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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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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去宫里走了一遭,宁王府的气氛就一直有些古怪。
宁王整日里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倒是不苛责下人,但做主子的心情不好,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大声闲谈,一时间就连为人迟钝、又不常在王府走动的奉剑也觉得这里的氛围压抑的很。
林文辛倒是大概明白宋君谦在烦恼些什么,只是两人毕竟只是个挂名的夫妻,自己也不好眼巴巴贴上去开解,只好安慰着身边的人只管放心大胆的做事,不会有火烧到身上。
到了第八日傍晚,许是宋君谦终于想开了,人也有了笑模样,府内的气氛顿时一松。或许是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有意无意冷落了林文辛,他在松竹院门口踟躇了好一会儿,连绕了几圈就是不敢进去。到最后还是林文辛看不下去,让奉剑把他请了进来。
宋君谦一进来,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等开口,脸上就有些泛红。说话的时候也不敢直视林文辛,只略带些结巴地邀请她明日清晨去奉国寺上香,得到准话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活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一般,倒是将刚刚沏好茶水,正准备端进来的奉剑唬了一跳:
“主子,王爷这是?”
“他啊……”林文辛也有些忍俊不禁,没想到堂堂亲王,面皮如此之薄,只是觉得冷落了自己,便羞愧的不敢抬眼,说话时结结巴巴脸都红了,这实在是……说出去倒是显得他们这群在军营待久了的面皮厚得格格不入,不过他这样,倒是有几分可爱……
想到这儿,她也就没接着往下说,只是扯开了话题:“殿下明日邀请我去奉国寺上香,估摸着出门的时间不会太晚,再加上佛门圣地我少不得还要梳洗得素净些,今日就催一催长风,早些用过晚饭,各自休息吧。”
听了这话,奉剑立即点点头,准备过会儿就出去通知长风。这些日子,王府虽然不拘着她们,但毕竟也不好太过,她都好长时间没有出去松快松快了,再加上奉国寺盛名在外,听说最是灵验,明日前去,她少不得也要求求佛祖,自然也要注意一下自身的穿着。
想到这儿,她也不再拖延,放下手上的茶盘,和林文辛告退了之后就急匆匆出门寻人去了。
次日,刚刚过了卯时,平安就已经在王府门口准备起了前往奉国寺的车马,除了如往常一般备好送给了尘大师的礼物,还神神秘秘的另备了三大马车的物品,有小厮心里好奇想要掀开一角车帘,也被他虎着脸瞪了回去。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了,宋君谦也已经和林文辛用完了早饭,收拾妥当了一同出门。
王府的马车很是宽敞,奈何其他人都不愿打扰他们两个,奉剑这些天快要憋疯了,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的,一早就骑在了马上,准备过过瘾,长风倒是想凑个热闹,被早早等在一旁的平安一把抱住脖子,硬生生拖走了。
车厢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君谦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若是默不作声吧,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还有冷落之嫌,前几天因着自己想不通一些事已经冷待了她,实在是对不住,现下好容易破冰,怎好再重蹈覆辙?
可他们两个都不是活泼的性子,相处的时间又短,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共同话题,前些日子还能聊聊冬日雪景,今天已是雪消云霁,总不能再扯一扯两地的太阳又有什么不同吧?
他这边正为难着,脸上的纠结全被林文辛看在眼里,心里暗笑,难得产生了些恶趣味,知道他正在搜肠刮肚地想些话题,偏偏就把目光移开,将身子端坐好,一副我知道你想要和我说话,可我就是不开口的模样。
宋君谦见她坐直了身子,哪里不知道这是等着自己开口呢,气氛都到这儿了,再不说话就不妥当了,正要鼓起勇气和她聊一聊宋承源之前私下里和自己说得话,却又蓦然发现她手腕上一串沉香佛珠,脑子一懵,忘掉了想要说的话,舌头也有些打结:
“这串珠子……是母妃给的吗?”佛珠样式并不罕见,沉香也只是寻常,只是母妃那边的手串都是自己找好材料打磨而成的,从选料开始就不曾假于人手,故而看上去十分眼熟。
“啊,这的确是上次娴妃娘娘亲手给我带上的。长者赐,我总是不好推脱,再加上我也颇喜欢它的香味,这些日子就一直没有除下。”
“是我这些日子因着一些俗事,慢待了将军。母妃那边的佛珠都是她供于佛前,日日焚香、夜夜诵经,诚心加持过的,沉香又有些药用的功效,你佩戴着倒是正好,”宋君谦有些羞愧,自己果真是粗枝大叶,这么多天,竟然都没有发现,只是他还是有些好奇:“不过当日在长秋宫,你我几乎寸步不离,母妃是何时?”
