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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琉璃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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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距餍,万里之遥,但若乘飞骏,韩矢也该到了。我抬头看一轮明月,只差一线便是圆满,阗帝接我入宫的时间也将到了。
不知道韩矢顺不顺利,身为豕人,纵使是强如韩矢,餍也绝非安宁之地,他必得万分小心,保己平安。因为他的命不仅仅是他的,圻离复生的希望此刻也全在他的身上。
北面天空耀出的红光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样的景象我见过一次,当年父亲皇名月的晖阳苑烧起来时,天空便是这样的红色。我轻身跃上屋脊,看见燃烧的房舍正是皇宫外围的敞兰宫一带。我静看一时,正待下去,转头间却瞥见一个鬼祟的身影由远及近。大约那人也突然看见了我,慌忙躲避,我却已先一步叫出了她的名字。
“翳珠。”
翳珠略略窘迫地过来,“小公主,您还没睡?”
“啊。”我并不怎么看她,“你也是呢。”
“我去看我的哥哥。”她这样说,脸颊微红,眼神却一点点定下来。
“伏月。最近总不见他。我一直拖延不向长乐侯要他,有没有恨我?”
翳珠沉默半晌,才轻轻说了句“没有”。
有,没有,有,没有,说没有的时候未必没有,说有也未必是有,这答案,我又几时真的在乎。
“着火了,”我说,“真是美。”
晨时任清欢便没有过来,算是意外,无论一日如何之忙,每日晨起,他总要过来陪我。纵是惯了寂寞,却还贪恋这一点点温暖,我不禁笑我。
稍晚送了信来,说要我安心待着,不许出了中庭。语气十分温和,送信来的侍从却瑟瑟发抖,告诉我若有差错他连上次的罪责会一并受罚。其实他此刻能活着送这封信来已算了十分幸运,但或者,只是任清欢怕我不快。他如今十分心思在我身上总有六分,仅仅四分,要赢是不容易的,但晴焱既与他一边,这场胜负尚且未定。
而我对宁王说过,我希望他赢。
阗帝是老了老了的,岚太子似乎却还不肯长大,他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在槿树阴中徘徊了一个上午,阗有多大皇城多大,于我不过方寸之地。那侍从远远站着,也不敢太看我,生怕我又三言两语说服他犯错一般。
近午时我叫他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多……多言。”他不料我会问他,犹犹豫豫答我。
“多言,好名字。”我再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个名字,“你可有兄弟名寡语?”
“嘎!”他紧张得满面通红,“我弟弟叫……他不是奴籍。”
谁在意他弟弟的名姓,他不说,我也不问,抬头看着高树,“找绳子来好吗?”
他吓白了脸,呆呆看我。我回以一笑,“别怕,我只是想作个秋千。”
上一次拥有秋千是十一岁,粗韧的绳索,锦缎垫住的木板,我看着它一点点被完成。而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着每一个步骤,一些不错地重复出来。
“你来推我。”我说,安然地坐在粗糙的木板上。他抖抖索索,苦着脸壮着胆轻轻一推……
风吹得清爽,蓝的天渐渐近来,极目四望,看出高墙。低下去,高起来,时低时高,起起伏伏,一轮一轮令人眩晕的起落。推力嘎然而止,而秋千的起落却是慢慢慢慢地停下来,归于静止。我仰着头,看遥不可及的天,嘴角一点点弯上去。“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是疲惫,然而更是喜悦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在等我,我当然要回来。”
笑意愈深些,真的以为我在等你,抑或宁可相信我在等你,自以为是的任清欢,长乐侯任清欢,你居然赢了呢。
阗帝在三天后宣布了退位,由于太子岚的失踪,帝位顺理成章地交给了第二顺位继承人宁王晴焱,任清欢泰然若素地俯首为臣。
庆贺新帝登基的夜里他喝得很醉,回来后在我卧室前的台阶坐到天明,五更时我终于忍不住开门出去,他在清晨的微光里看我,难得地不笑,醉意朦胧,“你醒了?”
“我没有睡。”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沉默了许久,“皇姬,你喜不喜欢皇城?”
“我对于皇城的印象,只限于长乐侯府呢。”
“那么……”
“我喜欢。就算这样也还是喜欢,是有梦想和希望的地方。”
“这样吗?可是……也有绝望和痛苦不是吗?”
“哪里又会没有绝望和痛苦呢?”
任清欢稍稍沉默,“你不是那么象你母亲呢。她讨厌皇城,想要离开。”
“你早该知道啊,天底下是没有两个一样的人的。”
“不象也没有关系,你在身边,我会觉得安心。”任清欢侧身看我,“我们一起离开皇城,去我的采邑,好不好?”
那目光里不是没有诚意的,但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长乐侯,我不是我母亲,永远都不会是。而你的身边并不需要我,请原谅我不会跟你走。”
“可我是为了……”他突然激动的情绪又突然平息了下去,敏锐的目光瞥向漆黑的夜空,微笑了一下,站了起来,“我醉了。去休息吧。”他口吻温和,步履不稳地走离。
“小姐。”翳珠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去的任清欢,“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我也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然后微笑,“没关系,多言说了,他与宁王达成的协议,是只有我同意才能将我带走。”
“协议?”
