问道:“师父今日所言……”
玉鼎为难不已。回答是真,对不起与徒弟媳妇之前的约定;回答是假,徒弟又伤心。思来想去,只得找了大师一贯的做派来掩饰:“天机不可泄露!”
杨戬听了,心下已认定此乃戏言,失落之余,也向师父赔礼告退了。
玉鼎自己站着,看看大帐,又看看徒儿,心想:这样捉迷藏,要到何年何月啊?
得胜凯旋,班师回朝,昭显元帅率众将来到灵霄宝殿复命。“陛下,小神不辱使命,天庭之祸已解,四道之乱皆平。”随后,杨戬又直视面色不佳的王母:“娘娘,杨戬已戴罪立功归来!”
王母哪还能说话,她看向玉帝,竟见玉帝隐有钦赏之色。“昭显元帅功不可没,哪还提什么罪过?”说着,大手一扬:“传朕旨意,大开天庭宝库,赐予昭显元帅犒赏三军!”
三军齐道:“谢陛下!”
玉帝十分满意,又看了杨戬道:“从即日起,你官复司法天神,继续为三界效力,可好?”
杨戬从其言语中得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意味,想起母亲瑶姬与高座上之人难以磨灭的血肉联系,一时心下也软了几分。“杨戬接旨!”
王母脸面有些挂不住,见了玉帝有心去偏袒杨戬,此时自己只能低个头,服个软,请罪道:“陛下,经过此番浩劫,臣妾觉自己数年来深居天庭,养尊处优,对三界体察不够。臣妾请命下界做一世凡人,经历一番人间苦难,好对得起这母仪天下之位!”
杨戬等人听了,有些吃惊,但也看出王母这算是真话。
玉帝允了,许她自己挑选时日启程。
早朝散后,众仙家纷纷恭贺杨戬又立下汗马功劳,今后官途当更加青云直上、一马平川。杨戬不以为意,只道了谢,便要回真君神殿去。
“真君请留步。”广寒宫宫主在后,忙唤了一声。
杨戬回头。“仙子有事?”
白衣仙子有些惭愧之色。“那日一别,也不知三公主如何。嫦娥见当时情势凶险,怕有累真君护佑,只好先回了广寒宫。不辞而别,请真君见谅。”
杨戬这才想起那时自己还真没想到该找人护送仙子回宫,当下又作礼道:“仙子哪里的话,是杨戬疏忽了。”
哮天犬跟在一旁,此时不由暗暗作了个比较:三公主只要见了主人有危险,从来也不想想自己法力低微自身难保,每每都要与主人站到一起去;而嫦娥仙子少说也当了万年神仙,手上能没个几下功夫?但她就聪明,知道混战时不能让主人分神,所以从未让主人麻烦过。这么一说,三公主还真是有些笨!可是,狗儿转念一想,每次瞧三公主这样做了,却又是……说不出的感觉。
“三公主此番可与真君一同回来?嫦娥又新制了些月宫点心,想要请三公主尝尝。”仙子笑言款款。
“寸心在神殿休养,仙子美意,杨戬替寸心谢过了。赠送之事,不敢劳烦仙子,就让杨戬代劳罢。”
哮天犬见嫦娥把一盘点心给了主人,兴奋地叫了几声。杨戬看了,摇头笑而不语。
真君神殿中,有些难以言表的氛围。玄门、佛门弟子完成使命便回了各自道场,三圣母、听心等人皆留在凡间与亲人团聚,此番跟着回天庭暂住真君神殿的,正好又只有寸心、玉鼎两人。
杨戬提了精致糕点,与哮天犬回来,正见寸心与师父在讨论那幅“害人的”丹青。
“是我不好,险些又害了他。”寸心没有注意到杨戬已归,正低了头难过道。
玉鼎也不知如何安慰,见徒弟回来了,乐得轻松:“你问问他,看他怨你不怨!”说着,拿着扇子往左前方一扫。
听言,寸心抬头,正见杨戬也看着她。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半晌,男子笑了笑,上前:“杨戬不怪你。”见寸心似又有哭的迹象,他忙说明:“其实并非是你错,杨戬不应将丹青离身,哮天犬更不应当差马虎!”
