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22、比目（三）

　　巳时刚至，各厢间门口立的小厮都将门打开，好让里头的人听清下面司者说什么。这座楼用的是鸡笼顶儿的造法，二楼是空的，沿墙饶了个圈儿，回音大，楼下人大声说话，楼上一格一格的倒也听得十分清楚。
　　“各位老爷，各位公子，”司者清了清嗓子，站在一个高台上，四面作揖，好让人看清楚他，“方才也请您过目了，今日这件花公十三盏的好处，诸位行家必然早就知晓，小的不敢在泰斗跟前班门弄斧。倒是有一段埋在这宝贝里的佳话，还请容小的一语，望诸位权当个开胃小菜听了去。”
　　尹千钟微微一笑，侧头对谢尘小声道：“这厮从前该是个说书的。”
　　谢尘偏过脑袋去听尹千钟说话，然后也小声回答道：“你猜得很准，他从前真是个说书的。”
　　“这你都知道？”
　　谢尘点头，凑到尹千钟跟前想说什么，忽然笑了笑，又坐回去闭口不言。
　　“怎么了？”尹千钟最受不了别人这样，当即提起了兴趣。
　　谢尘看看门外的小厮：“回去跟你讲。”
　　“怕他做什么？你说。”
　　谢尘拗不过他，只有贴在他耳边道：“这些地方都这样，起价前得先说一段轶闻，其实就是瞎忽悠，未必真。尤其是古器，要是连个故事都没有，还如何附庸风雅？有的东西本来没什么，叫人一通吹捧，就把这些个少爷羔子吹晕过去，一掷千金在所不惜。所以说啊，他们请来的都是些厉害的说书人，斗唇合舌，你不信也得信。横竖我是没听说这花公十三盏有什么名人轶事，十有八九是他们头天夜里乱编的。”
　　谢尘说完，却见尹千钟半点反应也无，不高兴了：“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的？”
　　尹千钟如梦方醒，僵直地动了动脖子：“哦，听见了，没太听懂。”
　　谢尘纳闷，尹千钟怎这样不专心？果然还是在想被云霁涟赶出来的事儿么。

　　“话说自从太祖爷爷感召天命，建我汉京以来，那是士庶走集，天下常宁。小的这会儿说的，便是二十五年前，姑苏庾家庾二小姐与临安谢家谢大少爷间的一段姻缘……诸位都知道，杭州的茶叶、苏州的绸缎，那是举世闻名的，而这两样，当年是给谢庾两家全权掌管，此间光彩，在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尹千钟默默看了谢尘一眼。他听着楼下侃侃而谈，想起谢尘曾说起过他母亲的陪嫁：十里红妆、良田百亩，不禁暗澹。由此可见，结局知晓得太早，未必全是好事。
　　“再说这对将要结下夙缘的玉人，庾小姐国色天香，谢少爷学贯古今，都是极尽风流的人物。古人云，冥冥之中有天定，菡萏自当并蒂生，梧桐还需栖双凤。这可不，一个破瓜年华，一个弱冠年纪，相隔三百多里地的两人，总算拖了花公十三盏的福，见着面，正可谓欢喜冤家，不打不相识啊。想当年也是这样一台唱卖会，卖的也是咱们今日的东西，在座的也都是诸位这样的雅士，其中便有这两位……”
　　谢尘有些恍惚，正要出去透口气，一只手却被人握住。
　　谢尘回过头来看尹千钟，顺势要把尹千钟也从椅子上拉起来，苦着脸挤了个笑：“说好巳时起价，这样一来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我以为这故事不好听，你也别听了，陪我走走去？”
　　尹千钟却坐着没动：“那正好，我听着他说话也生厌。可咱们是客，何必逃？你只消开口说句话，我便让他闭嘴。”
　　“嘴长在人家脸上，你如何……”
　　“建威大将军在此，听烦了你们那一套罗里吧嗦，赶紧起价吧！”尹千钟声如洪钟，不光打断了谢尘，亦打断了正说得兴起的司者。
　　楼中一片喧哗。
　　谢尘怔忪地看他，忽然“啊呀”一声：“你在这儿摆什么谱？这是什么地方，满朝文武谁敢来？谁来又不要避嫌？你还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么？”
　　尹千钟不以为然：“就算把这些人的一双耳朵都给割下来，他们还是听见了。”
　　无论如何，喧哗过后溢价开始。

