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归处》悠若清风

4、4 ==

　　5.
　　赵家钱庄城中两家当铺走水了，火光照亮半个城的时候莫言站在那棵桂花树下盯着那处被压实的土发愣。那晚他又看见白小艾扛着铁锹来了后院，只是动作很慢，将东西埋进去的时候还有些犹疑。

　　白小艾站在后面看他，听着院外街上百姓慌忙跑来跑去的喧闹，觉得浑身冰冷。
　　“哎。”白小艾绞紧袖子，低低的说，“你不去救火吗？”

　　他为何要去？当初莫家的粮仓不照旧烧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扑灭？那个知州说是看护粮仓的小厮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可他明明在未燃尽的木梁上看到了松油。
　　所以说，因果报应。

　　“你想不想去王母山看看？山上的果子都熟了。榛子也可以采了，我会炒榛子。”白小艾的声音不自知的发抖。
　　莫言回头勾勾嘴角，“你在怕什么？”

　　白小艾看半边被大火染红的天空，忽而就扑过去抱住他哭道：“言大哥，言大哥，我们不住在这里了好不好？江南，对，我们去江南好不好？那里没有冬天，这边好冷，真的好冷。”
　　莫言看着怀里那颗黑脑袋，眉头轻轻皱起，半天才说，“江南啊，不错的地方。”

　　“对！”白小艾抬头，“去西湖边好不好？言大哥可以作画，小艾帮你卖，小艾最会做鱼了。西湖的鱼肯定更好吃。”
　　莫言扭头看看那一片火光，缓慢又有力的拉开她的手臂。
　　“你该回去了。”
　　白小艾呆问：“回去哪里？”

　　“你来的地方。”
　　莫言又看了一眼那片红，转身离开。白小艾看他的背影，眼前雾气太浓，怎么都看不清楚。抬手揉了揉眼睛，那人却似在雾里飘着，从不曾真切的站在她面前一般。白小艾急急追了两步却又停下。

　　“你让我回哪里？我来了，就不回去了呀。”

　　6.
　　白小艾又听见了院子里有人去隔壁的声音。白小艾盯着姻缘石上刻了一半的字，忽然就生出一股绝望。核桃大小的石头被眼泪浸透时白小艾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偷偷的走到了隔壁窗外。

　　“秦家竟然走的水路，真是老天开眼。”
　　“粮麻油，这次的霸盘够大了。”
　　“一网打尽吗？”

　　“莫家当初的船只怎样遭难，一样就好。”
　　白小艾起身去了后院，站在那棵桂花树下看天上的月亮。看不见嫦娥也看不见桂花树和玉兔，月亮表面像是蒙了一层纱，只有那么一团白，飘渺的很。胖柳树早已经落叶，枝丫清冷的杵在空中，像一只手，直指着月亮。

　　白小艾摸摸那棵古柳，“你指着月亮干什么？也想找嫦娥要姻缘吗？”
　　掰了根树刺扒下一片桂花叶细细的刺好字，白小艾小心的将树枝放回去，又用手拢了拢，叹了口气说，“很难，胖柳，你不知道有多难。如果刻够九百九十九颗，也许会有转机对不对？可是姻缘石很久没往下掉石块了呢。”

　　白小艾坐在莫言常坐的地方，看见他走过来咧嘴笑了笑。
　　“很冷，回去睡吧。”莫言说。

　　白小艾跳下来跑过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她之前可都不敢这样呢。
　　“你给我画一幅画像好不好？要认真的画，只画白小艾。”说着还侧过头刻意露出耳后的那朵淡淡的花瓣状胎记。

　　莫言盯着她的眼睛看，满是盈盈笑意，不见任何惶恐。
　　“好不好？我不多要，只要一副好了，还要写上莫言，不要题莫道归处。”
　　不知为何就轻点了一下头，在他还没来得及后悔之前白小艾就跳开来又叫又笑。

　　“言大哥言大哥，你要好好画，明天就画好不好？我早饭过后就去买东西，要最好的水彩，最好的纸。”

　　白小艾背着手侧身站着，偏着头看莫言，笑着问，“言大哥，我是这样站着好看，还是坐着好看？”话音刚落就两步跑到桂花树下，“要不就在桂花树下好不好？明天十六，若是月亮大好，就在月亮下面。言大哥，要把这个桂花树画上去，当初若不是它，我还不能认识你呢。”

　　莫言看着她跑来跑去，心底有那么一丝迟疑，终还是勾了勾嘴角说，“晚了，睡吧。”
　　白小艾闭了嘴，脸上的笑还那般挂在脸上，只是挂着，形如面具。

　　“言大哥。”白小艾收回拉着桂花树枝的手，“我们去南方好不好？这边好冷。”
　　“你想去？”
　　白小艾连连点头，眼眶已是有些红了。

　　“回头看有没有南行的商队，你跟着他们去吧。”
　　“言大哥？”
　　莫言转身，“睡吧。”

