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师》瞿昙熙雍

19、八、蓝毗尼

　　渡过冥都以北的恒河主干，是一望无际的沃野。放眼望去，河流纵横交错，仿佛点缀在翡翠上的蓝色纹理一般，赏心悦目。由于雨量充沛土壤肥沃，这里的人们无需为生计所困，一直过着平静而安逸的生活。手被解放出来，于是思想也变得活泼，追求真理和智慧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这里便成了各个教派僧侣和朝圣者的聚集之地。沿河四处可以见到琐罗亚斯德教供奉圣火的神殿、性力派供奉□□的神庙、耆那教徒供奉二十四祖的殿宇、以及佛教徒们存放圣人肉身的尖塔。 ——原本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然而在二十三年前天神军攻下金都之后，恒河以北一千公里内的所有非婆罗门教神殿全部被焚毁，就连同属婆罗门教的性力派也被视为“非正统”而未能幸免，于是，当沙加他们骑马穿过这里的时候，见到的是各个神庙的“遗址”，以及穿着夸张围裙的湿婆神像。天神族的信仰介于祖先崇拜与多神崇拜之间。他们对“祖灵”有着最原始的热情，心中的第一位膜拜对象是传说中的初任天帝“因陀罗”。也是带领他们来到恒河平原，驱走“罗刹”和“黑肤人”的圣王。传说这位圣王后来回到三十三天之上，成了“空界”的最高统帅，并眷顾和保佑着他的子孙后代。原本更“高级”的“天界”之主——创世者梵天只能屈居其二，在不多的神殿之中享受祭品安度“晚年”。至于破坏之神湿婆，天神一直怀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反倒是阿修罗族对他恭敬有加，每年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祭典来供奉这位大神。神殿被毁之后，人们变得慵懒起来，零星可见几个农民在树下打着哈欠，偶尔还可看到象群大摇大摆地溜达。没有商队的铃声时，这里则是一片沉寂。 《吠陀》历554年五月某天。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从旷野中穿过，其中一名身着□□服饰的黑发青年对着另一人问道：“就这样走了？不去帮你家湿婆大神‘解围’？” 白衣金发人微微一笑：“我倒觉得这样刚刚好。艺术不应该太‘突兀’。” 黑发青年咯咯地笑了起来，而后正色道：“沙加，这一路都没有人追赶我们，你不觉得奇怪吗？” 金发人闲闲地道：“不是没有人追赶，是我‘让’他们追了相反的方向。” “喔。”穆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碧眸扫过一座座废墟，流露出点点遗憾。 “觉得惋惜吗？”沙加侧目。穆摇摇头：“凡是人建立起来的楼宇，总有一天会化为微尘。我只是在想，神殿是不是应该建在‘心里’……” “嗯。”沙加点头，而后两个人都沉默起来。风轻轻拂过，金色和夜色的长发随风飘扬，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莲香。骑马北行两日，即可到达蓝毗尼。这里空气清爽物产丰饶，相传数百年前，某位杰出的沙门思潮的领袖就出生在这里。正北是绵亘数千拘卢舍的雪山，最高峰被称为圣母峰——因为它是那么的圣洁与高贵，渺小的人类只能在她的山脚下仰望嗟叹，却永远不可能登上山顶。 而雪山的那一边，便是穆的故乡——摩诃至那。如今，蓝毗尼是阿修罗萨基塔琉斯族的领地，由名为西绪弗斯的诸侯管辖着。贵族中，有自己领地和军队的被称为诸侯，在阿修罗全境，被称为诸侯者，仅有十二人。他们分别统领着阿修罗的十二宗族。沙加的老师童虎，就是诸侯之一。已故的西殿祭司笛捷尔，也曾是阿克琉斯族的最后一点血脉。由于离恒河主干较远，这里几乎没有受到过战乱的骚扰，西绪弗斯本人虽有着阿修罗诸侯的称号，却对萨基塔琉斯族外的事情不闻不问，斡旋于天神与阿修罗之间，独立于战乱之外，在他的统治之下，萨基塔琉斯族竟平安地度过了四十年。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很快就要瓦解了，一方面，西绪弗斯年老体衰疾病缠身，而唯一的儿子艾俄罗斯年仅十四岁，政权几乎落在了大僧正和王妃的手中，而另一方面，哈迪斯已颁布诏令，命其归顺天神国，并放弃他们原本的祆教信仰，转而侍奉天帝因陀罗。否则“后果自负。” 渡过恒河的最后一条宽阔支流，沙穆二人便来到了蓝毗尼的城郊。然而眼前的一切，使穆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这里是……蓝毗尼？！” 沙加修长的眉毛蹙了起来，对上穆不解的眼神，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穆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本该是千里沃野的大地如今满目疮痍，荒芜得连一根完整的草茎都找不到，仿佛刚刚被灼烧过一般。 “是蝗灾。” “……”穆低头沉吟。在这个雨量还算充沛的地方，蝗灾并不常见。第一次见到，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了一下。沙加毕竟经历更丰富一些，担忧的表情一闪即逝：“穆，你看，有人来接我们了。” 只见一棕色头发的青年骑马奔驰而来，见到沙加，蹭地跳下马来，跪倒在地：“殿下！” 沙加下马，抢前一步将他扶起，“艾欧里亚卿，辛苦你了！” “臣已宣誓效忠殿下，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艾欧里亚声音发颤，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目光扫到旁边的黑发青年，道：“这位先生就是魔铃所说的婆罗门吧？” 穆双手合十，友好地行了个礼：“我叫穆。” 艾欧里亚连忙还礼：“幸会！在下阿修罗骑兵长艾欧里亚。” 