哮天犬听了不服:“关我什么……”
玉鼎使眼色,让他克制。
寸心见了几人爱护,便收起心绪。她四下看了看,笑道:“战后聚首值得庆贺,晚间我下厨,亲自为大家庆功!”尽是女子的善解人意。她大方说完,看了众人与杨戬。
梅山兄弟正从殿外进来,听后笑得开怀:“三公主难得有兴致献艺,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寸心愿办一桌小宴,杨戬心下也喜,想自己与这一帮千年知交,倒真是许久没尝过她的手艺了。虽尚有三妹欠着众人的一席酒,但她这番庆功宴,倒别开生面,涵义又是不同的。
“那就辛苦你了!”杨戬朗声笑道,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自在轻松。
寸心见了杨戬笑,强压住心中几丝悲凉,轻缓上前,低声道:“宴后,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杨戬不知是何事,但心下快慰时,并不猜疑。他将手中点心交予寸心,道:“仙子托我给你的。”
寸心捧起锦盒,神色有几分复杂,又对杨戬笑了笑。
寸心备了桃花蜜酿,既不伤身,又可尽兴。席上,梅山兄弟与哮天犬喝得很多,自不在话下;玉鼎真人守些清规,不可多喝,也在情理之中;而杨戬想着寸心还有话相告,刻意少进了几盅;至于寸心,尽办席之谊为众人斟酒之余,自己却也喝了不少。
“寸心,少喝些!”杨戬不知何故,但见了女子如此,心下不悦,阻了她势头。
寸心却不理,兀自笑道:“你别多事,杨戬,我今晚高兴!”说着,逃开他手,还要去喝。
杨戬看向师父,后者忙转移目光,意思是别问我,你自己看着办!
二郎真君无奈,只看着一边为梅山兄弟斟酒忙活,一边自顾自饮酒苦笑的寸心,心中有些莫名疼痛。
除了杨戬,众人这餐都吃得极好,梅山老六离席时还不忘称赞:“三公主手艺越发精进了!”哮天犬听了,觉得以他现如今与三公主交情,也极有必要夸她几句:“就是!三公主以后要多有好心情,那我们就经常有口福了!”
梅山兄弟听了,只当哮天犬准是一个知道内情的,看来离真君神殿迎来一位名正言顺女主人的圆满日子,也不远了!
杨戬岂会没听出哮天犬无意间的言外之意。他望向寸心,见女子当真没在意,她想起身收拾碗筷,却有些站不稳。
“让别人来罢。”杨戬将女子扶起,不无心疼。
寸心见自己重又歪在杨戬怀中,抿嘴莞尔一笑,伸手挽了他,道:“杨戬,你随我来,我有些东西给你看。”说着,拉他回了主卧。
自从傲徕山带回寸心,主卧一直由她住着,杨戬除非照顾寸心,也不轻易进来。这下才从九天玄界回来,他也是径自回了另一间房整理衣装,不曾来过这里。寸心带他入内,杨戬当下环顾,主卧已让人认不出来了。
丹青。四壁丹青。东海绝境、傲徕山清修、真君神殿外尽释前嫌、天庭官复原职时再掌金印、凡间皇宫御花园徜徉、殉情墓碑前肃立、九天玄界指点江山,最后,又是人在月下,清辉满人间……
丹青所承,唯杨戬一人而已。
寸心随之细看了自己近些日子闲时成果,酒醒很多。这里,与当年西海幽居快成一样了,你不在时,我画丹青,丹青一成,我身边,你就无所不在了。
而身旁杨戬已是无言语表情。这个女子……
“你也算着数么?”寸心忽笑道,看向他,“八八六十四日已满了。”
杨戬一惊,将目光生生收回,难以置信。
“龙元为你疗完了伤,”寸心笑靥如花,轻轻继续:“你安全了。”她离开男子,往屋里走,端详每幅丹青,步伐轻缓,怕扰了什么:“这些是我的记忆,念想,珍藏,”又一个回头,朝男子笑:“也是我的所有。”
杨戬目光相随,手扶紧了门框,隐忍不语。竟终有一日,寸心,你沉浸在你的世界里,即使是杨戬,也不能打断,要你从那世界里出去。
“我该回雁荡山了。”这一次,她正好背对杨戬,话音落,身形止:“满室丹青,留给你。”
木制门框似有节节作响。寸心没在意,只觉空气也是霎时凝结了。
最后,她又指着一幅由敖玉亲自送来的幽居内丹青道:“这是我所画出最好的,在去东海见你那日刚成。丹青上是半阕《看花回》,以前与你提过的。”
杨戬顺她手指望去,见是自己立于沧海云端之像,一身的天神装束,寒衣冷,刀刃青。这就是自己?终我一生,可是难逃高寒宿命?
