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青》雁舍青

11、(十一）

　　三日后，杨戬率天庭兵将开拔九天玄界，麾下除哮天犬、梅山兄弟、银眼金翅鹰外，还有三圣母、沉香、敖春、哪咤、敖听心、小玉等人。
　　九天玄界中，天界之人已抢先占下三座山头，因此天庭、玄门、佛门便在连成一片的山谷中扎营。
　　杨戬这边安顿好后，听帐外通传：“元帅，玄门、佛门之人到了。”
　　掀帐而入的首先竟是孙悟空，他嬉笑道：“杨小圣，这么快又见面了，华山那顿酒席什么时候接着办？”
　　杨戬快慰道：“待扫平四道，杨戬自会设宴为众弟兄庆功！”再一回头，竟见是许久不曾谋面的一人。
　　“真君有礼了。”破军星君道，浅笑抱拳，似乎二人并不曾有过交道。
　　杨戬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紧。玄门竟派了敖启来？
　　“破军星君。”他也回礼，眼眸不曾离开敖启举止。
　　孙悟空没有注意到二人风起云涌，兀自有些埋怨佛门将这差事交给了他师徒五人，说到小白龙，他又四下张望了，问：“怎不见海鲜妹妹？你没带她来？”
　　杨戬瞪视，随即抱拳问向敖启：“不知寸心到了傲徕山可安好？”
　　敖启云淡风轻一笑，并不回答，上前自便斟了茶喝，又道：“真君，此次师尊命我等前来，也无非只是个帮衬，一切大事，还要凭真君操劳！”
　　杨戬有些不耐，但也只能回道：“星君客气。”
　　与二人商议好军防部署，分析好妖魔鬼怪四道敌情，杨戬送二人出元帅帐。见天色已暗，杨戬正准备回去继续查看玄界地形，忽然眼边一抹粉色闪过。他回头追随，见正是寸心。
　　她站在离自己营帐不远的一处帐前，想必那是玄门子弟的大营了。女子正微微含了暖意笑着看向什么，身旁玉鼎不停絮叨，但二人神色俱是轻松愉悦的。
　　杨戬心中暗恼，她终是跟了来，又与敖启一起阵营。
　　正想着，寸心与玉鼎望着的人终于现身，正是才从自己这里离开的敖启。敖启笑着朝二人说了些什么，玉鼎挥着破扇，寸心不知为何抬头看了看月色，之后三人一齐进了帐子。
　　杨戬一时气结，不知是为了寸心不肯听话留守在傲徕山，还是为师父这回居然没有拦下寸心……
　　昭显元帅进帐前，也抬头望了望方才华宸元君所看的那抹月色，不知为何，今夜的月，有些异样。
　　寸心等三人进了帐，玉鼎道：“又是当年治弱水一般的气势！丫头啊，贫道虽不说，这些年心里倒一直怀念那段时日！”
　　敖启听了没自己事，便倒了茶来，“真人请用。”又将另一杯子放到寸心手中：“寸心。”
　　女子不以为意，接了茶笑道：“难怪真人要挂念，那段时日的确是极好的。”她想起狐妹，想起与玉鼎一起坐镇灌江口为杨戬等人捉妖做后勤，想起天蓬，想起哮天犬的那根大棒骨；想起，杨戬……往事如烟，还未及捉摸，却已随风飘散。
　　玉鼎见她陷入沉思，知她又在伤神了，忙拍她手道：“好了好了！想当前之事！”说着看向敖启，“我说，你觉得妖魔鬼怪他们会如何对付二十万天兵天将和玄门佛门啊？这三派的人，他们也敢惹，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
　　“只怕是有恃无恐。”敖启凝眉道，“我们一向与四道井水不犯河水，偶有一些小摩擦又不足为意，因此未曾领教他们的招数。”
　　寸心听了，作难道：“那万一是我们都对付不了的邪门歪道，可如何是好？”想起杨戬那身重伤还靠着自己一半龙元撑着，而离疗伤圆满之期尚有月余，女子愁眉不展，手指不停拧着下裾。
　　敖启见状，知她在担心杨戬，上前叹道：“放心罢，此番天、道、佛三门使出如此阵仗，对此役是志在必得的！”
　　玉鼎此时细细看了寸心几眼，忙拉她到一旁。“你体内龙元……”
　　听他这样说，寸心这才发觉龙元有些不稳。难道是杨戬出了什么事？她一把拉住玉鼎，“真人，怎么回事？”
　　玉鼎仔细瞧了瞧，半晌，方有些得意道：“许是那日说的应验了？”
　　敖启过来好奇道：“什么应验了？”
　　玉鼎、寸心同时回头：“没有的事！”
　　接着，寸心有些慌，忙央了玉鼎道：“真人，给我些上次说的药罢！大敌当前，谁都不好分神！”
　　玉鼎有些犹豫，但也只能以大局为重：“也好，先稳住龙元再说。”
　　片刻后，寸心服了药，又端起一碗茶汤将药丸溶在水里，想着可以报上次杨戬“一箭之仇”，心中有些窃喜。敖启见她要出去，便义不容辞拿了水晶戟跟着。
　　二人来到天庭营帐前，敖启便停在帐外较远处不动了，寸心回头向他感激笑笑，继续端药向前。而还未及近到杨戬营帐，寸心便听见帐内除杨戬外，还有一女子声音。
　　　“……如此，真君就请尝尝。”嫦娥温言笑道，推了一个飞仙素雪瓷盘过去给杨戬。
　　杨戬也笑道：“仙子客气了。”拿起一块点心后，似有叹息：“当年灌江口母亲亦曾做过桂花糕，只是那时年少心气，总不愿吃这些，还说是女儿家的劳什子……如今，却想也吃不到了。”
　　嫦娥听言，语调更是温柔：“真君何必如此作想，白白苦了自己，真君若是喜欢，可常差人来广寒宫拿了便是。”
　　杨戬听言，收了情绪，笑道：“仙子有心了。”而在抬头一望时，突然发觉有人立在帐外，杨戬心下想：谁人如此大胆，敢在元帅帐前偷听？同时凛了杀气，喝道：“帐外何人？”
　　“是我。”寸心掀帘入帐，稳稳托着茶盘，只是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寸心？”杨戬顿觉不妙，起身接过她手中之物放在桌上，又伸手去扶，却被她灵巧避过。
　　“三公主好。”嫦娥不免有些尴尬，也起身到前。
　　“仙子好。”寸心朝嫦娥勉强笑了笑，也算打了招呼。再望向桌上，见是一些桂花糕。
　　“三公主，此番嫦娥是专程来送些桂花糕与你品尝，也想免了上回误会。”气氛僵凝时，广寒宫仙子忙解释了一句。