简短的寒暄之后，艾欧里亚转向沙加：“殿下，听闻殿下驾临蓝毗尼，萨基塔琉斯的大僧正出城迎接。这……” “盛情难却，”沙加微笑道，“无妨。” 城门口整齐地排列着仪仗队，少女们手中捧着花环，篮子中装满了各色水果，与四周荒芜得景色显得格外不协调。为首的一人体格壮硕，身着西域风格的宽大丝绸袍子，他便是萨基塔琉斯的大僧正——辰己。见到沙加他们走近，辰己卑躬屈膝地贴了上来：“属下已经知道银都会战失利之事，时刻挂念陛下与殿下安危，以至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但无奈力量微薄，无法为殿下分忧，也只能为国家保存一部分实力。幸而殿下今日驾临，赐予在下侍奉您的机会。” 沙加被他说得好不恶心，强压住心头的厌恶之感，微笑道：“有劳大僧正挂心，父王一切安好。” 辰己将他们迎入城中，待二人沐浴更衣之后，摆上了及其奢华丰盛的晚宴。各类肉类和美酒不断地送上桌来，然而穆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吃了一些芒果羹和核桃仁。沙加则坐在主席上，接受贵族们敬酒。一杯一杯的美酒不断地送入口中，贵族们一个个面露醉态，沙加却依然谈笑自若。觥筹交错酒过三旬，辰己忽然凑了过来，亲自为沙加倒满酒：“殿下，宗主有一女，年方八岁，长得面如傅粉唇若抹朱，性格更是乖巧伶俐活泼可人，如果能侍奉殿下左右，那将是她三生有幸……” 穆正在往口中送芒果，听到这句话，一下没咽好，呛得咳了起来。沙加余光扫到他的样子，咯咯地笑了出声。 而后端起酒杯，闲闲地道：“请替我多谢宗主美意。小姐美名早有耳闻，但不知今日为何没有见到公子？” “这……”辰己的脸色大变，众人面面相觑，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怎么？”沙加挑眉，“公子不愿意见本王？”
　　“哪里、哪里……”辰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讪讪地赔笑，“公子只是偶感风寒，怕贸然出席有伤殿下的雅兴……”
　　“哦？既然如此，劳烦大僧正代为问候。”
　　“是、是……”辰己先是捏了一把汗，而后竟又不知死活地问道，“那小姐的婚事，殿下是否垂允……”
　　“大僧正大人。”沙加闲闲地道，“如您所知，刹帝利虽然可以自己决定伴侣，但王子的正妃总要国师批准，而今尊者被俘，难道要委屈小姐做侧室？”
　　辰己一愣，沉吟半晌，随即道：“侧室、侧室也行，待救出尊者，再封为正妃也未为不可……”
　　“即使是侧妃，也要问过王室祭司。”
　　“这……”辰己嘟囔，这不是摆明了托词么、都‘国破山河在’了，到哪里去找王室祭司啊！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而后计上心来，“殿下若是有意，现在就册封一位王室祭司如何？”
　　沙加装模作样地正色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随即站起身，走到穆的面前，俯下身来双手合十：“穆尊者，从今日起，您就是我的王室祭司了。”
　　穆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刚想发作，对上沙加那湛蓝色的眸子，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讪讪地将他扶了起来。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辰己第一个反应过来，随即蹭到穆的身边：“请问穆尊者，是否垂允殿下和小姐的婚事？”
　　穆咽了咽唾沫，嗔怪地望向沙加，后者则报以人畜无害的微笑：“‘尊者’啊，我的终身大事就交给您了，您可要仔细地斟酌啊。”
　　穆环视四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自己，那一脸横肉的大僧正像商人似地搓着手，若是搅了他的“生意”，还不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么！哼！那么棘手的问题丢给我，沙加啊，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如您所说，小姐聪明伶俐、出身名门，殿下的美貌又是沉鱼落雁举世无双。二人若能结为连理，那可真是女才郎貌、天作之合。殿下长小姐十一岁，按照《摩奴法典》刚好相配。别说封为侧妃，即使是封为正室也未为不可。待救出国师，尊者也一定会垂允这门亲事的。”
　　沙加被他说得满头黑线，艾欧里亚忍笑忍到内伤，辰己在一边心花怒放地附和着：“穆尊者说的对！说的好！”而后谄媚地为他添上酒，穆皱了皱眉，看看杯中那粘稠的、冒着奇怪气味的东西，又看看沙加那张黑了一半的脸，捧起杯子一口气闷了下去。
　　“尊者好酒量！”辰己故意放开嗓门赞叹着，随即又为他添满。
　　“不知现在是否方便请小姐的父兄前来讨论下婚事？”
　　“什么？请小姐的父兄前来？”
　　“是啊？难道要殿下亲自去请？”穆故作好奇地望向辰己。
　　“可是小姐的父兄正在病中，不如让在下这个外公……”
　　“哎呀呀，那就太可惜了。”穆恰到好处地截住他的话，“父兄尚在，如果劳烦您来为小姐做主，会有人指责您‘为了以国丈身份扩张权势而出卖自己的外孙女’……那该是多么的不堪入耳啊！”
　　“这……”辰己满脸通红，汗由额角滴了下来。人尽皆知的话被穆如此直白地脱口而出，满堂静得可以听到一颗针落地的声音。
　　“人言可畏，殿下宽厚仁慈，怎好让您这样忠心耿耿的人陷入闲言闲语的纠缠中呢？”
　　“是、是……”
　　“大僧正大人当然不会是那样的人，对吗？”一双翠眸天真地望向他，辰己有些恍惚，伸手拂去额上的汗，“当、当然！”
　　“既然这样，就等小姐的父兄出面再谈吧。我家殿下敬候佳音。”穆灿然一笑，举起酒杯：“为殿下和小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