“《看花回》里有一句,在下半阕:‘尘事常多雅会稀’。你要记下了,放在心上,今后无论何事,不要太苦着累着自己。”
女子敛眉沉眸,又细细想了一番。没有了,该交代的,都说完了。她回到杨戬身边,因为仍是不知该作何表情,便只能始终笑着,轻声提醒:“把龙元还给我罢。”
杨戬不动。
寸心有些催促意味:“龙元对你已无用了。”她拉扯了杨戬垂下的衣袖,道:“杨戬?”
杨戬闭目,从体内幻出那一半龙元,俯身至她面前,抬了她下颌,将龙元交还。
双唇相触间,寸心颊边一湿,随即,又是一冷。她颤栗了下,不敢开眼。
过程很快,杨戬却觉,用了千年。他先于女子睁眼,看她发髻,青丝,黛眉,素面,樱唇,皓齿,玉颈,柳腰,纤手,莲足。一眼下来,竟也成一幅丹青。终生难忘之丹青。
龙元复还,两半合一,寸心感觉虽有些异样,但只当龙元残缺太久,需要修复弥补。她开眼,见杨戬还在,自己笑想,他自然还在,该走的是自己。
于是,她端庄了姿态,弯眉浅笑,似春风般美好,敛了水袖,道:“真君保重,寸心去了。”说完,侧身欲出门。
没想才走几步,顿觉天昏地暗,胸中气血上涌,作呕不止,她待回头求救,却只唤出“杨……”便瘫软下去。
杨戬只知她借道而行,两人本已擦肩而过,余光中人影一空,自己便也天旋地转起来。又忽听得她开口想唤自己,他不知她还有什么话没说尽,却一时间不愿听、不敢听,以至于误了接下她身形的时机。听了身后一声闷响,杨戬才猛地回头,竟见女子已昏死在门边。
“寸心!”他抢步上前,扶起女子后,第一件事却并不是按常理来的诊脉,而是先将怀中之人狠狠搂紧。而感觉寸心前额冰凉,杨戬惊慌之下出声:“来人,快来人!”
玉鼎、哮天犬闻声而来,两人见了这一幕,俱是呆若木鸡。方才还好好的,这么一会儿就……
“哮天犬!速请神医来真君神殿!”杨戬吼道,少见的没了风范。
而狗儿正要跑开,玉鼎真人却从旁一拉,对杨戬道:“请什么神医,她没毛病!”说着看了看,又急道:“把人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还不抱到榻上去!”
杨戬听言,才忙将寸心置于榻上,整理好衾被,回头又温和了些,道:“师父,还是让神医来看看,也好安心。”
玉鼎摇着扇子,心念一转,便大度道:“这样也好,就让大夫来告诉你她怎么了!”
哮天犬见了杨戬立下的眼色,便转身跑了。玉鼎想着待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又想像自己徒弟的神色,心中得意,念及打扰,也托辞回房了。
杨戬此时方想起可以事先诊诊脉,握了寸心右手,除了发觉脉象有些紊乱之外,一无所获。“寸心,寸心?”他不敢摇晃,便抚上女子面颊,低低唤道。
片刻后扁鹊已被哮天犬半扶半拖带来,进入主卧,猛一瞧见满室丹青,医者也不由着实被惊艳了一番。真君与三公主可真是恩爱啊!
“神医请。”杨戬让位,站到一边,注视着扁鹊为寸心诊脉。
见老人家神色由疑转忧,又由忧变喜,杨戬十分难解,也忘了望闻问切时不该打扰,便出声询问:“神医,如何?”
扁鹊合上药箱,正想起身作揖恭喜,却被杨戬有些莽撞地止住:“神医为何收起药箱?”杨戬不敢多想,却又一时闪过很多念头。
“三公主用不上这些!”扁鹊笑道,为真君解密:“恭喜真君,三公主是有喜了!”