　　寸心于复杂思维中理了理，倒也觉得此话合情，当下释然了些，便坐到凳上。“多谢仙子了。”随后，她将汤碗递给杨戬，道：“喝了罢。”
　　杨戬先是看了一眼，随即愣神一瞬，又看回寸心：“这是？”
　　“喝罢。”说来，寸心此时确有难言之隐，尤其当着嫦娥的面，就更不能讲了。她有些急，给杨戬个眼色：你倒是快喝。
　　嫦娥本欲离去，却听了些蹊跷，又顺眼往碗中一看，便失声惊呼：“三公主，使不得！”说着，指着那茶碗。
　　“仙子这是何意？”寸心奇了，她给杨戬一碗汤喝，就算里面掺了些药，又不是怎样他，一向置身事外的仙子这厢急什么？
　　“三公主误会了，但万万不可出此下策！”
　　寸心听懂了，沉下脸来，如今是真有些怒意了：“仙子请慎言！仙子是说，我要害杨戬？”
　　杨戬本不言语，心下也在想着如何化解误会，但听得寸心说话，知她真是较真了。“寸心，你……”
　　“你也认为我要害你？”寸心转过脸来质问道，气势有些逼人。
　　见杨戬皱眉不答，寸心低头向药汤望去，见那颜色似是比方才自己服用的一碗要深了些。不过，许是在外面收了寒气，药丸更沉了些罢了；此汤一直没离手，怎会出问题？
　　“是你师父给我，我亲自一路端来，你若信不过我，我先喝一口给你看。”寸心心中悲切，竟不知杨戬终于有天也会怀疑起她来，而且还与嫦娥一边。
　　“寸心！”杨戬见状，夺过药碗，再看向她，温言笑了：“我没说不喝。”
　　“真君！”嫦娥声调急迫。
　　寸心眼看杨戬仰头要一饮而尽，心念一转，忙起身打下他手，药碗应声摔碎。而奇的是，茶汤溅了满地后又汇聚一起，化成一股黑烟，迅速往帐外逃逸。
　　这边杨戬带起墨扇要去追，帐外听敖启喝了声：“什么人！”
　　寸心一时气紧，失力跌下，若不是最后一刻万事以杨戬为重，那她此时已害了杨戬！一念及此，寸心掩面起身往外奔去。
　　与此同时，帐外敖启没能追上那股黑烟，又见帐内冲出一人，当下未多做考虑，便挥了水晶戟狠狠刺去——
　　“当心！”眼见敖启就要刺伤寸心，杨戬心下大骇，飞身上前回环过女子，自己抬手以墨扇迎击。寸心躲闪不及，被水晶戟直直削去一段青丝。
　　“寸心？”敖启大吃一惊，忙弃了兵械，上前扶过女子在怀。
　　杨戬在迎击时为免伤了敖启而松了力气，自己却被一阵戾气所震，有些没站稳。嫦娥见了，连忙上前搀扶。
　　此时，四人两两相对而立。敖启揽了寸心，嫦娥扶了杨戬。
　　营地上传了这边不小动静，天兵天将、玄门弟子爱热闹者纷纷围观，见了对峙的四人后又自动划分阵营，天庭的站在了杨戬、嫦娥身后，玄门的立到寸心、敖启两侧。一时间，众人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对峙站着的两名男子都有些难掩杀气。
　　“这是怎么了！”玉鼎急着赶来，先看向玄门这边，忙挥手：“散了散了！”见是无效，又对着杨戬身后众人：“走吧走吧！”
　　“二哥！”杨婵、哪咤等人过来，搀过了杨戬。哮天犬汪汪叫着也蹭了来。嫦娥退到一边，看上去松了一口气。
　　而玄门那面的人看这边越聚越多，也不输气势，有几人甚至上前唤道：“星君！”
　　自始至终只有杨戬、寸心、敖启三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细看来，寸心已是泪光点点，娇容失色，身子微微有些颤栗，若没了敖启扶持，眼看是站不下去。她很有些哀戚地盯着杨戬，心中万念萦绕。
　　而杨戬也一直注视敖启、寸心二人，从开始的担忧神色渐渐变冷，已是隐有杀气游走。敖启收了平日笑容，此时也冷冷看着杨戬，手中也没忘揽了寸心。
　　“放开。”良久，杨戬道。
　　“真君说笑了，寸心与你一处，总会受了各种伤，”敖启语气一转，狠道：“真君还要我放开？”
　　“汪汪！”哮天犬忍了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便化作原形上前就咬。
　　营地上玄门众人见是天庭的人先动了手，此刻也不顾战友情面，亮出各自武器，一时间，真正是剑拔弩张。
　　“哮天犬！”杨戬、寸心同时喝止。寸心挡在了敖启身前；杨戬用法术定住哮天犬，抬眼一见，失了片刻的神。
　　忽然间，阴风大作，沙砾袭来，众人只听得一阵刺耳笑声。回过神来，天庭、玄门之人又立到一处，警觉起来。
　　片刻后，无数鬼怪异兽从四面八方飞至，向来真刀真枪的众人没见过这般阵仗，定了定神，才立刻大刀阔斧挥斩起来。
　　杨戬当机立断，上前将寸心拉过护在身后，敖启虽是一惊，但由于被一妖魔缠住不得分身，也只能作罢。杨戬左手半揽女子在后，右手往自己营帐方向捏诀片刻，便腾了手道：“回营帐！”
　　寸心回过神，点点头往玄门她的营帐跑去，杨戬见状皱眉，只得左手探长一拉：“回我处！”说着，护法将寸心送回。
　　寸心进得帐来，发现杨戬已设下了强大结界，在帐里既听不到鼓角争鸣，也看不见刀光剑影。她有些担忧地回眸望去，却是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的。
　　此时，架上银眼金翅鹰轻轻啸了一声，吸引寸心注意。
　　女子回头见了鹰，又想起那日广寒宫之事，杨戬派了鹰来跟着保护，鹰竟见了兔子便啄，也确实是让自己受宠若惊到吃惊不小。看了看桌上桂花糕，寸心心想：怎不见杨戬将仙子也送进来护着与她做个伴？
　　有了时间细细去反思方才之事，寸心羞愧懊恼顿生。自己频频鲁莽，竟是连药里出了问题也没看出来，冷静一想，猜到可能是四道之敌趁自己分神站在帐外时化入药水见机使坏，又或者是个探路的，这片刻后的突袭就可说明。
　　嫦娥看了出来，杨戬看了出来，硬是自己不愿看也不愿信。仍是千年心性，凡事扯上嫦娥就没了灵光，若这样呆在他身边，会不会又烦了他、误了他、害了他？自己太易冲动所以太好利用，这样留着，不知会有多少人能打主意到杨戬头上……