“王爷忘了,您去殿外净手……”
宋君谦这下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心血来潮从宋承源那里拿走了一个桃,放在了外袍的袖子中,许是碰到了桃皮上的绒毛,莫名觉得手上发痒,在福宁殿待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推脱净手,去用水冲了冲,想来也就是那段时间母妃将佛珠赠给她的。
这件事的起因不太光彩,再加上后来德全还奉命又送来了一筐鲜桃,还非要他们二人一同接旨谢恩,老狐狸说了些意有所指的俏皮话,度拿得极好,让他不好发作,偏偏之前自己已经献宝似的将那只已经带着体温的桃子送给了林将军,以她的聪慧,自然也能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自己一连几日的回避,除了想不通一些事,也少不得有这个丢脸的缘故。
就是现在联想到这件事,宋君谦也有些双颊发烫,面带讪色,暗暗着恼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找的什么破话题。
然而此刻的林文辛并没有把心神放在他的身上,她又回想起了当初娴妃娘娘对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
她说她知道成亲并非自己所愿,只是无奈的妥协之举,宁王如今的心倒是一片赤诚,对自己也有钦佩、惋惜之意,现下倒是可以借他的权势躲一躲,只是自己若真是无意男女之情,三五年后两人之间还是要说开,免得辜负多情。
她说她虽是宁王的生母,同为女子却也知晓女子在当下这个世道生存如何不易,帝王最是无情,心性也不宽和豁达,与这当世绝大多数男子一样,万万忍受不了一个女子建功立业,需要她力挽狂澜时尚能睁只眼闭只眼,一旦功成自然也到了兔死狗烹之时,只是他和那些文臣不同,多少还顾及着皇室的脸面,才没有对自己斩尽杀绝。
祖辈数十年的戎马、父兄与族亲的捐躯再加上自己这八年的征战,整个林家在军中的声望已经无人能及,定然也惹了帝王的猜疑,唯一幸运的是,他毕竟是个男子,自负于所谓对女子的掌控,认为只要嫁了人,从此自己的身心皆不由己,便再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宁王净手的时间不长,娴妃娘娘也是长话短说,有很多言外之意还是回到王府后,细细回想才琢磨出来的。只不过话里话外,娘娘都传达了一个信息:并不是自己成了婚就万事大吉,明里暗里总还有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呢……
想到这儿,林文辛之前还算轻快的心情也沉重了几分,她在思考:那位监视自己是想要得到什么消息呢?或者说自己要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让那位消除疑虑呢?
思来想去,她也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总不能是想让自己和宁王生下一个孩子吧?
随后而来的又是一阵深深的无力:说不定呢,说不定在这些男子眼中,只要生了孩子,就有了牵绊,自己就不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而是成了谁的母亲,从此再也离不开他人的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已经妥协至此,还是不被放过?只因着自己做到了许多男子做不到的事、不愿再如寻常女子那般困于内宅?亦或是这个世道本就是容不下有了自我意识、不愿一生都受人摆布的女子?
林文辛越想越是心惊,她甚至开始怀疑在从军之前,自己所受的那些教诲是不是也在把她往一个贤妻良母的方向培养、甚至爹娘兄长的纵容疼爱是不是也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就再也归不得家了?