　　“言大哥。”白小艾紧追了两步，“言大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莫言不回头的问。

　　“若是……”若是我说我爱你，你会陪我离开这里吗？
　　白小艾垂了眼帘，“若是我离开了，言大哥会不会想我？”
　　“你住了不少时间，也该回去了。”

　　白小艾看着脚下的青石路，泪盈于睫。直到脚步声远去才哭噎了一声，捂住嘴哽咽不清的说了句，“可是言大哥，我喜欢你。我那么喜欢你，能不能不要？那样……我还怎么回来？”

　　7.
　　白小艾买了一套新衣服，淡雅的黄，像桂花的颜色。笑意盈盈的坐在桂花树下，侧着身子扭头看莫言。他还是那么好看，第一次他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搂进怀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好看。白小艾曾对师太说过，她认识一个花一样的男子。师太眼尾夹了她一眼说，男子怎能称为花？顶多也不过是一株草。白小艾却觉得他是一朵兰花，而自己才是那普通的草。

　　“言大哥，你不看我会不会画的不像？”白小艾不安稳的坐在椅子上探头探脑。
　　莫言抬抬眼皮。怎会不像？那张脸他画了好几年，本以为可以一辈子画下去。
　　“言大哥，我要侧面哦，要那朵胎记。”

　　“言大哥，月光够不够亮？要不还是点着烛吧，我怕你看不清呢。”
　　“好嘛好嘛，我不说话了，你一定是嫌我烦了。不过言大哥，我耳朵有点大，你要画小一点。师太总说我大耳唇有福，我可没看出来。我不喜欢菩萨那肉嘟嘟的大耳唇。”

　　白小艾捂嘴顾自乐着，“这话不是我说的，菩萨莫怪菩萨莫怪，是莫言大哥说的，哈哈。”
　　莫言看着手下的画，树已画好，椅子已画好，人物也都已画好，唯独那一双眼，怎么都无法下笔。那里浓浓的情谊，那些比三年前另一双眼睛还要浓烈的情谊，他该怎么下笔？

　　白小艾跑过去凑着月光看了看，惊叹一声说，“言大哥你好厉害，真漂亮。咦，就是没眼睛。不会是学画龙点睛吧？点啊快点快点。”

　　莫言握紧笔，最后抬手扔出去，转身回了房间。他听见白小艾不满的嘟努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心里竟有些痛。

　　“言大哥？嘿嘿，没眼睛就算啦，我看见那朵胎记就知道是我啦。”
　　门外静了一会儿，笑嘻嘻的声音又传来，“言大哥，小艾很喜欢。言大哥好梦。”

　　秦家的粮队不知为何改了陆路，却最终没能运到晋城。快马赶回来的人说，马车本来好好的停在客栈里，不知为何就自己烧了起来。本来只是冒烟，伙计帮着掀开上面盖着的蒲草，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起来，几十车粮就那么烧成了灰。

　　秦家的粮仓也失了火，和莫家当年一样，烧了一天一夜。

　　秦雪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莫言依旧站在那棵桂花树，那窝画眉早就不住在这里了，脚下那处经常被翻动的土也很久没人再挖开过了。莫言透过阳光看树叶，意外的发现叶子像是被虫蛀过。摘了一片下来，待看清楚上面的字，莫言那张很久没再笑过的脸终是微微有些点暖色。
　　莫言，白小艾喜欢你。

　　这就是她呆在这里一年都说不出口的话吗？真是笨！
　　“莫言。”

　　莫言抬头，看见眼前这张脸，不知为何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白小艾。白小艾喜欢笑，喜欢蹙着眉头，还喜欢嘟嘴皱鼻。每次看见他，总会先咧嘴笑一笑，而不是这般冷漠的看着他。
　　“莫言，放手好不好？”

　　莫言挑挑眉，“怎么了？雪儿遇到难处了？”
　　一声雪儿，让秦雪窘迫的垂了头。

　　“莫言，霜儿被关起来了，她……父亲……你不该利用她。”
　　莫言手指用力，一片叶子断成两截。

　　“莫言，我知道我父亲还有从北方过来的一支粮队，你罢手好不好？”
　　“秦小姐许是误会什么了。”

　　“我知道是你。”秦雪急急往前奔了几步，“莫言，商场如战场，当年的事情我爹和公公没有伸援手，可不代表就是要害了莫家。当初莫伯伯做霸盘，只不过是商场走错了棋，又怪得了谁？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那场火灾里死了人你知不知道？”