　　寸心抹了泪水，又上了案前，见全是杨戬与敖启、孙悟空商讨后的用兵之计。寸心不敢细看，怕自己什么时候被四道抓了去作俘，会不小心泄露军机军情害了他们。
　　手指掠过，却停在一张有些眼熟的宣纸上。寸心心念一动，抽了出来看，竟见是当日在真君神殿席上被哮天犬与杨婵撕毁的那幅望月丹青。
　　被粘好了？还是用的凡间的浆糊。寸心有些难以置信，又细细看了遍，丹青上连污渍也没了。
　　将丹青收揽在怀中，寸心心中纠结。这去留，难定。一切，看的是机缘罢。
　　担心战况，寸心一直很晚都没有合眼，好不容易感觉有人要进来，寸心连忙起身相迎。走到帘边，听杨戬对旁人低低嘱咐了几声，方才进来。
　　“你没事罢？”寸心仔细瞧了瞧，没发现杨戬有伤，便放心很多。“外面怎样？”
　　“敌军退了，只是初次交锋，俱是不愿投入过多兵力。”杨戬淡淡道，接过寸心递来的茶水。
　　寸心见了杨戬冷淡，怯怯道：“对不起啊……”
　　神色不由随之缓和不少，杨戬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杨戬的？”
　　听言，寸心觉得杨戬竟也能如此咄咄逼人斤斤计较质问自己真是太不现实了。双手在袖中拧着，她低声道：“我还是从傲徕山跟了来。”
　　“旁的呢？”
　　“我、我不该没有戒心，让敌人钻了空子。”
　　“没了么？”
　　寸心白眼一下，又冥思苦想：“我不该对仙子不敬？”
　　“不是这个，还有呢？”杨戬不耐道。
　　“你直说！”寸心急了，不带这么逼问的。
　　杨戬却不开口了，只是去案前整理了书卷。见丹青被她发现，男子有一瞬间赧色，当下决定收好丹青，自后绝口不提。
　　“那药，真是真人让我送来的……”隔了半晌，寸心嗫嚅道。
　　杨戬一愣，没想她还在介意此事，便过来安抚：“我知道，杨戬没有怀疑你。”
　　寸心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小声：“明日，我还是再给你送一碗来，是治龙元的。”说完，准备出帐。
　　“哪里去？”杨戬问。
　　寸心回头，很是奇怪：“自然是回营帐了。”
　　“外面不安全，你今夜就在这歇。”杨戬不作意道。
　　寸心哭笑不得：“什么不安全？到处是天、道、佛的人，谁敢掳我？”
　　杨戬却道：“就这样说定了。”便起身收拾了自己硬榻，知她喜软和温暖，又幻出一张虎皮和一件狐裘。“睡这里。”
　　寸心讷讷道：“那你呢？”
　　杨戬闻言，差点没摔了三首蛟。他定定神，道：“我在案前看些文牒，不休息了。”
　　夜深千帐灯。敖启从寸心空着的营帐出来，抬眼望天。幼时，曾是多么渴盼四海节令，那样便可名正言顺见到那条小粉龙，听她闹，逗她玩，看她撒娇，自己便觉拥有了整个世界那般美好；大后，一心向道，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已嫁为人妇的西海三妹，不知她过得好与不好，不知自己何时能再见她笑一笑；傲徕山重逢，得知她已与前人和离，可是那前人却在她心中阴魂不散，她为他仍旧上天入地，刀山火海；皇宫探望，他知了她倔强用情，只是没曾想是这般的深，她道：“情之一字怨不得人”……是啊，怨不得人。
　　今夜呢？明知她遇了尴尬，自己却技不如人护不得她；明知她被杨戬伤害，自己却讷于言辞安慰不了她。敖启有些怨恨自己，手中水晶戟一晃，心下又似有了些勇气，便走到杨戬帐前要人。
　　杨戬察觉到有人近了，看向寸心一眼，见她似已睡熟，自己便提了三尖两刃刀出去见客。
　　“寸心呢？”敖启也不敬辞，直接相问。
　　“歇下了。”杨戬有些疑惑，在傲徕山，平日里敖启都是把寸心唤“三妹”的罢？
　　敖启神色落寞了些，片刻后，又道：“你肩上可是受了伤？我方才听三圣母问了。”
　　杨戬低语：“小声些。”又回头看了看寸心动静。
　　“玉鼎师叔给你的。”敖启将一小瓷瓶交给杨戬，再三思忖后，开口：“好生守着她。”
　　杨戬望向敖启远去背影，若有所思。
　　入了帐，见寸心幸而无醒来迹象，杨戬放下心来，吞服药丸，运功疗伤。四道之人虽功力不强，但以人海战术对抗，真真是耗人体力的。自己方才与魔界之主述瞳交手，心知他不是平庸之辈，今后真当用个满分精神才是。闭目养神间，杨戬已恍惚进入梦境。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杨戬脑海中正巧重现了方才寸心、嫦娥争执的一幕。而梦中仙子似是无情很多，她见了寸心倔强，便幻出长剑要刺向寸心，自己只能出声喝止，想要动作，却似僵住了一般。
　　“仙子，仙子……”杨戬梦呓道，不巧惊醒了榻上之人。
　　寸心缓缓睁眼，将杨戬闭目静坐的场景尽收眼底：他额上出了层虚汗，面色有些不佳，但尽管如此，梦中他仍旧唤着“嫦娥仙子”。寸心眸光瞬间清寒，手指收紧成握，每个关节处都似淌过冰凉液体，最后也冷得心脏隐隐作痛。
　　她翻了个身朝向榻里，不让眼泪流出，只是刚一动作，泪水就肆虐了。寸心压低了声音啜泣，硬是没有吵到杨戬，如此，便过了一宿。
　　而在这一宿中，也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敖启回玄门营帐后竟发现寸心处灯火通明，且帐上还映出一女子身影，而细看来，这身姿不是西海三公主还是谁？
　　敖启迟疑片刻，掀帘入内，帐中女子听了动静，就回头来咧嘴笑。
　　“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我西海三妹！”敖启举起水晶戟喝道：“拿命来！”
　　而“寸心”忙敏捷躲闪，同时嬉笑道：“星君莫紧张！”