“恩。笥巍告诉宁王,宁王又告诉长乐侯,我到皇城三天时,就已被卖过两次,价钱倒是——很不错呢。”多言不愧其名,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弄清了事情的始末。也难怪笥巍那老狐狸,只要宁王登基,一挥手即可抹去他斑斑劣迹,那本帐册也就不再是他心头隐患;而宁王,大约一早已打算用我拉拢长乐侯,所以才会派飞涟去舄。区区一个混血的蛮族,能成为这场权力游戏的中心,还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呢。
“笥巍出卖了您?”翳珠大吃一惊,“韩矢可是通过他出城赴餍的?”
“当然不是。韩矢的离开是临时定的,出城也是用盗来的符令,笥巍和别人都毫不知情,不会有事的。”天慢慢亮起来,我轻轻重复,想让自己也安下心来,“不会有事的。”
不几个时辰后,任清欢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笑意绵绵,神清气爽看不出宿醉的痕迹。“闷不闷,我带你出府去逛逛,你不是想看一看皇城吗?”
我又一次站在了六合塔上,只不过这一次是自塔底沿梯攀缘而上,旋绕的扶梯很高,我一步步走,偶尔低头看见任清欢的金冠在梯级的红色地毡缝隙中闪闪发光。到塔顶层时,第一眼便看见悬在正中纱笼中的凝光珠。白昼里它并不显得多么明亮,但仍然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我集中了精神才移开目光。顶楼的地毡也是鲜红色的,我不明白,在崇尚水之蓝色的阗,为什么会选用鲜红的火之色作为六合塔的装潢。顶层一片空旷,这红色愈加耀目,连光似乎也被染成淡淡的红。
任清欢轻轻走到我身边,“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奇怪,为什么这里用红色的地毡。”
“为了不让凝光跑掉,才会用禁忌之色。”
“凝光会跑掉?”
“古老的传说吧。”任清欢不甚在意地说着,走到扶栏前,“看,这就是皇城,从这里可以看到除了宫廷以外的每一个角落。”
我并没有跟过去,“我不想看。”
任清欢回过头来,“如果对皇城没有兴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
“我有我的原因。”
“你的原因?那是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跟我走,我会给你一切。”
“对不起,长乐侯,恐怕我只能谢谢你的好意……”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好意?感谢?我要这些东西作什么?皇貘黛,跟我走,我会把一切都给你!”
我紧紧盯住他手心暗红色的珠子,再说不出一个“不”字。为什么,为什么摄魂珠会落在他手里?
“不必看了,这是你派那个豕人送走的东西没错。我连夜赶去追截的。”他冷笑一下,“说起来,那豕人剑术不错,伏月都战他不下,我施展秘术的空隙还被他伤了右臂,不过,他也不过是一个豕人而已……”
心里有一瞬空白,我强把意识从对过往一些迷团的释然中追回,正听见他第三次对我说:“跟我走,我会把一切都给你。”
“卑鄙。”
“没错,卑鄙。但是谁又不卑鄙?从这里看下去,每一栋房屋里都有一个幽灵,每一堵墙背后都有一桩罪恶。不说皇城,餍难道又不卑鄙?那个狺似什么的就不必说了,就连你哥哥,这个你一心想要让他活过来的皇圻离,他又是用什么手段登上的王位?他难道就不卑鄙?”任清欢放缓语气,“貘黛,走吧,去南越,我可以不作阗帝,也可以放弃你说卑鄙的种种手段,我们一起去南越。”
然而他面对的只是我指向他心脏的金箭。愤怒的火焰凝集成的焰光箭,象我的目光一样冷酷的焰光箭,“把摄魂珠还给我!”
任清欢的目光从焰光箭慢慢移到我坚定的眸中,他唇边却又浮出浅浅笑意,略略萧索,然后他把拿着摄魂珠的左手伸到了扶栏之外,慢慢松开,“你要杀我的话,就请便吧。”
他话刚出口,焰光箭已离弦,我几乎是立刻地飞身跃起,追向那颗即时坠下的摄魂珠。指尖一凉,我拼命伸展手臂握住,任越过扶栏的身体坠落下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任清欢伸手拦我,却只来得及稍稍一阻,令我侧转身来。
我听见任清欢大声嘶吼,我看见长乐侯苍白慌张;我听见耳畔风声呼响,我看见塔上火光耀亮。没有带珠尘在身边的我,从这个高度坠下,应是难以幸免了。那么,就这样吧,虽然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做,虽然还不甘心,至少,冥府里也不会多么孤单的,不是吗?
我闭上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震动和疼痛却不曾来临,我落进一双坚实的手臂之中,笑声朗朗响起,“上天赐给我这样的礼物?也好,反正我是绝不会放开的。”
我睁开双眼,看见一张踌躇满志的笑脸,他的发鲜若蔷薇,眸色是海水沉淀后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