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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绮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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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宫比原定的月圆之日只晚了三天,然而这宫殿已然易主。
这并不是多么地令人愉快,我被晴焱又交到那群诚惶诚恐的太医手中,接受着细致到每一根手指每一缕头发的无聊检查,回答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的问题。我终于趁个空隙悄悄溜出了晨光殿。
宫廷的花园比侯府的更大得惊人,我拣中一颗大槐树爬上去,躲在茂密的枝叶中,至少这里没有人吵嚷了,我舒一口气,从贴身的衣服中掏出那颗摄魂珠。
这个,是哥哥呢。我紧紧抓着暗红的珠子,那天晚上,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过。斑驳的阳光穿过枝叶,却照不透这颗珠子,只有深红的珠光在我臂上形成暗暗的影子。赌上我的性命,就是想要你活过来啊,离,却是不得不延迟了,这,又是命运吗?记忆中那个总是穿着红衣的明朗的少年,变成拘束在小小珠玉中的脆弱的灵魂,如果这是命运,还真是令人厌憎到心痛的命运啊。
忽然听到有人从树下经过,我连忙收好尚带体温的摄魂珠。
“怎么样,御水大人,我能生下龙子吗?”娇媚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听起来仿佛停在了那里,我皱一皱眉头,从叶缝中看下去,音乐看见两个人影。
“晋妃娘娘,请原谅,在下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奇怪,这个声音有点莫名地熟悉。
“什么嘛,”女人有些生气地说道,“御星大人都说没有问题的。”
“御星大人一定有他的道理,臣确实不擅长于此。”男人的回话依然不紧不慢,却让女子渐渐消了火气。
“我就说嘛,哼,淑妃和仲妃怎能和我比,好了,别跟别人提起今天的事,这是赏你的。”
女子渐渐远去,男人却还在树下驻足不去,我透过枝叶往下看,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吓了一跳,他却笑起来,“是小公主是吗?”
我总算认出了他,进入皇城的前夜,那个指认六合塔的男人,没错,就是他了。
“我见过你。”我脱口说,“你怎会在这里?”
他仰头看我,深施一礼,“臣是现任的御前占水师,臣名狄明堂。”
“占水师?你不是笥巍的人么?”一想起笥巍我就不禁皱眉,那个大骗子,不止是我,恐怕韩矢的离去也是他出卖了消息。
“臣只受阗帝命令,至于笥巍,他只是这一次同行回皇城时拜托我作了一次普通的占水而已。”狄明堂微笑看我,“小公主在这里作什么?”
突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臣从后殿来,大家都在找您。宫中一向禁卫森严,这里不是常人进得来的,所以,您自然就是小公主了。”他继续仰着头,“他们要找过来了,小公主还是下来吧。”
“不要,你也不许告诉他们。”
“是。那么,作个约定吧,小公主也不告诉人刚才晋妃和臣的谈话,好不好?”
“知道了。”我冷冷地回答。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作这样的约定呢?难道我还有谁可以去告诉吗?
“那么,就拜托小公主了。”他回头看一眼,“似乎已经找过来了,臣不想说谎,又不能出卖小公主,所以臣要先告退了。”
我默不做声地任他退去,好半天,忍不住冷哼一声。不想说谎?不想说谎的话,又何必到这宫廷里来呢?何况,占水师也好,占星师也好,本身就是靠谎言吃饭的大骗子吧,预占命运都是骗人的鬼话,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啊。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命运的车轮碾过生命的那种痛苦,就算事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只会让无可避免的苦痛维持得更久一些吧。我就这样心绪迷乱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熟睡了去。
是被晴焱从树上抱下来时醒过来的,其时天已经绝黑了,我习惯性地朝东方天空看去,却不再看见凝光的光亮。晴焱发现我醒过来,将手掌打开给我看,里面耀亮如细小星辰的是媚光珠。“你躲得很好呢,不是媚光珠落下来,还找不到你。不过,是什么让你连梦里也还在哭呢?”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长乐侯想见你。”他突然说,“这一次六合塔的毁坏是因为他的缘故,看在他舍命保住了凝光珠的分上,只把他逐出皇城,让他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去。”
我仍旧默不做声,这些官样文章又何必说给我听?我自然清楚事实的真相,恐怕在两人联手宫变时就已有了类此的协议,它们的差别只是一个我。
区区一个我。
“临走前他只想最后见你一面。你不愿意吗?”
我挣开他的手,落地走开两步,“你已经答应他了,又何必问我?”
“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回绝他。”晴焱的声音凛冽起来,“你自己决定。”
压迫力令我几乎窒息,我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问:“镇魂石……你什么时候给我?”
“快了。就在你见他之后,如何?”