　　敖启愣下，问：“究竟是谁？”
　　“寸心”眉飞色舞一笑，转身化出原形：斗战胜佛孙悟空。
　　“你不知俺老孙最擅长这七十二般变化的本事？”孙猴子笑道，继续：“我是看海鲜妹妹这营帐空了挺可惜，特意来借宿一宿，免得被那呆子的呼噜吵得睡不着！”
　　敖启听言有些不悦：“此乃女子闺房，大圣怎可随意进出？”
　　孙悟空不吃这一套：“奇了怪了，你怎么就能随意进出？我盯你很久了！”
　　敖启被噎住，半晌不能成言。
　　见状，孙悟空本也不是成心为难，便罢了：“我看在我小师弟份上不与你计较，只是你现在就离开营帐！”
　　“为何？”
　　胜佛神秘一笑：“你想，若是四道之人得知了海鲜妹妹与杨小圣瓜葛，会不会觉得抢走海鲜妹妹来要挟我们是个很好的主意呢？俺老孙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看有没有妖怪与我想到一处去！”
　　于是，敖启听命出帐。大约黎明时，就听了寸心帐内传出一阵响动，随后又归于平静。敖启出来查看，见孙悟空已跟着来人走了，心中好笑。
　　次日清晨，杨戬先于寸心醒来，而营地上已是一片欢腾。
　　“杨小圣，看你如何给俺老孙犒赏！”孙悟空见杨戬出了帐，便隔空扔来一物。杨戬接了，见是鬼中之王破法的首级。
　　“大圣怎得如此神速？”杨戬喜道，又命人将首级悬于旗上。
　　“说起来，还是你家海鲜妹妹那模样的功劳！”待孙悟空眉飞色舞说完，众人皆是开怀大笑了，称赞大圣好计谋。
　　“既然去了敌营，为何不灭了所有魔头啊？”沉香笑道，故意激一激自己师父。
　　孙悟空摆手：“总不能俺老孙一人忙活，白便宜了你们这些人！不过，我看那妖王灭芒有些不坚，动不动就求饶，还真不是条好汉！”
　　听言，沉香心里打了算盘。此番自己是抱着将功折罪之心而来，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再好没有的，而舅舅也会对自己百般赞赏了。
　　杨戬见场上士气大振，不少人脸上也透着浴血奋战的狂热欲望，心中思忖，趁此番敌营大乱，乘胜追击也未尝不可。他即刻召来五极战神、天佑元帅、四大天王、四大天师与自己麾下一干人等，会合孙悟空、敖启，预备回营帐从长计议。
　　而昭显元帅行至自己大帐前，忽然脚下打了滑似的生生停下，众人不解，自后望去，只见元帅双手成拳，僵立不动，而敖启、杨婵与哪咤更是注意到，此人耳根竟有些红了。
　　敖启一个激灵。
　　众人无话，如此僵持了半晌，杨戬方沉沉道：“诸位请在外稍候。”接着快速闪进帐中，掀帘的幅度很小。
　　入内一看，已快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平定下来，杨戬长舒一口气，看了看空无一人而且被整理得极好的大帐。寸心醒后已懂事离开了，而且绝非受人挟持，否则……杨戬环顾营帐，见狐裘、虎皮叠得整齐，案上文牒也码得有致。心中着实一股浓厚暖意泛起，寸心，你可让杨戬要夸你什么才好？
　　稳了稳心神，恢复到平日状态，杨戬出帐来，抱拳道：“略微将大帐整理了下，请。”
　　杨婵终于猜到了前因后果，望向自家二哥，不住地抿嘴笑。
　　帐内，杨戬手指玄界地形图：“阳明、重光、息烽三座山头是我大营所在之处，敌军巢穴尚不明朗，想来，玄界内处处山洞沟谷皆可为四道之人所用。”听言，哪咤附和道：“是啊，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一下千军万马，一下又悄无声息，这等没影之人，还有些不好办！”
　　众人齐看向孙悟空：“大圣，你昨夜潜入敌营，可有些头绪？”
　　孙悟空反问：“我一路上闭着海鲜妹妹的眼睛，能见着怎么去么？”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不由突发奇想：昨夜华宸元君不在她自己帐内？而后又十分身不由己地联想到方才昭显元帅的异样——
　　懂了。有老者捻须沉吟，又有幼者目瞪口呆。
　　杨戬不作声沉眉看着众人，片刻后，抚了抚哮天犬的尾巴，狗儿欢喜得“汪”了一声。
　　这声犬吠收到了杨戬想要的效果，众人明显从沉思中被拽出，一个个挺了下身子。
　　“说来，倒也无需我等费神查探敌营所在。”敖启忽道，“诸公请想，我们杀了四道中一道之主，但凡顾念声名，对方也是会前来寻仇的。我等只需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沉香也正有此想，听了破军星君提出后，才好循礼开口：“星君所言甚是。”他看向母亲，后者朝他鼓励一点头。“元帅，沉香请战！”
　　听言，敖春、哪咤、金咤、木咤、小玉等也抱拳请战。
　　杨戬眉间有赞许之色，却也不急着答话，又低头看了图。权衡态势之后，胸中已有成竹，当下指向地图西侧：“沉香、敖春、小玉，率一万天兵于西峰驻扎，静候军令！”
　　三人领命而去。
　　杨戬又道：“哪咤、金咤、木咤，领一万天兵于东峰！”
　　众人明了元帅这是要成众星拱月之势，于是四大天王请命率兵守了北边山脉，而玄门敖启接领了南边群山。
　　余下天将与佛门弟子镇守中央大营，杨戬觉出山内厮杀气息游走，大战一触即发。
　　寸心见敖启、玉鼎回来入了玄门大营主帐，自己也急忙跟去。绕过一干弟子来到敖启身前，男子看了她一眼。
　　“回来了？”神色有些复杂。
　　寸心听这一问，心下窃窃回想起方才自己被吵醒后出帐，左右侍卫先是面红耳赤相视一眼，然后同时开了口：“真君夫人。”“华宸元君。”
　　她当时有些傻气，而见那两人更是傻了，心想扯不清是非之时还是走为上，便讪讪一笑就回玄门大营了。
　　“要拔营？”寸心转移了话题，又看向玉鼎。
