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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 十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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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我知道那不是梦,是我逃避了三年的爱恨往事。长久以来,我的脑海时常会涌现出一些不属于记忆的画面,破碎而灰暗,却能带来莫名的伤痛。我本能地害怕,想要逃避,它却如影随形。
忘忧即是忘情,我忘记了三年前的一切,在三年后重新回到了长安,回到了李世民的身边,并想尽办法要嫁给他。而他,应该是没有忘的,可还是娶了我。可即便是重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还是无法再回到那个携手同行的雪夜。
这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从前摆脱不了,以后永远也无法摆脱了。
睁开眼睛时,有阳光从半悬的轩窗照进来。头顶是飞旋的重鲛纱帐,边缘缀着绦丝璎珞,丝絮相连,凌乱而痴缠。
听到有人喊:“夫人醒了,夫人醒了。”微微一愣,旋即侧过身来嘶哑着嗓音叫道:“璃影?”她双眸红肿着半跪在床榻前,手里捏着瓷勺搅动药盏,声音略有哽咽:“药刚煎好,夫人趁热喝了吧。”多日不见,她容颜依旧,只是憔悴的面色为美貌蒙上了一层灰纱。
我忧戚地望着她熟悉的面容,眸光微转,她已半回头冲屋里忙碌的侍女吩咐道:“夫人需要静养,你们都先出去吧。”待那衣影绰绰鱼贯而出,我坐起来有些微激动道:“不是让你走吗,谁让你回来得?”
青岚无波的脸庞没有半分惶乱无措,只娴静地将药盏又向前递了几分,清泠道:“夫人先将药喝了。”凝望着她明丽的眉眼竟看不出丝毫端倪,到底是什钵苾一手训练出来的人。我在心底苦笑,伸手将药盏里的瓷勺拿出放到一边,举起凉滑的杯盏一股脑全倒进了口中。
雪白的盏底只余几许残渣,我错开她伸出相接的手,微微一松,药盏瞬然而坠,在空中掀起微风,触到地面伴随着清脆声响,顷刻间便化作碎片。我偏头避开她长睫覆盖下漾着清水般略显惊愕的眸子,冷然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回来得,现在就走。”
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传来,璃影已站了起来,声音中毫无波澜:“除了王子,没有任何人能将璃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若夫人真心厌恶奴婢,想让璃影走,璃影绝不多留半分。可……若是为了别得,奴婢愿与夫人共同患难。”
心弦轻颤,击起余音。脑海掠过一些念头,随即了然道:“我给萧笙的那封信终究还要经你的手。”她阗静接道:“是,奴婢一看到那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朝秦王若要秋后算账,夫人难逃干系,璃影自然也逃不了。”
不过几天前的事情,而今想来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若在今时今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下得去手。彼时,我根本不知,自己竟还那样喜欢过他。忘忧之毒在于忘情,忘情……忘的是情。蓦然间觉得眼角微有湿润,却没有伸手擦拭,只淡淡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妨直说。我为了我的国仇家恨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管将来是何种结果我都不后悔。但你不一样,你还这么年轻,没有必要将大好的年华断送在这王府深苑中,太不值得。”
“值不值得璃影自己心里清楚。”秀美的眉眼里透出些许凌然恨意,字句冷硬如铁:“奴婢只是恨,若奴婢留在夫人身边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不过,夫人不必担心,风水轮流因果报应,秦王这次走了就回不来了。”
我只觉心中被猛然锤击,一阵头晕目眩,勉强用胳膊支撑住眩然欲倾的身体,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璃影斜身坐在床榻旁,道:“夫人昏迷了十日,对于一些事情不知情也是应当。秦王已于五日前起身前往泾州督战。长久以来太子忌惮秦王手握重兵,便以战前凶险为由向陛下上奏留秦王在长安协赞太子政事。秦王当日在泾州拟定的对抗薛举方略中,不外乎坚壁不出,耗敌粮草,灭敌士气。太子言之,这样的守成方略有刘文静和殷开山两位将军足矣,所以秦王才久滞长安不得返前线。但不知为何,前几日竟从前线传来唐军有集兵布阵蠢蠢欲动迹象的消息,秦王请旨赶往前线督战,到如今太子也不便阻拦,只好由他去了。”她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烹茶后闲庭信话,半分不关己事。
我将手覆在胸口,以此来平息里面的汹涌巨浪,将袭向嗓眼的血腥之气狠狠压制下去,强撑着道:“我想见萧笙哥哥,让他想办法来见我一面。”
风往尘香花将尽,帘卷西风,空剩当时月。月如当时,人如当时否?
