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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 十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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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已渐远,春云吹散湘帘,柳烟丝如剪绦于风中纤细摇摆。有早燕衔春泥,在树梢上嘤嘤啾啾。素日的积雪早已化得干净,天地间唯见早春清风涤荡处万物萌苏,仿佛从未有过冬天,从未下过雪。
栖霞还是将那座‘百合露风斜’的屏风送给了我,雅清皎素的百合绽放了满枝,同满殿雍荣极不相称。我轻轻抚过嵌入屏框里的白纱,仿若真将朵朵饱满柔滑的花瓣握入手中。隋宫里多见妩媚牡丹,既契合了父皇喜好,更衬托出大隋国祚如盛世牡丹迎着盛阳绽放花开不谢。与此相比,素净百合自然成了不合时宜的,无人垂赏,无人怜惜。其实,牡丹也好,百合也罢,花无百日好,谁又能真正做到长盛不衰。
望着庭院深深,翠柳烟浓,栖霞感叹道:“一道宫墙竟似隔开了两个世界,行宫内奢奢其华非亲眼目睹不可想象,难怪天下女子都渴望承蒙圣宠跻身于宫闱内苑。”
我清和微笑,看着她柳烟淡眉透出些许神往之色,淡然道:“宫廷里的花开得美,开得快,凋零却也快。这里一木一叶都要比外界枯萎得快,宫廷里金枝玉叶尚比不上天边的一朵云。”
娟秀的眉眼里似芙蕖映荷晕染了淡淡的疑惑之色,朦朦胧胧看过来。我将视线投向高远湛蓝的天空,那里有一双云雁徘旋飞过。
“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我曾梦想着能与心爱之人在一片百合丛中共赏天地清明,雨雪霏霏,看来那也只能是个梦。”如莲心汁液沁入舌尖渐至苦涩低迷,陡然将话音一转,已是露和清风,没有半点柔泽温度,“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还有,将‘百合’带走,待在这里它也不会快乐得。我实现不了的梦,希望将来有一日你能实现。”
她抿了抿下唇,有犹豫难言之状,终究还是开口道:“公主早该知道栖霞一介民女如何能进得了晋阳宫。你们都是顶聪明的人,自然无需栖霞多言,但有时候偏偏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所见,有些事并非毫无转圜,只是先被放弃了而已。”
“放弃?”沁血般明艳妖娆的丹蔻缓慢覆上斟满了陈酿的余觞,如有万般情绪沉醉其中,竟在倏忽间轻而易举触动了回忆,渺远而泛着微微苦意……“很小的时候我便在大兴宫里养了一株琼花,琼花性喜温暖,根本难以在严寒的北方成活。我却一直不信,认为人定胜天,总有一天它会在步步困囿严寒冷彻的宫闱开出自己的枝芽。关于琼花……这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我的父皇他一直很喜欢瑶姬姑姑。但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呀,纵然情深意浓,却注定不容于世,难以寿终。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有些事情有些感情,注定了不容于世,即便勉强得来,也免不了千回百转痛苦万分。与其如此,不如就让它在韶华鼎盛的时候戛然而止吧,这样将来回忆起来也会很美。”
一阵风吹进来,含着清新芳草香,吹起栖霞月白色衣裙浮花浪蕊般波动。但见淡眉疏目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便俯身行礼意要告退。
我突然想起什么,便叫住她问道:“你从宫外来,可有听说关于萧笙的消息?”
她转过身,面上漾起微妙的笑容,低喃自言道:“还是问了……”
“什么?”
“公主尽管放心,萧公子经郎中诊治调理已安然无恙。”
她复拢过纤纱水袖迈着玲珑碎步踱出殿门。我有一刻的恍惚,好像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月上中梢,风寒露重。殿宇燃起了梨花香瓣,轻飘淡拢的烟雾缭绕在昏弱的烛辉中,萦出别样的色泽。
宿醉初醒,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得。有人影晃过,手中松松握着的酒鼎便被拿走了。撑着沉重的头抬眸一看,李建成正站在烛台前方,遮挡了烛光萦绕出一片阴影落到我的身上。他抬起手将酒鼎中残余的琼浆倒入口中,微笑道:“公主的酒果然是好酒。”
我拨弄着莹莹生辉的嵌璧银壶,目色迷离,“李将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他兀自拖过身后的藕荷色绣榻坐到我身旁,迎着光把玩手中琼鼎,悠悠道:“刘文静刘先生已从突厥归来,并带回了始毕可汗予以襄助的三千精兵和千匹良驹,相信不日即可从太原骑兵进攻大兴。”
饮下琥珀美酒,我半闭着眼睛说:“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们爱打哪儿打哪儿,我对这些没兴趣。”
他微嘲低头,从我手中夺过银壶随手放到一边,“那就说些和公主有关的。突厥答应相助,不过什钵苾王子提出了个条件,要我们将他的未婚妻子毫发无伤地送到草原。”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指向我晃悠悠道:“未婚妻子?我?”眼前骤亮,待那身影去而复返时但见锻袖高摆,我尚未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已被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浇下。殿中燃着熏笼温暖如春,这盆水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得,凉的彻骨。
轻薄的纱裙因为浸了水而紧贴在身上,顷刻间玲珑毕现。我还没来得及尴尬,已经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掉到我怀里,拉出来一看正是件毛色雪白通透的狐裘。
李建成整了整衣襟重新坐到我身边,恍若无事道:“公主赎罪,建成向来不喜欢和神志不清的人谈话。”
看看自己一身狼狈只觉得好笑,胳膊横斜卧在桌上已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笑道:“什钵苾是怎么知道本宫在这儿呢,莫不是李将军治军疏忽出了奸细?”