杨戬听了最后三字,愣在原地。
而扁鹊继续解释:“三公主突然昏厥,是正常现象,凡间称之为‘害喜’!真君不必多虑,待老夫开一个安胎方子,给三公主用药就好!”而后细想了想,老人又补充:“只稀奇的是,三公主体内似乎只有胎气,并无胎体,不知这是什么缘故……”
但见了杨戬神色,扁鹊以为他是太过担忧,便又抚慰道:“真君也不必如此,待老夫回头翻阅医书,自有道理!”说着,便告退了。
待主卧只剩下自己两人,杨戬才失神跌坐在一旁。她有喜了?尽管重逢后旧情复燃,但自己并未对她有过任何越轨之举,那么,难道是……
说来也难怪杨戬多心,他哪知龙族有这许多生僻特性?一时间,杨戬的确忘记师父那日救命之语,满脑子只想着寸心有了身孕一事,如此守着,便过了一宿。
寸心在睡梦中感觉极甜美极安稳,自龙元复合后,体内似多了一股柔和力量,使人温暖,让人安心,又教人充满希望。耳边似萦绕着西海海岸的海浪声,她多想化作龙身,在海中自在来去,无牵无挂……
但突然,一阵不适,寸心猛然惊醒,翻身起来侧头,作呕不成,伏着连连喘息。
一盅茶水经由谁递来,寸心不及抬头,忙着接过喝了一口,又顺手将茶盅放回到那人手上。
杨戬不作声接过茶盅,又扶她稳妥坐好,在身后为她靠一软垫,最后将手炉放到她手中。
寸心缓过劲来,见眼前如此细心体贴照顾着之人竟是杨戬,不由吃了一惊。她想起昨夜声泪俱下的诀别的话,又看了看满屋悬着的丹青,见自己一觉醒来还在真君神殿,不由很有些脸红。
“我…我怎么了?”他不说话,寸心也只能没话找话。
男子听了这一问句,为她掖好被角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收回。杨戬起身,来到窗前看了看初升的小金乌。
寸心很是奇怪,难不成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才让他如此难以启齿?
“是不是,龙元出了问题,我当不成多久的龙了?”只能再次试探一下,引他说话。寸心有经验,只要碰到杨戬不想说的事,她就一通瞎猜,直到猜得离谱得不能再离谱,杨戬一烦,自然也就松口了。
听言,杨戬回身,复又走回她身前。“你有孕在身,不要胡思乱想了。”沉声说完,见她当场僵下,杨戬暗想:这般情事让自己当面知道了,只怕她也是极度尴尬的。尽管有难言情绪,杨戬仍顾念了她的身子,说下句话时放缓了声调,尽力让语气平和自然些:“待你休息好了,我便命人送你回傲徕山罢。”说完,杨戬拍拍她满头青丝,转身离去。
寸心见他要走,连忙伸手去拉,但不料扑了个空,重心一失,生生摔下了床去。
杨戬只觉锥心刺骨一声响,赶紧回头,见她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连忙要将她扶起。而走近一看,却惊讶发现她满眼泪光,他刚想去擦,而手指一触及女子脸庞,那泪便倾盆而下。
“摔痛了?伤在哪?”他也万分懊恼悔恨,更是疼痛不已,忙柔声问了,要抱她回去。
但寸心不管不顾,一把搂住杨戬脖子,一勒,环得死死的,好像再也不想放了。“杨戬、杨戬……”她口齿不清地含混说着,将杨戬越抱越紧,一边哭,一边轻轻颤抖。
杨戬实在闹不清怎么回事,而寸心抱得太紧,他都有些难以呼吸,眼见寸心都要将自己斜得跪倒在地,杨戬忙反手揽了女子腰间,将她放回榻上。“你……”他道,却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寸心,你如此这般,实在难为杨戬了,昨夜的你可不像如此看不开。
停了停,他只能道:“你好生休息,傲徕山那边,我会通知到。”语毕,又想离开。
寸心此时灵光一现,立马反应了过来。他居然……居然!
“杨戬!”寸心厉声道,满意地见他身形一滞。
而虽感觉有了些气势,但寸心想起这般误会,仍是不免万分委屈:“杨戬,是你的,是你杨家的……”她哭得芍药笼烟,梨花带雨。
杨戬听言,猛然回身,比寸心得知有身孕时还呆愣。“可是……怎么?”
寸心破涕为笑,娓娓道来:“我原也不知道,龙族生子,是需要真心相爱,互换龙元的。我们……人龙成亲,需要将女子精元放予男方处融合,才能受了纯阳之气,让胎儿初具雏形。”
杨戬虽难以置信,但想起昨日扁鹊最后疑惑,又问:“那为何只有胎气,没有胎体?”