　　玉鼎热心解释道：“是啊，徒儿安排了四方人马分四面镇守，拱卫中央大营，我玄门领了南面空缺。”
　　“事不宜迟，各位道友，动身罢。”敖启淡淡道，也没再看寸心。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杨戬又将余人作了一番细细部署，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报！”中央大营内突然有了响动，杨戬沉着开眼，道：“传。”
　　来人看起来虽是慌忙，倒也兴奋：“元帅，西边山头已开战！”
　　沉香那边！三圣母听了一惊，右手握紧宝莲灯，恨不能去助爱子一臂之力。
　　杨戬见状，轻轻皱眉。军中法纪自当严明，岂能为了私情擅自离守？
　　杨婵明了二哥心意，当下也就默立到一旁，忍了不动。
　　西边，沉香三人率众战得正酣。开天神斧与劈天神掌相得益彰，修为稍差的异兽都不得近身八丈；而敖春使出全力大范围挥舞钉耙，也让进入护身圈内的小妖即刻毙命。
　　三人神力虽强，但下面天兵倒是疏于演练，远不及妖魔鬼怪训练有素、同进同退。和上次一样，四道召集大量人马，采用人海战术，个个前赴后继、不吝生死，天兵们这才消灭一物，还来不及欣喜，就有可能被迅速抵上的一物杀了殉葬。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沉香看着天兵们有些招架不住，心头猛地想起《孙子兵法》中几句话。他抖抖战袍，向敌兵厉声喝道：“我乃华山救母刘沉香，谁人此次能胜了我，开天神斧双手奉上！”
　　小玉听了诧异，问：“说的什么话！”
　　沉香不答，只与敖春一个神色，让他有所准备。
　　顷刻间，众妖魔鬼怪有闲空的都齐齐飞向沉香，一心想要那开天神斧。沉香不闪不避，只等众敌进了攻击范围，才大喝一声，与神斧天人合一，释放刺眼正气白光，逼得邪道之人生生退了数丈，有的直接魂飞魄散。
　　正在敌人溃不成军之际，敖春、小玉合力斩杀，又拿出玄门赠送的法宝，将部分妖魔收了封印。众仙松了口气，“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沉香兄弟，好计策！”
　　三人击掌而笑，最是年少心性，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大意间，没有察觉身后山谷里已出现小股敌军。怪中之王金叶立在一旁仇视山头沉香三人，其中一手下开口，声似低低咆哮：“大王，此条河流源远流长，将近流过整个九天玄界，据探子报，天庭中央大营也在流域内！”
　　金叶诡异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包物件，交予手下。“投毒。”
　　想那三门之人纵是三界至尊，但也不至于滴水不进罢？金叶见那河流源头处已起了阵阵黑烟，伸手一化，又将河水恢复清澈。
　　话分两头，敖启与玄门子弟也迎来一批劲敌。妖界之兵冲破锁妖塔，此次也专挑了道家来犯：九尾狐生性妖媚蛊惑人心，却偏生一头九命，许多玄门子弟奈何不得；千年蛇妖灵力惊人，长尾横扫之处总是倒下一片；蝙蝠精见缝插针，丝毫不讲胜之不武，只要见玄门子弟有弱势之人，即刻上前咬了脖子吸干了血。
　　中央大营里孙悟空听了南面军情即刻怒起：“待俺老孙去会会那帮妖精！”说完，操起金箍棒就往外走，八戒、沙僧见了忙跟上：“大师兄等等！”
　　杨戬并未阻拦，抬头与小白龙敖玉对视一眼，又只能将心事压下眉头。
　　目前为止，四方镇守之地均已起了烽火狼烟，抬眼望去，不时的电光火石、兵刃交接。杨戬、杨婵、旃檀功德佛、敖听心、敖玉等人出了大帐，本想细细观战，好看出哪一方防守较弱准备派兵增援，却在片刻后，感觉面前燃起了熊熊大火。
　　“厉火！”旃檀功德佛道，再四下一望，见不少天兵天将已不幸着了道，身上燃烧不止。
　　“他们居然盗来了厉火！”听心恨道，又看向杨戬：“难道是冥界叛变？”
　　杨戬不理，幻出三尖两刃刀，横在前方。“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五步开外，魔君述瞳朗朗出现，手执厉火火种，尖声笑道：“你灭我兄弟破法，今日让你三门偿命！”说着，运起真气，将厉火挥洒向四面八方。一时间，整个玄界皆是一片火海。
　　杨戬面色铁寒。厉火一起，众仙也是难以支撑太久，若不速战速决，只怕损兵折将会十分惨重。心念及此，手中一紧，刀锋回环，而后蓄了势，向魔君狠厉出手而去。
　　寸心本与玉鼎在一些道友护佑下且战且退，此时余光里突然闪现火光，她急急四下一望，见从中央营地起，到四方山头，皆已是烈火熊熊。心下深知这火绝非凡物，但龙族本性，也让她想到了应对之策。
　　“启哥哥！”她大声唤道，此刻顾不得让他分不分神了。
　　敖启听言，猛然回头，见了那火海扬扬，心头也是一震。再看向寸心，见她神色坚毅果敢，便知了女子打算。
　　二人把头一点，旋身变幻，南边山头霎时飞出一青一粉两条长龙。二龙直上云霄，腾云驾雾盘旋一圈后，发出清越龙吟。
　　而西边山头的敖春，中央大营的敖听心、敖玉听了龙族召唤，当下也不耽误，甩开周围敌人，幻成真身。地上众人只见一条亮色紫龙自西边飞天，一金一白二龙又从中央腾起，天上五龙会首，放出光芒万丈。
　　五龙以敖启为首，青龙仰头长啸，幻出龙元在中央；其余四龙纷纷效法，只有在见粉龙所幻出只有一半龙元时，听得青龙与紫龙痛声一啸。
　　青龙猛地看向粉色长龙，瞪大的龙眼尽是惊疑，后又聚了满眶泪水。寸心在祭出一半龙元后本就体力不支，此时无心解释，便轻轻一吟，要众人快快作法。
　　天上五龙以龙元为圆心，绕着金光转了一圈，而后分别吞下自己龙元，要去五处火种之地灭了邪火。而寸心正要上前吞下自己那半个龙元时，敖启忽而上前抢先，将残缺龙元服下，又将自己完好龙元吸来交予寸心。