　　莫言点点头，“谢谢秦小姐提醒，我都差点忘记了，莫家人差不多都死光了。”

　　“莫言！”秦雪捂住脸哭道：“当年不是我的意思，爹关了我，不管我怎么反抗把我嫁到赵家。我当时……我心里只有你的。我试过去死，被人救回来的时候就再也不敢了。好难受，喘不过气来。莫言，你这样……会把自己送进官府的。”

　　“秦小姐是关心我？”
　　“莫言，我知道当年我爹那样对不起莫家，可是伯伯和婶婶却不是爹害死的。爹当年也难过了很久，他说莫伯伯是想上一代的债不留在你们身上，一定给你们留了银子。他们若是死了，你和晴儿都没沾过生意，就不用再还债。他们是为了你们才死的，不是我爹害死的。是商场，对，是投错了银子。你不该……”

　　莫言一把拉住秦雪的手一路拖到晴儿的房外，指着那一处小小的石碑咬牙道：“是，我爹老眼昏花识人不清，做了霸盘毁了莫家基业。晴儿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她疯了的时候你可看过她一眼劝过她一句？莫家若不是有人纵火凿船，我爹娘会死吗？晴儿会疯吗？”

　　莫言一把把秦雪甩在石碑前，攥紧不停颤抖的手说，“秦雪，我只不过是落魄书生，没有银子也没有能力和赵家秦家斗，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报应！因果报应！”

　　“对！是报应！”秦雪抬脸咬牙切齿，“二十二年前秦府双生子被人劫了去，其中一个被扔在荒山里喂了狼，当初那个勒索求财的人可是你们莫家的亲戚。是谁买通知州帮他脱罪？这都是报应！可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让我喜欢你又知道这些肮脏的勾当？我又做错什么了！”

　　“莫言，你若坚持下去，霜儿就再也没有可能跑出来见你了。我爹虽欢喜幺女失而复得，却不可能允许她帮着你害秦家败落。”
　　“莫言，复仇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8.
　　复仇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传言秦家另两趟粮队一队被抢一队莫名失踪的时候莫言想，自然重要，不然那些死去的亲人该如何安歇？

　　秦家彻底败了，秦府被人买走的时候整个城的百姓都过来看，足足站满一条街。莫言坐在茶楼里看着秦家人相互搀扶着经过，粗布衫，小包袱，再也没有往日的威风。赵家虽没有连府邸都卖掉，却也一时无法翻身。

　　危难中方见人情冷暖。赵家人没容秦家几个人住进去，只因为他们肩上还背着债。莫言在那家茶馆守了一个月，也没有见白小艾出现过。

　　已经过了年，莫言觉得，其实去一趟江南也不错。在茶馆对着昔日秦府告别的时候秦雪出现在茶楼，衣饰已经节俭了很多，再也没有半分往日的雍容。
　　“霜儿没了。”

　　莫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溅出一滴茶水来。
　　秦雪将一个玉镯放在桌子上，“霜儿的，她说是你当年买给她的。我爹把她关在柴房，想用她和你换那两趟粮队，她撞破额头装死，后来逃跑……本就虚弱，我爹……后来……”
　　“葬在哪儿了？”

　　“收养她的师太把尸体拉走了。王母山。”
　　莫言看茶杯中伸展开来的茶叶，忽而想起那棵桂花树，那是白小艾最喜欢的。
　　“莫言，你后悔吗？”

　　不，做过的事，怎么能后悔？

　　9.
　　莫言从桂花树下挖出二百三十一颗石头，上面刀刻的痕迹不深，却清晰的写着同一句话——莫言，白小艾，一生一世。
　　莫言去了趟王母山，师太看见他只说了一句话，“江南的桂花也该开了，去那边看看吧。”

　　江南，又是一年挂花开。
　　莫言躺在摇椅上一扇遮面听着桂花树上那窝画眉的叫声，忽而一阵窸窣的翻墙声就传了过来。袖下的手猛的握紧，一炷香后在听见她的声音时才慢慢松开。

　　他听见她说，“喂，你的桂花树长的这么高，我帮你修剪了一下。”
　　莫言拿下折扇，视线对上那双眼睛。盈盈的笑意，两个浅浅的梨涡，只是额上多了一道疤痕。
　　“白先生，我这儿有一幅画没有眼睛，您能给点上吗？”

　　莫言伸手，在她递过来之时猛地将人拉进怀里，狠狠的，像是要勒断她的腰一般。
　　“白先生，你偷我的姓也不给银子，有些不地道哦？”
　　“给，都给你。”
　　你若持家，什么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