听了问,寸心低头道:“原本不需将龙元放在你处太久,但为你疗伤,这六十四日是必经的,这或许对胎儿有些影响。还有……”她却更加埋低了头,不肯说下去。
“还有什么?”杨戬没注意到她已是羞得满面桃花,只一心想弄清楚所有疑惑。
“还有就是……也没行夫妻之事。”话到最后,若非杨戬耳聪目明,也是不能得知的。
震惊之余,杨戬也觉脸红心跳。掩饰下后镇定了片刻,他再次抬眼看向寸心,见她也正娇笑着看着自己。
一步上前,将她深揽在怀中。杨戬啊杨戬,你竟也会如此多虑,竟也能误会了自己的爱妻……杨戬暗自自嘲,决心不让寸心知道。
二人如此亲密无间拥抱了一会儿,杨戬又想起什么,轻声开问:“你知道此事有多久了?师父也一直知道?”
寸心探出头来,撅嘴:“就是真人告诉我的,不过我一直不信罢了。”
杨戬奇了,再问:“你不信什么?”这个女子,何时能一次性将话说清楚些?
女子有些后悔再次提起话茬让自己陷入窘境,但看了杨戬饶有兴味的眼神,又只能败下阵来,讪讪道:“我觉得你心不在我身上,龙族特性,若夫妻二者不是真心相爱,怀孕是不可能的事。”
“傻瓜!”杨戬只能微怒道,原来一直以来她真就纠结这个?
而转念一想,这意外得子倒着实帮他澄清了大事一桩,他又抱紧了寸心,打趣道:“那现在,你可愿相信杨戬了?”
寸心觉得他的怀抱分外温暖舒适,又蹭了蹭,开心道:“信了!能不信么!”此时她真心觉得,杨戬,有你真好。
“那你还去不去雁荡山了?”杨戬心境很好,故意逗她。
寸心清楚杨戬戏弄,不吃这一套,即刻反击:“自然要去!你想孩子了就去雁荡山找我们罢!”
二人俱是朗朗笑了,欢声笑语盈斥屋间,久久回旋。
自此,二人的生活又不由忙了起来。先是借三圣母补办酒席之机向众位亲朋好友通知了复婚消息,而这在众人看来已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迟早的事,众人一一恭贺了,也没表示太多惊讶。
而后,杨戬在天庭朝会结束时向玉帝王母回禀了将与西海三公主恢复婚姻之事,灵霄宝殿内倒是一片哗然。众仙不解司法天神为何弃月光宣言于不顾,短短数十日又与前人复合,众说纷纭间,倒很显出了些世态炎凉。广寒宫宫主被谣言推至风口浪尖是必然的事,而已稳居真君神殿的西海三公主更是成了焦点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上前假意贺喜实则获取内部消息,这下害得寸心轻易不敢出门。
杨戬对这些事安之若素,而对于寸心不能常出门一事,他倒有些庆幸。少出门,意味着少危险少是非,幸而爱妻并不在意,那就多谢天下悠悠之口,这样反倒能让自己有理由将重身之妻安置在家中了。
而根据之前制定的新天条,仙仙婚配,如其中某仙家有隐退意愿,需保荐一人代替隐退者原职,经天庭考核后方能卸任。杨戬一来为带寸心远离是非之地,二来自己也觉该是隐退时机,便向玉帝保举刘沉香为司法天神,而沉香原审理省长官一职交由敖春顶替。沉香功绩有目共睹,天庭很快批准了杨戬辞呈,并由玉帝王母亲自出面,大宴众仙,为杨戬送行。
梅山兄弟等原真君神殿守卫者又忙活起来了,二爷与三公主要回灌江口度日,这杨府自然是少不了的。想这建筑从凡间茅草屋变成堂皇杨府,又从凡间灌江口拔升到天庭,再从天庭搬回凡间,可谓一波三折,见足了世面!天庭没了真君神殿后,又在原地起了一幢司法天神官邸,司法府治下护法省、执法省、审理省在职众人皆在此处办公、作息。
杨戬、寸心先回了西海一趟,不为提亲,只是告知二人喜讯。杨戬正式对龙王龙后行了岳婿之礼,又与大太子等人结下深厚交情。寸心带杨戬去了西海幽居和毓洋宫参观游览,龙后命人送来了千年前就备好的嫁妆,寸心本说免了,但杨戬见龙后哀戚神色,又劝寸心“母后一片心意,我们却之不恭”。走前,寸心只带了被禁足百年来所画丹青,其余毓洋宫物件一样没动。杨戬问起她没个念想会否想家,寸心神秘一笑,只说“要是你欺负我,我就回娘家住,毓洋宫当然不能被我搬完了!”