他眸中掠过戏谑之意,缓慢道:“并非建成治军疏忽,而是公主御下有方。我只全力防着萧笙,没留心那个叫绾绾的丫头,竟让她跑去了突厥求救。”
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一昧望着他苦笑。半晌听他颇为冷静地说:“而今之计,唯有委屈公主去一趟塞外草原,看那突厥小王子倒是痴情得很哪。”
“草原?”我诘然一笑:“本宫的酒醒了,李将军莫不是又醉了。当日突厥与大隋缔结秦晋之好,意为延续先祖们立下的盟约。而今突厥毁约在先,襄助乱成贼子谋夺我大隋江山在后,竟还有脸提当日的婚约?况且本宫又为何要为了你们李家讨好突厥而纡尊降贵去那蛮荒之地?”
脑中激灵一闪,蹿过一个念头,转念道:“不过……反正本宫也委屈了多日,再委屈一下也无妨。但有一个条件,就要看李将军答应与否了。”
“放了萧笙?”李建成转而不可自遏地低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与公主也算是旧相识,您也没什么必要再向我耍这些没用的花招。现如今起义之帜明了,放不放萧笙都无所谓,但若我放了萧笙您又出个什么差池,我又如何与突厥王子交代?”
长殿尽头,从天梁上悬下密遮的水晶帘,帘后数重月纱。重重帷幕里,烛光飘袅妖冶,我便在这几点烛光中淡淡道:“既然将军料定本宫誓死不会下嫁,又何必多费口舌。”
他长袖闲撒,如皂色水波流淌了一地。“什钵苾王子既知公主在此,便要给他个交代。若非公主出塞联姻,便是您性格刚烈以死拒婚。”
迎上他深邃灰暗的眼眸,一字一句问道:“那么不知李将军为本宫安排了怎样的……‘以死拒婚’?”
他蓦然沉默了。突然拿过银壶斟下一杯酒,从怀里拿出一个芙蓉色小玉瓶,将里面桃色妖冶的汁液倒入酒中,但见桃色汁液丝丝缕缕渗入泛着琥珀银光的琼浆中,随着那酒被染成了绯红,李建成沉沉的嗓音飘荡在偌大而空旷的殿宇中。
“还记得‘冬醉’么?我今天也为你准备了一杯。”
琼浆玉液莹润透亮,桃色‘冬醉’娇艳芳泽。那流光溢荡的美酒中映出了我的面容,仿佛披上了一层绯色的薄纱,却也十分好看。
李建成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放眼一看竟是那夜李世民说什么也不让我看的墨兰银丝小荷包。我将那柔缎捏在手里感受到并不属于它的重量,心念微漾,将荷包的缠丝绦带层层解开,那一瞬瑰丽幽暗的蓝色光芒映亮了我因绝望而翳暗的眼眸。我的蓝宝石……他是不是也曾有那么一刻是真心喜欢我得呢?是缘是孽,如何能分得清楚。我的生命将至尽头,而他的路还很长,但愿不久后他能忘了我,还是那个平生隽逸和顺的李二公子,一世安乐无忧。
湖绿色的丝绸被掀开,里面是一个新编好的花环。我伸手摸索着上面汗珠凝露的花瓣,道:“原本是想把这个给他,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个笨姑娘,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说话间因为我的用力撕扯结成的花瓣枝桠瞬间分崩离析,零星碎叶,残花红冷落了一地,空中竟有馨然异香,沉落肺腑暖人心脾。
李建成突然站起来,将视线移向窗外,淡然道:“下雪了,本以为天地回春,没想到还能再下这么大的雪。”
晴朗了多日,而我亦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个雪夜。没想到,走时也能有落雪送葬,这样美的宝石,这样美的落花,这样美的雪夜。世民,忆瑶对你再无所求。
拿起酒鼎重重扣到蓝宝石上,平滑清润的宝石裂开数道纹痕,倏然间四分五裂,却幽亮依旧。
“他知道吗?”