　　眼见四龙已散，寸心忍了泪水，回头寻找剩下的一处空档。见正好是中央大营，寸心一凝神，借用龙元行云布雨，片刻后，纯洁至圣之甘霖纷扬而下，地上邪火渐渐得到控制。
　　眼看千算万算却疏忽了天庭有龙族协助，魔君恼羞成怒，一个杀招逼得杨戬后退三分，而后目光中恨意陡生，抬头见一条粉龙正施法降下大雨，便顺手捏了个狠诀，直指粉龙而去。
　　杨戬见已不及制止魔君，只得一声哨唤来银眼金翅鹰，让它去保护寸心，自己收刀蓄势，足下借力，又凌空劈向述瞳。述瞳躲闪不及，战袍裂开，他又以铁臂相挡，二人兵械生生一击，擦出火光。
　　“好个‘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的二郎真君！”述瞳笑道，又觉再难抵挡，便隔空收了手，后退一步。
　　与此同时，高空一声鹰啸，接着一道龙吟，震得杨戬心中发寒。大骇间，已见银眼金翅鹰重重摔落在地。
　　雨滴未停？杨戬有些愣神地看向大地，继而抬眼望着寸心。粉龙看上去安然无恙，只是神色悲戚，定是为了牺牲的鹰。
　　“元帅！”四大天师与四方神急急掠来，正好阻了述瞳要杀杨戬的致命一招。杨戬听声，收回望向粉龙的目光，杀气更甚，又重回阵营与述瞳拼杀起来。
　　天上五龙已大功告成，聚回一处后幻了人形，寸心立刻上前扶住敖启。
　　“启兄弟！”敖玉也十分担忧，忙着与听心联手护住敖启心脉。寸心就要逼出龙元，敖春上前，有些哭腔：“三姐！”
　　寸心不管不顾，硬是将龙元作了交换，见敖启面色有所恢复，她稍稍放下心来。
　　“傻丫头。”敖启道，他看着急哭的寸心，笑着安慰。自己怎也没想到原是她将龙元分给杨戬一半，才让那人恢复得如此之快。而待他试探性看向敖玉、听心，见他两人也只是沉沉点头。
　　五龙原地休息了片刻，敖玉想着寸心那一半龙元又有了些闪失，便灌输真气入她体内，也至少，这一会儿能够全身而退。场上已是一片狼藉，而战斗还未结束，几人一相望，俱是心领神会，又回了各自领地投入作战。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依着兵贵神速的道理，四方山头守将见火势已灭，认为时机已到，便命人按照杨戬先前安排，布下了一层强厚结界，让四道之敌有去无还！
　　而这一头，中央大营众人方才被厉火烤得口干舌燥，此时极想停下喝一口水，见那火势退去后显出的河流清澈淙淙，便急忙俯身捧水来喝。
　　最先喝水的几人首当其冲，惨叫一声之后便没了知觉，片刻后又化成黑烟散去。杨婵见状，知是河流出了岔子，便举起宝莲灯，默念口诀运用心法，誓要去了这一川毒气。
　　而河流中埋下的又岂止这些祸患，见宝莲灯已出，伏在河中众妖魔一拥而上，依计要以邪气灭了宝莲灯。杨婵势单力薄，便疾呼：“二哥助我！”
　　杨戬本与述瞳纠缠难解难分，此刻听了三妹呼唤，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寻空退下，五极战神、四大天将便立刻补上。
　　来到三妹身前，杨戬运出九转元功助宝莲灯一臂之力，又伸手幻出缚妖索将河中众妖绑了个严严实实。见四方山头已有大局已成迹象，杨戬一声大喝：“起！”
　　四道之人还在诧异会发生什么，不少妖魔鬼怪已被一击直中要害致死。原是那玄界内一草一木都换成了杨戬麾下草头神，而方才五龙化雨及时救下相当一批草木，也让杨戬之计得以顺利进行。
　　风生水起，草木皆兵！四道之人打了这一仗，实在是终生后悔。如果还有个余生可言的话。
　　眼见散落在各处的妖魔鬼怪升天逃逸，四方山头各出一人，右手扯起禁天之网一角，同时往中央大营正上空飞去。东面哪咤、南面敖启、西面沉香、北面魔礼青在空中会合，手中牢牢抓着不断摇晃的网，合力封印。
　　而在禁天之网大起之时，杨戬便与众仙幻身脱离。禁天之网被施了法术，只禁妖魔鬼怪，不禁其余族类。
　　突然，禁天之网一角被破，杨戬抬眼望去，见是魔君述瞳与妖王灭芒双双挣脱了离去。而当此之际，杨戬仍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接过杨婵递来的宝莲灯便冲上天空，与其余四人会同法力，再次将妖物们死死制下。
　　好个天罗地网之阵！众兵将虽有伤在身，但见了天上此景，也不由觉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这一仗，虽吃了些苦头，三门倒也算大获全胜。
　　夜幕降临，昭显元帅命了众人早些休息，回帐后，换下一身寒衣铠甲，三首蛟化了墨扇，锦靴换作云靴。才将宴席时寸心向他要了银眼金翅鹰尸身，说神鹰为她而死，要寻一处明月清风之地葬了，方能安心。
　　千年貌合神离，如今心有灵犀，不用天眼，杨戬也顺利在一处洒满月色的山涧找到了寸心。
　　矮矮一方黄土，石碑孑立，寸心以溪石为案，以月光为烛，在一旁缓缓作着一幅丹青。
　　杨戬想着，寸心笔下丹青，当是银眼金翅鹰栩栩如生，展翅高翔间，风起云涌，气势不凡。而上前一看，却见是神鹰安然立于枝桠间，瞑目休养。
　　人生得而将息。杨戬看明了寸心心意，没有相问。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记忆中，某次打猎后回灌江口，走遍杨府也没寻着寸心踪影，后在她不常去的书房发现一本书册，有泪痕，遗在这一页。杨戬细细看了这首《行香子》，不知为何，便能断定这是寸心为他流的泪。
　　之后两人见了，寸心没再闹，他上前揽了女子的肩，女子又环住了他腰。二人皆是不语，却又是从未有过的心意相通。
　　那时，是天庭要招降孙悟空之际？杨戬举头望月，不知为何，此时又有了当日心境。