龙王龙后听了大笑,并向爱女保证,毓洋宫绝不另作他用,一定原封不动随时等着西海三公主回来小住!
杨戬听言敏感,当下表态,绝不有负爱妻半分。敖摩昂见了,满意朝自己三妹点头。
出了西海,二人又到杨父杨母杨家大郎坟前上香,告慰亲人魂灵。寸心甜甜唤了“爹,娘,大哥”,也保证了好好照顾杨戬,并为杨家传递香火。杨戬听了,暗自笑笑。
最后回到灌江口,举行大型家宴,而到场者也无非是千年前最铁的那一帮人,再加新进的刘彦昌、沉香、小玉、敖春等。本也给玄门破军星君发了喜帖,但敖启回复傲徕山有事难以脱身,只托玉鼎真人送了贺礼来。寸心见是一只粉色海螺,只当是装饰,便放在了主卧内梳妆台前。
席上,杨婵向二人敬酒:“三妹恭喜二哥、嫂子再结良缘,也祝二位早得贵子!”
此话说中戬心二人心事,夫妻相视一笑后,共饮此杯。
沉香、小玉改了口叫“舅母”,敖春犹豫要不要改口把杨戬叫“三姐夫”。寸心听了别扭,当机立断道:“八弟始终是小辈,又与沉香是挚友,这样叫有些乱了辈分,还是按原样的好!”
沉香几巡酒过,突然想起一事,也不避讳,就扯着嗓子对敖春道:“原来我舅舅早有隐退意愿想来陪舅母,所以当时才让我们那么辛苦接手整理新天条啊!”说着,转向席上男主人:“舅舅,你那么早就想着要放权了?”
杨戬笑笑,心想,要不是你这舅母别扭,你已早当了司法天神。
席上,哪咤与众人说起王母即将下凡历劫一事。听说王母将于凡间一年后下界,届时,玉帝想请杨戬因利乘便,从旁协助,好助王母好生修炼。
杨戬与寸心对视,后答:“请代为转告玉帝,杨戬义不容辞!”
“本想着不要张扬,但却处处受了宴席,依然弄得人尽皆知了!”众人散去后,杨府只剩杨戬、寸心、哮天犬。寸心收拾着床榻,对了杨戬有些抱怨。
杨戬燃起高烛,笑道:“没办法的事。”说着,想起一件要事。他拉了女子的手,往门院走去。
“什么啊?”寸心不由好奇,而看了杨戬手中之物,又十分惊讶。“这是,原来你们五人的玉片风铃?”
杨戬笑着摇头。“昔人已逝,如今这两枚玉片,象征你我。”似感受到主人心意,一墨一粉两枚玉片轻轻相撞,发出悦耳和弦。
寸心怕他触景伤情,便接口:“那为何还不挂起?”
男子却笑,有些戏谑。“时辰未到。”
“怎么说?”
听言,杨戬笑意更甚。“还不全。”
这下,无需杨戬再点明,寸心已知其意。当即恼了,嗔道:“没个正经,孩子看着呢。”
杨戬反手打横抱了寸心在怀,一边走向内室,一边教诲:“我已想好,若是长子,便叫‘杨胄’,若是长女,便是‘杨懿’。夫人以为如何?”
寸心不满他不与自己商量,但也着实觉得这名字拟得极好,一时矛盾,就折了中还口:“若是龙凤胎呢?”
“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挥手以掌风将方才燃起的高烛熄灭,杨戬腾手放下芙蓉帐,掩住一片春色。
而后凡间灌江口之人说起这踪迹神秘的杨府,总传言里面住着庇佑三界的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杨戬和他那如花美眷西海三公主,二人琴瑟相合,比翼双飞,寿与天齐。爱求神访仙之人又弄来了大批资料,得知西海三公主又是道家的明陶念慈华宸元君,便急忙给所有供奉有二郎真君的庙宇中又添了一尊真君夫人的神像,让二人世世代代,共享人间香火。
人世沉浮,情路坎坷,分离聚合,亲疏冷热。件件是躲不掉的因果,句句是要守住的承诺。戬心二人灌江口度日,欢笑几多,泪水几何,待来日传说。
丹青未尽相思意,寸心已成万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