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谁守》未迎

22、二十一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我如今终于懂得了。相思难熬，就如一支牵人心魂的鸦片烟，不停地汲取我身上的肉，继而夺走我内里的灵魂，使我如行尸走肉地生活下去。

　　今日一早，寇连材带着一群太监前来迎接。我换好衣装，只带聂德平，一同前往景山赴宴。

　　大雪漫天飘飞，碎碎的雪花打在了我的身上，我浑身一激灵。看着光绪的背影，我的脚步瑟瑟发软抖动。他领着我和姐姐前行，似乎是顾虑我们，放慢了速度，等待我们的步伐跟上。

　　老佛爷坐在风座上，习静和大公主早已到达。习静站在了老佛爷的左侧，一身的雍容高贵。大公主简单朴素却含半点风情美艳，衬着她的面不再老成，倒有一袭如腊梅初开的惊艳。

　　我们朝向老佛爷打了个千儿。她夕颜尽开，笑着唤我们起身。我的膝盖顿时一滞，酸楚麻痹的感觉由下传来。我有点儿站不起，投目光向姐姐那儿，以寻求她的帮助。可光绪却一马当先地站在我身旁，用手劲力地攥着我的手和腰，使我不尴尬于人前。我略带震惊地扫他一眼，继而挣脱开来，亦能站起。习静见此，心中难免伤怀。她的嘴角儿抽搐，脸容发怔。

　　落座之后，老佛爷手里拿着“贯串”，开始点戏。最后，她点了一首关汉卿的元曲。

　　锣鼓咚咚敲响，二胡谔谔拉起，美妙滑稽的声乐一同绽放在高空上。一个身穿短衣的角儿出场，走了几步，突然一霎，凝滞在前台。他发声了一回，唱道：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凭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下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天赐与我这几般歹徒症候。

　　尚兀自不肯休。

　　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

　　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一曲过后，惹得全场人哈哈大笑。老佛爷笑得前仰后合，光绪笑得用手擦拭着泪花，大公主笑得快趴地打滚。而我，也被这滑稽的表演和歌曲弄得心神皆好。

　　忽然，席上走出来了一个官员。他朗声大笑道：“这回可乐得臣呵呵大笑了！”老佛爷不禁笑道：“连你这个李合肥也会笑的么！”她的话似在怀疑，又在证实。

　　顿时我一听，望向了前方的人。他有一身大架子，估摸着是有一米八三的高度。算着大清的满人，能有如此高度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他气定神闲，高兴诚意地看住了老佛爷。眼里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祖宗这话怎么渗得慌啊！”老佛爷听他一说，难免又是一笑。

　　我和习静皆是惊讶。他真的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大臣，人称“李合肥”的李鸿章。北洋舰队的主领，带领着大清逐渐衰落而亡的人，就是我眼前的这个已有三分醉意，七分精明的李鸿章。

　　他上前几步，恭敬地说：“老佛爷，臣听闻皇后娘娘歌喉婉转美妙，不知今日臣能否有此机会，一听娘娘之音！”顿时，所有目光都投向了习静身上。她压抑地看去老佛爷，她只是微笑，意欲示意她去唱。

　　她笑道：“李中堂，您过誉了！”李鸿章说：“娘娘若能一展歌喉，臣今日不悔而来！”她眼神呆滞，看住了他微笑的脸色。

　　我眯了眯眼儿地看住李鸿章，心里揣测他的用意。想着，他既不认识习静，何必为难她。若是单纯想听曲儿的，何必在人面前如此丢面。

　　老佛爷轻微地扫了扫面颊，指甲套“叩叩”地扣在了座椅上，发出了丝微的声响。她道：“皇后，今日我也想听听你的歌喉有否提升！你便随便地展示一两首曲目，好让众人宽慰自个儿期待之心。”

　　既然如此，她也只好答应。低头苦想了几回，最终她选定了一首曲目。她寻去了光绪的方向，可他却不屑一顾，一味地看着我这个方向。我感到有焦灼热切的眼光射来，就知道是他。心中一慌，不想见他的眼睛，只好沉重地垂目。

　　习静怨恨地望着我，袖子中的拳头握得紧绷。她再看了看老佛爷，她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一口一口地谈着玩笑，仿佛将方才的话全都当做过眼云烟。她气不过，心头一想，将刚才选定的歌曲换去。

　　最后，她细声地清了清喉咙，马上就唱道：

　　“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令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

　　短短的十句话，句句悲切惆怅，字字珠玑直白。起承转合，一气呵成。愤懑、悲恸、决意地感情全都交织一起。她心里很怨恨，却无奈，只把歌曲来抒怀。

　　唱给了薄情寡义的光绪听，唱给了夺人所爱的我听，唱给了不支持援助的老佛爷听。一时三刻，全场都听得隐隐哀伤，不动声息地看向了她。

　　李鸿章听得虽感动，却也不能破坏景山上美好的氛围。他哈哈大笑地说：“皇后果真聪慧兰心！”老佛爷被他的话一下顿了顿神色，望去他犹疑地问：“你是何意？”

　　他笑道：“皇后将此词作为了‘拆字格’修辞的谜面，每句各猜一字，谜底正好顺次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字！岂不凑巧利害！”闻言，老佛爷缓缓而笑，笑得从容淡定。

　　我看去了李鸿章，知晓他在替习静解围。心中固有一丝轻松，如若方才没有他，生怕老佛爷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