　　“真君来了。”寸心终于完成丹青临摹，轻轻收了笔，回眸淡淡笑一笑。杨戬被从回忆中唤醒，走上前来，扶起女子。
　　“今日，多亏了五龙化雨。”杨戬心中虽对着女子有千恩万谢，但此时也只挑了最近的来提。
　　“真君言重了。真君的鹰，今日不是也为我死了。”寸心开口，却是一笔勾销的语气。
　　杨戬不解，又听那句冷淡“真君”十分刺耳，便扶正了她，道：“寸心，你又怎么了？”
　　爱至深处，一字一句都有了细细嚼头，寸心听那一个“又”字，便是凉凉一笑。
　　女子转身，施法将神鹰丹青雕刻于石碑之上，想了想，又在空白处一挥，题成一阕词。
　　杨戬顺眼一看，正是《行香子》。
　　山风生寒，却是谁都没有回去的意思，寸心静静望着月亮，玉面皎洁，星眸璀璨。
　　之后，寸心缓缓开口，“你，很爱她罢？”
　　杨戬一怔，抬眼望向寸心，见她正指了那一轮明月，在笑。
　　“你很爱她。”见他不答，寸心继续说着，双手抱膝，轻轻晃动身子，像一个乖巧的女孩子。“我为你开心，杨戬，能真心诚意去爱一个人，是件十分不易的事，这条路，我走了千许年，不知你会走多久。
　　“一条情路，俗世沉浮，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是拥有。”寸心娓娓，于笑颜中却又溢出一滴泪来。“你也曾赠我丁香花，你也曾与我朝游沧海暮苍梧，这些于我，便是够了。”
　　“寸心，你多想了。”杨戬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令她今晚如此让人心酸心疼，但千年来能让她如此计较之事，一直只此一桩。“杨戬与仙子没有丝毫牵扯。”
　　“终会有的，譬如你我，不也本是不相干之人？”寸心几近抚慰地说着，一直在微笑：“昨夜你受了些轻伤，你没有提，我便不说破了。午夜时我醒来，听着你在叫‘仙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杨戬不由立起，心中百转千回，却真真是无从说起的。女子见状，温和伸出手去，扶他坐下：“杨戬，以后我不和你吵，不和你闹了，你可欢喜？”
　　男子心头一震，竟没能听清女子之意。“欢喜？”
　　“你会不会想，原本你已接旨上天与我分开，却接二连三欠下我一份又一份情……你觉得，是我敖寸心三番两次拂了你的意，对不对？”听言，杨戬却是闭了眼睛，不再看任何东西。
　　女子似是终于难忍，此刻便如西海诀别时泪如雨下了：“可是杨戬，我要告诉你，我深爱你，为你做的一切，我从不后悔。此战一毕，我便回雁荡山，与你再无纠葛。”
　　“寸心！”杨戬见女子似要现下就走，快步上前，深深拥住女子在怀，让她动弹不得。
　　“杨戬，杨戬！”寸心死命挣扎着，哭腔明显：“昭惠显圣二郎真君！司法天神！昭显元帅！你何时才能明白自己的感情！”
　　见他松动，寸心双手将他臂弯撇下，哭道：“你走！你去找你看了千年的那位！你去让自己幸福！走啊！”
　　——字字锥心。
　　杨戬走了，独留寸心一人，呜咽声和着流水，泪珠成曲，心字成灰。
　　军营场地上尚且一片豪迈之气，夜虽深了，大帐仍是亮的。杨戬走回主帅营帐，也无心翻看文牒，便径直来到榻前。拿起狐裘，上面似是温暖的，而杨戬一握紧了，却深入到了皮毛的冰凉里。在榻边坐下，千头万绪不绝，心，却是空的一般。
　　“主人？”哮天犬怯怯走来，原以为主人是因为没了神鹰而如此，便出主意道：“主人，我去把三公主找过来吧？”
　　原本沉静下来，却听见“三公主”三字，便又是心潮迭起。杨戬自知大敌当前不容儿女情长，只是寸心今夜，实在又太让他灰心失望！
　　“哮天犬，将我桌上丹青取来。”杨戬让哮天犬拿来了丹青，又吩咐侍卫：“上酒来。”
　　酒入愁肠，又似穿肠毒药，恨不能一醉方休。可是醉了，又更清醒，她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她生生将自己推开，说让自己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幸福？何尝不是家庭美满、事业有成；自己走到今日，该有的有了，不该受的也生受了，原以为她已是那个可以时刻懂得自己的人，自己二人以后能不那么寂寞，但她却以一席谬论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当真是她要的太多太纯粹，还是自己给的太少太隐晦？
　　“寸心……”杨戬抚上丹青，虽不是她，却画出了她心。自己在她心中最深最柔软的位置，这一笔一划，仿佛是她的血脉，她的筋络，她的神经。难言巧手，独运匠心，笔法天成，出此丹青。一个是千年望月，千年落寞；一个是千年独守，千年错过。
　　世间当真是浮华太多，纷纷扰扰不请自来，一个旋身，擦肩而过。英雄如何？怕道出一个结果。
　　酒坛瓷碎，杨戬伸手去救丹青，不慎划破手指，滴血沁入丹青，竟瞬间不见痕迹。
　　杨戬一笑。人已无心，丹青有情。
　　“哮天犬，”他对门外道，而见狗儿嗫嚅着什么，又朝他抚慰笑了，收起方才潦倒。“将丹青交给三公主去罢。”
　　“三、三公主？”哮天犬讷讷。
　　“是三公主。在玄门大营。”杨戬说话间已起身，去了案前翻阅。
　　哮天犬应下一声，转身出去。
　　杨戬缓缓回头。何尝不知，哮天犬奇的不是要交给三公主，而是，“三公主”三字，许久未从自己口中出现了。可只怕日后，也不得不这样称呼。杨戬一叹，日月如梭，一些习惯一经养成，可再难改了。
　　哮天犬不知两人又发生了什么，见主人神色，似是熟悉，又似是陌生。熟悉是因为惹恼他的是同一人，陌生是因为这一人许是用了不同方式惹恼他。狗儿是摸不着头脑的，只管听令行事。他来到寸心营帐前，听见里面哭声断续，女子似是气紧、咳嗽着，却又费了力要哭出来痛快。哮天犬受此惨烈情景感染，不由也跟着呜咽两声。