人如当时否……
掌间一滴蓝宝石耳珰,如星璀璨,却是颗孤星。慢慢将手掌合上,感受着自掌心传沁而来的凉意。云中寻明铛,一对一双人。你能将已碎的宝石化作明珰,能否将疏离的感情重新拼偕完整。
天上星河,人间帘幕,长夜恹恹,空梦长安。
从前这是二哥的府邸,我久居深宫很少有机会来。自从嫁入秦王府,也还没有好好到处看过。夜间安静,水光山色浩渺来,犹落满地霜华。举目望去,茜纱宫灯晕染出绯红的光影,犹如从天上洒下一地的珊瑚,嵌入琼楼亭阙中。
行至一处,曲阑亭台高筑,如飞虹横嵌天穹,门口却有护卫严加防守。
思雨在我身后道:“夫人不要往前走了,前面是合意台,没有王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我随意点点头,便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护卫叫住,他微微躬身道:“夫人可是想进去?属下这就点灯。”
我望向合意台朱墙深苑中蔓延出的零花星草,“不是不让进吗?”
那护卫笑道:“秦王早就吩咐过,若是杨妃想进,让属下们不必阻拦。”
微风吹过,卷带着花叶窸窣乱响,空中有芬郁花香。我心中起意,挽过臂纱便想随他进去,那护卫停在原地,仔细道:“夫人赎罪,秦王的命令只许夫人一人进,还请您身后这两位姑娘在外面等着。”
我尚未说话,璃影已走到我跟前,道:“一路走来这些亭台楼阁都大同小异,想这合意台也不会有什么新意。夜晚风寒露重,夫人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冲她安抚似的一笑:“没关系,秦王弄得这么神秘,反而让人好奇。”
护卫拿来一盏鹅黄色的素纱宫灯交给我,开了门扉将我引进去。进了合意台,空中弥漫的香气愈加浓郁,这样的香气不似熏香沉郁,是浸着清风的欣怡温甜。沐浴其中,有一瞬的假象会让人忘了正身处王府内苑,不知李世民在这里时会有怎么样的感受,会不会如我一样呢。
脚步陡然停住,眼前的景象让我着实一惊。晚风清冷,泠泠然吹过白色汪洋激起波澜无数,那波澜即是落在大片粲然绽放的百合花上,亦是落在我的心里。
外面看到的曲阑琼台是流云殿,它的前面修筑了一座水阁,水阁的穹顶微弓,月光投下在地面揽出大片阴影。蜿蜒流淌而过的湖泊经过水阁,像是镀了一层银白月华,汩汩流过环绕着花丛。婆娑摇曳的花束倒映在湖水中,里面还有我的影子。
我不能娶你做我的正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自你之后绝不会再喜欢旁人……
我要和别人不一样,以后就叫你瑶儿,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
我曾梦想着能与心爱之人在一片百合丛中共赏天地清明,雨雪霏霏……
滴答滴答,有水珠跌入湖中,激起细小流纹圈圈荡远。我摸了摸眼角,不知道自己何时哭了。
先前我还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段记忆,我们的缘分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尽了。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那不是穿越三年岁月的镜花水月,而真真实实刻在了我的心上,再也不可磨灭。
我走过架在曲湖上的主桥,来到水阁。从发髻剥下金簪,在鱼鳞石雕琢而成的擎柱择了个隐蔽位置一笔一划刻下—我想你了,快回来吧。
多么希望现在能下一场雪,这样你就可以拉着我的手散步了。
窗牖前闲花碎落,芬芳远送。芙蕖如翡翠一碧千顷,云霞蔚蒸,如岁月静如止水。
璃影从翠玉圆钵中拈出一些旃檀玉茭膏,小心翼翼地敷到面颊上。有清凉湿意辗转轻柔地滴落在侧颊的伤痕处,轻若浮云剪柳。对着铜镜还可见左颊微微红肿,白皙肤色为底仍显突兀。
见我侧眸对着铜镜出神,璃影又忍不住忿恨道:“下手也太重了,都十几天了红肿还没消。”
玉茭膏中掺了珍珠和美人蕉,有着美人蕉的明艳瑰丽和珍珠的流光莹润,点在指尖清凉入渗。我不假辞色,只平淡问道:“那天我晕倒是怎么回来得?”