侧立在窗前的暗色身影未动,“何必要他知道。”
我欣然一笑:“这样也好。”纤细柔荑覆上镌刻着复杂纹饰的酒鼎,喟然道:“建成,忆瑶想求你一件事。”
他回转过身,平静而细微地点了点头。
“我死后烦请你想办法将我送回父皇身边,告诉他——若他还肯为我这个女儿流半滴眼泪就将我葬入皇陵,来世我还会去找他做他的女儿,那个时候他要记得将欠缺的父爱加倍偿还给我,让我也尝尝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疼爱是种什么滋味。但若他实在厌恶我,便不要勉强了。将我的尸体烧了,也不要收敛入葬,只让骨灰随风而去吧。纵然失去一切,到最后得到了自由也是好的。”
凝向我的目光郁郁飘远,似有虚软叹息迷散在空中。“你本来不应该被牵扯进来。你该继续当你的尊贵无忧的公主,觅得良婿然后成亲生子。何苦要跑到太原来,何苦要招惹世民。”
我将酒鼎端起来,苦笑道:“是呀,何苦?恋上了不该恋的人,渴望着不属于我的感情,但我不后悔。”
温软的唇触上冰凉酒鼎,骤然间手中一空,漫染桃汁的琼浆洒了一地。酒鼎在我的脚边跌跌撞撞,碰撞出沉顿的声响。
我错愕地抬眼看向李建成,他将头偏到一边,声音中微起波澜:“在江都时建成欠了公主一份人情。我不想一世都活在愧疚里,更不想愧对九泉下的弋莲。今日是生是死,不如全交予弋莲来决定。”
窗外雪如鹅毛,纷纷扬扬飘进了殿宇,落到案桌上瞬间化作雪水。
“弋莲进宫前留下两瓶她亲手配置的药。一瓶曰之‘冬醉’,另一瓶唤作‘忘忧’。冬醉的功效我们都知道,但忘忧……她还未来得及跟我说已经魂归离恨天。”语间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放到我的跟前:“饮下后你若不死,我必不多作为难,连萧笙也可一并放了。他日若仍有缘相见,建成还欠公主恩情,必将竭尽全力偿报。”
我从他手中接过水晶瓶,直接仰头倒入口中。清凉甘甜的液体润过喉咙,胜却辛辣酒浆无数。眼前景物逐渐飘移,身体虚软竟像踩在云朵里,使不上半分力气。覆在案桌上渐渐沉睡过去,被黑暗笼罩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我们携手走在雪地里,我偷偷回头看走过的路,漫长的道路上两道脚印蜿蜒延伸,仿佛可以一直蔓延到天边,到地老天荒。
耳边似乎响起了殷切的呼唤,那一声声‘瑶儿’包含着令人迷醉的拳拳情深,我却已分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
今夕何夕,原来终有这么一日。
太原城郊
我拍了拍正低头安心咀嚼着青草的马头,迎着澈烈阳光喊道:“萧笙哥哥,你以后不准离我十里开外,不准调皮不回信,不准……”
‘吧嗒吧嗒’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绾绾调笑道:“公主,你再这么唠叨下去萧公子都要被你烦跑了。”
我冲着萧笙爽朗喊道:“笙哥哥,你会被我烦跑吗?”
萧笙温和俊逸的脸庞微有沉思之色,拽着马缰走进几步,听他喃喃道:“原来‘忘忧’即是‘忘情’,情至深处,忧至深处。真是没有想到……”我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瞪大了疑惑的双眼问:“笙哥哥,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没想到?”
“说什么?”他微微颌首,便露出清风润竹般阳光而和煦的微笑,朗声道:“说什么?我偏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说完,缰绳一扯,马首一调,迎着草色蔓蔓,迎着阳光澄澈,头也不回地逃了。
我驱马紧追其后,大叫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追着你,不让你吃饭,不让你睡觉,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萧笙在前方咯咯笑道:“真是怕你了,那就告诉你吧。我说——没想到是这样,不过这样也不错。”
我一头雾水,任身体在马上晃晃悠悠,绾绾从背后追上来大叫道:“小心些,公主刚学会骑马呢。”
我们的身后,天空清远湛净,万里无云。有风拂过碧草萋萋,如绿色波浪荡起层层涟漪,空中弥漫着青草芳香。
一切,美好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