我愤怒地看他一眼,又是这样,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我很勉强地说:“好吧我去。”
虽然真的不想再见到任清欢,不过说起来还有事要问他。
长乐侯仿佛是骤然消瘦下去的脸让我也不禁讶然。他招牌式的神秘微笑也失去了光彩,一袭宽大的滚边蓝袍散散系住,手腕上套着的长生环与他为我带上的是一对,我抓紧袖角,若能摘下来,我早就摘下来了,可这长生环却有着令人惊讶的顽固。我看着他腕上的长生环,不知为何会觉得,长生环是和他一起变瘦了。
“貘黛,谢谢你来送我。”
我有些尴尬地站着,他若同前,我反而更方便肆无忌惮地指责和询问,如今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以后在皇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不要再这样敏感任性啊。”他笑意中流露着淡淡无奈,“你原提醒过我的,晴焱,我竟然输给一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呢。貘黛,当心些。他对你好与不好,你都不会好过的。”
他居然说这些,这再一次出乎了我的意料。记得来长短亭前,翳珠的担心是他会不会强行带走我,彻底与帝国决裂。但任清欢显然无意于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也是,虽然在这一次权谋之争中败给了晴焱,但享有盛名的长乐侯怎会是那种蠢人。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晴焱对我好或者不好,根本无足轻重。我是要离开的,而且是在镇魂石到手后立刻离开。
没错,宁王晴焱已经赢得了胜利,皇城不再有我的机会,而我对离和飞涟的责任更令我无法继续赌下去。
我必须带着镇魂石去南泠海,让飞涟自由安眠,我要回到餍,让离重生。是的,我要回去,已经不再是我可以选择的事情,那么,不再回头,不再返顾,我要回去!
“……总之宫廷争斗繁复,万事都要小心。”长乐侯还在絮絮地说,望向天空的眼神怅惘,“貘黛……”
“什么?”我几乎完全没有听他的话。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改变了主意,顿一顿道:“没什么,我有东西给你。”
任清欢转过身去,却又立刻回头来,伸过来的掌心里放着一颗锐红的珠子,“差一点都想带走了,唯一的你的东西呢。”我诧异地看,好半天,掏出身上的那颗,只觉得他手心的那颗明媚润泽,鲜艳妍然,完全不是我手里那颗所能比的。
“怎么会……”
“是我换过了。从六合塔上扔下去的是假的,”我不敢置信地看一眼这颗几乎拼命才救回来的摄魂珠,却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接着说:“这里面就是你哥哥的灵魂吧?我不会愿意见你伤心啊,所以会用假的……只是想吓一吓你,只是想逼你和我一起走……我没想到你会跳下去。你那时候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任清欢冷也似地拉紧了长袍,微笑起来,“你也是个傻瓜啊。为什么那时候不射死我呢?你恨我不是吗?”
我沉默了一阵,“其实你没有做错。你说过你要什么,也说过会用尽一切方法,是我太大意了,才会连累到韩矢……韩矢,他怎样了?”
任清欢弹动手指,韩矢和另一人一起入来,韩矢憔悴的脸上还有初见时的坚毅,明显受过重创的身体却连站几乎都站不稳。“对不起,小姐,我没有做到。”
“不怪你,是我太天真了,才会去信那个笥巍。”我说着,看一眼他身旁的那个男人,正是伏月。
任清欢示意他们退下,“我想赢他而不伤他,可惜我做不到,皇城里的任何高手也无法做到的。你有一个很好的奴隶。”
“你也有不是吗?”知道韩矢在生,心就安了下来,我淡淡地说。
“哦?你说伏月?”任清欢轻挑眉毛,“他不是奴隶。”
“鲛奴不是奴隶的吗?”
任清欢望向我的眼中划过一丝犹豫,终于说道:“伏月他啊,他是我的兄弟。”
我呆住了。
任清欢走出长短亭,把披风解下来覆住我。披风厚实暖和,却有一长截拖在地上。任清欢看见了,眼睛里露出温柔的神色,“小的时候瑛姐姐高过我,我总盼着快些长大,可以保护她,那时每天也要量三数次,吃饭吃到会吐出来。结果终于比瑛姐姐高出一点了,她却嫁去了异邦。后来,后来我就不在乎了,长得再高又能怎样,还是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南越。”我轻轻地说,“你还有南越啊,长乐侯。南越的人民一定会很高兴有一个强大的可以保护他们的领主的,而且……一直很想对你说,谢谢,谢谢你全心全意地爱过我母亲。母亲在餍是很寂寞的,父亲不能常在她身边,而我也不曾与她亲近,母亲的眼神一直都那么寂寞,我想,你对她的感情一定让那样寂寞着的母亲得到过温暖和慰籍。”
任清欢的神情忽然地舒展开去,他的笑容象极了天边的暮云。他轻轻拍一拍我的肩,脸仰向太阳刚刚落下的方向。“貘黛,你和晴瑛一样温柔呢,不过,你们是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所以,不要象瑛一样放弃吧,好好地活下去。”他突然俯身轻吻我的额头,然后转身走,直至踏上马车,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