一直站在身后未言语的思雨突然道:“是秦王将夫人带回来得。那天雨下得那样大,殿下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还将夫人牢牢护在怀中。”末了,她翼翼抬头,细弱蚊蝇道:“其实,殿下待夫人也算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何……殿下平时不是这样得,从来都没有见他跟哪位夫人红过脸,更别说……”末音轻了,她兢兢地偷瞥我的脸色,抿了抿下唇止住了话语。
其实他一直都对我不错,从前在太原时的相处虽然含了利用的成分,但待我也是周到得。与他成婚以来,除却他的那些古怪要求,对我也确实没得说。只是我想,这也许仅是他的教养风度又或许是性子里的怜香惜玉使然,对于能入他眼的女子总是倍宠呵护得。我也只是他万千姹紫嫣红中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若说有什么不同……心中苦笑,指心抚上温热的伤痕。偶尔听闻外界所传秦王治军极严,沙场点兵上至将领下到兵士,无一不心生畏惧。这些我都无从得见,只是见过他在王府中的样子,一贯温润和煦,时时都不失涵养。那天,算上三年前的记忆,我从未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那天的场景即便已过去多日偶尔想起还是不免心悸。他出手打我是因为气我与萧笙藕断丝连还是仅仅因为我的行为触犯了他的尊严和骄傲。
这样的场景有很多了,看上去确实像存了几分真心,但又是云山雾绕看不分明,换做另一种解释也说得通。从前的忆瑶可以不在乎,不理会,只将他当做高高在上的秦王甚至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在深苑中安然生活。而今却是不可能了,我不自觉地会想他,不是秦王,是世民,我的世民……可我又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穆瑶,他又怎么会是我的世民呢。即便是穆瑶,又何曾真正拥有过?
璃影见我神色迷惘,以为是被那些话触动了心事,便对思雨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先下去吧。”
身后水晶珠帘泠泠响起来,璃影敛袖于腹微微躬身,碎步退了出去。
璃影娟细的眉毛拧起来,原本青黛浓丽的眉宇簇在一起更显妍艳。她与我朝夕相伴,我却甚少如此近而仔细地看过她。像一朵溢满芬芳的胭脂花,仿佛微微一触便能凝出露珠。原本是极娇艳妩媚的面庞却因为素有的凌寒清肃的神情而显得冷艳。这些日子总是见惯了她穿宫装的模样,竟完全记不得当日在江都行宫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在我望着她兀自出神时,她已抓住我的胳膊,殷殷道:“我们离开这里吧,这样下去夫人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里。”
手指反复摸索着犀玉梳子光滑洁净的角面,不答反问:“璃影,你想家吗?想回突厥去吗?”