　　半晌，营帐里没动静了，哮天犬以为三公主哭好了，便轻声唤道：“三公主，主人让我给你送东西来了。”等了等，没回应，哮天犬以为她怄气不愿见自己，便好言道：“三公主，那我给你放在石头上，你记得出来拿！”
　　寸心并非有心不出来，实在是哭累了，现下已昏睡过去。人在恍惚间，听闻帐外有人说“丹青”二字。
　　她笑。丹青丹青，历久弥新，坚贞不渝，无论岁月几何人事几多，丹青颜色不改，所承朱颜不变。丹，一旦是丹，永久不褪；青，一旦成青，始终不浅。可叹无情的总比有情的更为长久，宜乎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黒者为星星。
　　痴痴想着，没发觉帐外来人是异样的。
　　原是四道中人隐其身形前来刺探军情，无意间经过此地见了哮天犬，怕它嗅出气味，便大气也不敢出，躲在暗处等它走了才出来。见哮天犬留下一幅画，画中人坐着望月，细细揣摩，发现是本次大敌，昭显元帅杨戬。
　　“这幅丹青，不知对魔尊、妖王有没有用？”一个问向另一个。
　　另一个就答：“管他的，总不能无功而返！”于是拿了杨戬丹青要离去。
　　而沉香这里，今日与四道大战，作为西面山头的独当一面者，长辈的夸赞与同辈的敬佩有些将他冲昏，几巡酒过，便有些飘飘然了。然而，有一件事倒是让他极度挂念的。
　　今日将不少敌军封印俘虏，禁天之网收在南边一处洞穴中，杨戬在外设了结界，非天、玄、佛三门大将不得入内。沉香心下早已有了算计，找个借口离了小玉，独自往这边行来，正巧看见那两妖人鬼鬼祟祟从三姨母帐外离开。
　　“什么人！”沉香低声喝道，前方两人大惊失色，急忙要逃，却被沉香束住，转到一个偏僻角落。
　　“小爷饶命！”二人俱是软骨头，忙不迭跪地求饶，而一个心细的为怕在沉香面前罪加一等，将丹青藏好。
　　沉香是个会变通的，见两人又都属妖族，便问：“妖界此番想必是倾力出战，今日死伤几何啊？”
　　“回、回小爷的话，死了很多。”
　　心下暗喜，见此事有眉目，也免得自己去闯舅舅设的结界了:“风闻你们妖王称霸妖界还不久，宝座还没有坐热，不知愿不愿与我们做个交易？”
　　两只小妖面面相觑，但又意识到这是个保命的好机会，便信誓旦旦道：“小爷有话尽管交代，小的一定原话转告我们大王！”
　　沉香上前，对二人耳语一番。见二人要走，沉香又下了个咒，将他们的行踪把握住。“听着，速去速回，我就在原地恭候！”
　　小妖领命，匆匆离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辰，妖王灭芒急急赶来，见了沉香就道：“刘小英雄有意放我妖道众人一马，灭芒感激不尽！”
　　沉香瞥了他眼，心想：若不是你是贪生怕死之辈，这等事也轮不到你了。嘴上却道：“沉香敬你痛惜手足死伤，特来与你行个方便。”灭芒忙附和道：“是、是。”
　　“现下你们四道败局已定，我三门厉害，今日也让你们尝到了。破法已被我师父所杀，而众所周知，我舅舅与我师父武艺不相上下，所以要灭了你们几个大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沉香说起自己周围亲友长辈，不无得意。“你若是识相，趁早倒戈，帮我们除掉金叶和述瞳，也算你功劳一件！”
　　灭芒听后，略一沉吟，提出了条件：“那事成之后，你们一定要遵守信用，放我们妖界之人一条生路，且不得上门寻仇！”
　　沉香心下犹疑：此事自己做不得主，但若不答应，这番苦心又是白费了。一咬牙，沉香爽快应下：“一言为定！”
　　妖王满意一笑：“如此甚好。魔尊与我等说了，十日后休整结束，集结全部兵力殊死一战，届时，我将安排妖族之人身穿统一墨绿长袍，你们的人不得对妖族之人下手！”
　　沉香哪里还想许多，见交易完成，便顺口也答应了，并为自己知道了决战时间而窃喜。“你何时动手除掉金叶、述瞳？”
　　灭芒道：“他们二人不好对付，尤其是述瞳。在战场上下手，如何？也让你们的人有个见证！”
　　别了灭芒，沉香虽有一些惶恐，但又是压不住的兴奋。灭芒想保妖界合情合理，在战场上出卖个盟友也算是平常的事，不足为虑。而若是此次设计成功，舅舅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也算雪了整理新天条时的耻辱。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灭芒玩弄，以天玄佛三门实力，这一点小损失也不足为惧。低成本低风险，却可能有个高收益之事，谁人不爱？
　　沉香翌日便兴冲冲将此事告知了杨戬，而杨婵此时也在侧。
　　“沉香！”三圣母喝道，“为何你总要想些不正经的法子？踏踏实实做人，爹娘难道不是这样教你的么？”
　　沉香咬了牙不语，只看向座上元帅。“舅舅也觉得沉香这是旁门左道？”
　　杨戬先是不语，后问：“十日后？不伤身着墨绿长袍之人？”
　　“正是。”
　　“知道了，下去罢。”杨戬揉了揉眉心。
　　“二哥有何打算？”三圣母见杨戬并未发火，倒是有些担忧。
　　“三妹，这次，二哥要给沉香一个大教训，你可莫怪二哥。”而看了杨婵神色，男子又宽慰道：“放心，不会伤了他。”
　　因了上次功绩，杨戬封沉香为平定将军，开战前率先锋队冲入敌阵，消灭对方主力。沉香领过将军印，转身对众将士道：“切记，场上拼杀，放过墨绿长袍之人，只杀魔鬼怪三族！”军令如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作者有话说

　　打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