　　丽景堂起的价相当公道，全靠客人抬价。而抬价的时候，就需门口的小厮传话了。里头的买家把价钱说给小厮听，小厮再大声呼喊，叫整个楼里的人都听见，楼下司者三唱未竞，就又有小厮把价抬上去，如此往复。
　　谢尘带了二十封银子，起初还很有余裕，可半个多时辰之后，一只执壶开到了五百两，酒杯更是了不得，小小一盏竟然给抬到了八百多，合计已将近七千两。
　　“这东西竟然这样值钱？”尹千钟问道。
　　谢尘直摇头：“当初爹买下它时花了二千七百两，也是跟娘抬杠抬的。今日恐怕有人下套了。”
　　尹千钟沉吟片刻，这事儿里当真名堂不小：“你说说，它怎样流落民间的？”
　　“我也不晓得。”谢尘摇摇头，“父母去世后，它便一直由舅舅保管，不过小妹走前还跟我提到过，说无意中看到舅舅藏哪儿了。所以应该是这几年的事。”
　　尹千钟见谢尘一脸茫然，暗自理了理前因后果，又道：“我看他们倒像是全在跟你抬，你一出价，立马有人跟。”
　　谢尘也早就发觉了。明知道这事情跟尹千钟关系应该不大，谢尘还是故意气他：“他们哪里是在跟我抬，他们要赢的分明就是你建威大将军啊。”
　　尹千钟也不反驳：“是我疏忽，一会儿让他们上将军府取银子好了。”
　　这时，小厮弓着背问他们：“方才有位爷，执壶叫了一千两，酒杯叫了两千两，您二位可还加价？”
　　谢尘一听，好么，翻番了。他哪儿有那么多银子，正踌躇，却听尹千钟道：“各加五百两。”
　　那小厮欢欢喜喜地高声报了。立马，别处的小厮又各加了百两。尹千钟来火，正要说话，却被谢尘一把捂住嘴：“不买了。”
　　尹千钟扯开谢尘的手：“我不过送你样你喜欢的东西，还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成？”
　　“这执壶再有趣也只是件酒器，你若在大街上看见了，会花几万两换来么？”
　　“这么干的不是疯子便是文人。但既然你想要，花些银子又何妨？”
　　谢尘却恨恨道：“白银万两能干些什么你明白吗？前朝那些奸臣佞相哪个不是学富五车？可只要有了一回骄奢之举，往后想洁身自好都难。何况你是当朝一品，一举一动谁不在盯着？作恶都是我的，你不要管这等闲事。”说罢，朝尹千钟使了个眼色。好在尹千钟心眼通透，已经明白过来。谢尘遂又道：“就算是万岁爷，都有求而不得之物，又何况你我呢？咱们走吧。”

　　出了丽景堂，满大街花灯彩车，谢尘跟着尹千钟一路走走逛逛，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全然没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谢尘。”
　　“嗯？”
　　“我想查查那重金买下花公十三盏的是何人。他若善待此物便罢了，但他若胆敢有半分怠慢，我便命人将东西偷出来送给你可好？”
　　谢尘正在吹风车，听见尹千钟居然说要盗窃别人家的宝贝，噗一声笑了。尹千钟随他笑，拉着他的手在人群里穿梭。
　　“你跟小妹说了同样的话，她要我去把宝贝从舅舅那儿偷回来，我没听她的。”谢尘出神地望着手里的物什，“所以这回听你的。”
　　“嗯。”
　　走了会儿，谢尘又说道：“先头出来那会儿，我其实很伤心。”
　　“现在呢？”
　　“好多了，反正不是还有你去盗宝么。”
　　“那就好。”

　　当夜，尹千钟的属下查明：花公十三盏的买主不过是个员外，底细并不清白却十分简单。这人早猜到将军府的人会来问罪，嘱咐家眷不要搪塞，如若不然，几万两白银买一套酒器，可是杀头的大罪。不过，待尹千钟的人去问话时，花公十三盏已不在那员外手中。原来，今日丽景堂里的人，本都不是托儿，只是普通买家，去的路上给人截下，说只要不让谢尘得到那宝贝，价钱随意叫，横竖有人兜着，临走还给了他们一大笔好处，看样子挺着急。
　　顺藤摸瓜，很快便查出花公十三盏是叫福公公买走的。
　　属下回禀时，谢尘正在将军府下棋，于是也知道了。下午他与尹千钟在街上随意走了走，忽然下起雨来，尹千钟说想去谢尘的庐舍下棋，谢尘却道有人鸠占鹊巢，这便一道上将军府来了。谢尘侧耳听了听屋外，随即落下一子：“看来谁年纪大了，手脚都得不利落。”

　　上元急雨，方恨收灯迟。葛天白撑着伞，快步穿过一条条雨巷，听着更夫的梆声远去，出了城门，又走上几里路，总算绕到信中所指的那间庐舍。
　　“霁涟……”葛天白理了理衣裳，在门前小声叫道，像是怕叨扰了里面的人。隐约传出的琴声戛然，不一会儿门便开了。那人看见葛天白鬓发皆湿，赶紧叫他进屋，端来火盆，又让他把湿衣裳换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扬起了嘴角。
　　屋外夜雨声声行人罕至，屋内银缸光照锦帐低语，自是一段翻云覆雨好良辰，宽褪了少年衣。
　　然而次日一早，雨霁天晴，葛天白翻身顺手去搂枕边人，却搂了个空，顿时清醒过来，只得怔怔望着床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