她身体微僵,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静默片刻,简约答了句:“想。”
秋寒料峭,空中已有了浓郁的萧索之感。但秋阳却依旧明亮妍艳,照在脸上还很温暖。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带着温度的光辉在面上缓缓漾开。真羡慕她,还有一个可以想可以回的家。而我早就已经无家可回了,我的家就在这里,是长安,是大兴宫。大兴宫辉煌依旧,可那早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山月不知人事改,犹照阿阳宫旧人。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深宫囚笼里的侑儿,千里之外的杀父仇人,从前我总是将这些强加到自己身上。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不止是因为责任,更是要为自己活下去寻一个理由。
一觉醒来,我竟好似随梦中人穿越岁月游历了番,将剩余的力气消耗得干净,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责任。我害怕,如果这些责任的尽头是让我伤害李世民,我该怎么选。
好像读出了我心中所想,璃影说:“如果公主愿意,璃影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们一起回突厥,在草原上放马、牧羊,白天可以对着蓝天纵声歌唱,夜晚可以围着火炉数星星说心事,去过那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日子不好吗?”说到最后她有些激动了,胳膊有力紧抓着我的手,以至缀在臂袖上的轻纱拂落了摆放在轩窗下的花瓶,花瓶顺着桌案骨碌碌滑下去带落了我压在下面的绢帛。
花瓶降落未落之际,被身手灵敏的璃影俯身接住了。那片绢帛却如片羽浮水般轻轻缓缓铺展在地上,击起一阵细小浮尘。
她俯身欲捡起来,却在瞬间脸色骤变,弯曲的身子停顿在半空中,如满弓的箭弦。
展开的绢帛上用细笔粗略地勾勒了一个人的轮廓,正是李建成当日在萧府交给我的。
自我从昏睡中醒来便没有再在绢帛上放驻太多注意,随手置于花瓶底下,便将它遗忘在角落里。而今因机缘巧合被重新翻了出来,璃影又是这番表情,看来有些本想避之不谈的话也省不得了。
俯身越过呆愣的璃影将地上的绢帛捡起来,阳光透过素白纤薄的绢帛,似油漂浮在水面,上面镀了一层金黄明晖。“你认识这个人?”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淡无波,却不曾想到反是如此泄露了蕴藏的心事。
璃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明艳浓丽的凤眸如被层层花影包裹,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她忽然莞尔一笑,柔声道:“夫人对如墨姐姐的事情向来上心,现下既然怀疑奴婢认识这个人,却又为何如此漠然。莫不是有些事情您早就知道了,才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
我一愣,随即笑说:“我都没有说这个人是谁,你怎么就知道他和如墨有关呢?”
璃影面容僵冷,雪白牙齿紧咬住下唇想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将绢帛叠了起来,掀开紫铜熏炉璃木镂花的盖子放到里面。原本恹恹的暗蓝火光骤然起势,素帛雪缎上沾满了火星,瞬间便化作乌黑的残垢。有风从窗缝下钻进来,扫掉些许灰渍残烬到地上,蹦蹦跳跳卷到很远。
“我该早些将它烧了得,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见璃影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愕地看着我,便道:“太子给我时我只是觉得他面熟,并没有立刻认出来。只是出了萧府见到天边放起的纸鸢才如醍醐灌顶般恍然”,我转身静静看向她妍丽眉眼,“烽火戏诸侯。璃影,你是单纯地想给我买纸鸢,还是无影无形间为如墨设了一道催命符?”
犹如跳动的火焰终被扑灭,璃影反倒平静下来,撩起前裾坐到矮木梨花榻上,仿佛在等着什么降临般温和宁素。
我道:“你不必担心,我刚想明白那个与你争夺纸鸢的人就是画中人的时候确实很恨你。但现在……我明白了,害死如墨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始至终她都是为了我有口不能言,为了我左右为难,为了我最后甚至丢了性命。”
面前斑斓云裳迅疾掠过,璃影霍然起身,眼底重燃跳动的火苗正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我,一字一句道:“你全都记起来了?”
一丝苦笑侵上面颊,声音温哑而透着恸怆:“原来你也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昧无知,连陷入了别人的圈套都不知道。”随即冷声恨然道:“我果然低估了什钵苾,他到底是棋高一着。也只能怪我自己学艺不精,竟妄图与狼共舞。所以到头来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太蠢。”
璃影低声道:“什钵苾王子对公主并非无情。来中原前他曾嘱咐过我,宫闱中充满了陷阱阴谋,若我察觉到丝毫危险,随时都可以舍弃一切而尽全力保全公主。他只是有自己的底线,不想看到你和秦王再续前缘,若你有这样的念头,就……”
我眉宇横斜,道:“就怎么?杀了我?”璃影躲开我炙烫的视线,垂眸不语。我犹自说着:“我是与什钵苾有盟约在先,他可以左右我的行为,但他有什么资格左右我的感情。我想与谁前缘再续,与谁恩爱偕老,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心中的委屈、不平、悔痛化作尖利言语喷薄涌出。若不是什钵苾的谋划算计,我根本不会来到长安,走入这太极宫,更不会再遇见李世民。忘忧即是忘情,我亲手将那段恋情埋藏在记忆垒土的深处,就该与他从此天涯永离,终老不相见。命运何其残忍,兜兜转转让我们又陷入了它的圈套,终究逃不脱宿命的枷锁,又绑到了一起。
现在我才知道,忘记真是一种幸福,若能永远地忘记该有多好。
此生未了……原来我在为他跳这个舞的时候,竟已跳出了我们的未来。
掌心中脉脉流淌着湿凉,我蓦地想起那日在萧府时李建成眼底凛冽撷着杀意的寒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我如于数重烈焰中煎熬翻滚,恨不得当下便拿起剑去与什钵苾拼命。
“什钵苾杀如墨不仅仅是防止她将从前的事情告诉我吧?他还想挑拨太子和秦王,让他们自相猜忌自相残杀。好歹毒的心肠!”
窗外秋风萧索,吹动翩然垂下的柳枝疏疏斜斜。幻动的枝影落到璃影的脸上,使她的表情一时难辨阴晴。
垂在醉颜红褥裙侧的柔荑攥得紧,以至于青筋绷起在白皙如莹玉的雪肤上,格外突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极力隐忍着什么,言语呵气凝雾,依旧是江南小镇闺阁淑女般软语呢喃般清柔:“夫人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吗,当您还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太子与秦王暗生芥蒂时?”
璃影的话仿佛一把利刃在我的心上劈开一道缝棱,将隐藏在里面最黑暗的角落辟在阳光底下照射。长久以来,璃影总是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她没有卷入任何纠葛纷争,她的职责只是站在我身边,观察我的举动以此来揣摩我的心理。她了解我甚至胜过自己,有些毫微阴暗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头,她都能尽揽心底。这样的一个人,若不能成为与我挚心相交的知己,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若不细想还没意识到,我们在彼此的猜忌与提防中,竟已携手走过了那么多风雨。而今在这茫茫深苑中,亦只有她与我相伴,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所有我难以启齿不堪诉说的秘密。也只有在她的面前,我才可以稍许松懈而不必担心会因一颦一笑、一喜一怒而泄露分毫从而将自己置于险境。若周围是怒啸着的犀利狂风,那我们便是同处风心中的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谨小慎微地行走,即便步履艰难可稍不经意竟也已走了这么长的路。
除了她我还能信任谁呢?除了赌一赌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第一次心无杂念地凝看着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坦露,“璃影,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这么深深爱着一个人。所以,我不想再伤害他,你帮我好不好?”她面上浮现出复杂而挣扎的神色,‘帮我’意味着对什钵苾的背叛,我亦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们数年的携手与共能抵过她对什钵苾的忠心。但我有把握的是,若她现在答应了,那么自此以后我必倾心相待,永不相疑。
她面上泛起笑容,神惘、温馨,又透着苦涩。“第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江都的行宫里,那个时候我看出来你是很害怕得,可就是不肯示弱于人前。那种柔弱又坚强的样子,竟让我觉得很熟悉,又忍不住想要倾尽所有来保护。后来,王子将你托付给我,让我竭尽全力地保护你。日子久了,自己竟也渐渐忘了这只是一项任务、使命,却将它当成了人生的全部。太极宫真大,可我又觉得它很小,小到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待在那里安心哭笑,小到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地将心交付。这样的日子我其实怕极了,我不怕死不怕痛,就怕在这样的囚笼里过一辈子。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我就悄悄跑到你的床榻边紧盯着你看,心里想着,还有你,这个失去家国孤苦无依的小公主还需要我。这样想心就会安定下来,就好像我还待在广袤的突厥草原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纯净无垠的天和明亮闪烁的星星。给那翎公主送信那次,李元吉想要杀我,你毫不犹豫就挡在了我跟前。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便受上天眷恋享尽荣华,怎会知道人心的可贵,可你是知道得,不知怎么的我就认定你是知道的,虽然你从来都不说。”
这是璃影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她说这些话时神情平和,仿佛是对着阔别已久的挚友倾诉衷肠,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矛盾,有过猜忌。
我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感受那纤柔的身躯微微抽噎着,颤抖着,却还在倔强地说话:“我愿意……”言词未成已经被涟涟低泣声截断,她覆在我的肩膀上流泪。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璃影,即使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也不曾如此脆弱的璃影,此刻竟像个孩子执拗而专心地做着一件事情——要将所有积聚的委屈化作泪水流出来。
我安静地听她哭泣,心里想着,我一定不会让璃影为今天所做的决定而后悔。倾心相待,永不相疑是我给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