她不想这样想,甚至觉得自己这样简直是狼心狗肺、枉为人子,不管怎样亲人这些年的疼爱总是做不得假的……可如今的她实在是又惊又惧,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实在是太害怕这个世道了,似乎蓦然间降下了重重锁链,束缚得她动弹不得,甚至连这个原本还宽敞的车厢也有些让她难以呼吸,想要逃走。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好半晌才按捺住身体的本能,另一只手却还神经质地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
不,这里不该是一串佛珠,她的手上不该佩戴任何饰品,这会妨碍她出剑的速度!她的手中应该常年握着一把龙泉宝剑,只有握着剑,她才能真正握住自己的命运,才能心安。
林文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敛去了目中的寒光,重又变得平和,只是心中已经对这趟拜佛之旅说不出的腻味。
笑话,她这等在战场厮杀的武将,一身血煞之气,哪里就适合烧香拜佛了?
甚至,不可控制的,对宁王这个人也多了几分怀疑……
林文辛的面上功夫其实不错,一闪而过的煞气也掩饰得很快,奈何宋君谦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她,自然没错过她的神色改变,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还是猛然沉了下来:情况不妙啊!
这下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再来闲谈了,也不觉得干坐着气氛尴尬了,虽然没有说出口,却都心照不宣地垂下了头,各自盘算着,车厢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晃晃悠悠间,马车就已走到了玄武山脚下,奉国寺建在深山之中,山路崎岖难行,再加上信客们大都坚信心诚则灵,甭管身份多高,大多都会下马步行、拾级而上。
宁王毕竟跟随了尘大师修行过一段时间,对这些庙宇历来都存了几分尊重,刚刚停下马车,就一步跨出车厢,刚刚站稳,心里就在犹豫要不要去搀扶一把,还不等他伸手,林文辛就已经稳稳站在他的身旁,身姿矫健引起了随从们一阵啧啧称赞:那姿势,可比他潇洒多了。
宋君谦只好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缩回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好在还不等林文辛发现,平安就很有眼力见儿地挤到身边开口了:
“王爷、林将军,这次咱们带来的东西不少,山上的高僧们又不喜吵闹,少不得还得规整一番,人力搬上去。玄武山虽比不得别处景色壮丽,胜在环境清幽、禅意十足,好几处景观也颇值得驻足观赏,林将军离京多年,王爷何不略尽地主之谊,陪着好好游玩一番?咱们府上的人做事麻利,不一会儿就能跟上……”
果然还得是平安啊!
宋君谦暗自感叹,他本也打算带着林将军先行上山,毕竟方才在车中有些话不便明讲,但看将军的表情,若是不说开,只怕日后再难交心,今日原本的打算也就无从得到圆满。因而听了平安这话,他立刻顺势帮腔道:
“也好,如此我先带林将军四处逛一逛,你们收拾好东西就跟上。”
这话一说,林文辛也不好当众拂了他的面子,只好点点头。
商定主意后两人也不再拖延,旋即便沿着石阶往上,两个人都正值青春年少,体力充裕的很,加上还没走远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低着头一心赶路,蒙头走了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半山腰。
越往上,温度就越低,他们驻足休息的山腰,寒风已然吹得人面颊通红、浑身冻透。身上的衣服虽然厚实,但是刚刚赶路出了一声热汗,此刻再被冷风一吹,铁打的身体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宋君谦心里暗暗着恼,自己还是太过鲁莽,寒冬腊月的竟是忘了提醒她随身带个手炉,为了憋在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硬是赌气要和林将军比个高低,结果两人越走越快,一刻也不曾停下来,还是自己眼看着路都走了一小半,借口休息一下才在这儿停留了片刻。
现下身体倒是还撑得住,但这北风实在是刺骨,一张嘴能被灌一肚子,此处又没个遮挡,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一扶额头,满脸挫败:
“林将军,我本打算好好陪你游玩一番,奈何今日寒风刺骨,山上草木衰败,你我二人又出了一身热汗,实在不能在此久留,还是早早上山,到寺中求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林文辛倒是还好,她在边关吹多了凛风,山上这点北风还不放在眼里,但一想到宁王可是天生的富贵骨,要是受了风寒,又要再生事端,想了想也就点头应承了。
因为料想着宁王虽然在外行走过,却从未听说练过武,方才又开口休息,只怕体力已经不太充裕,她甚至还贴心的放慢了脚步,两人总算摆脱了之前那种你追我赶的氛围,多了几分闲适。
虽是如此,玄武山本就算不上险峻,两人脚程又不慢,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奉国寺的山门也就映入眼帘了。
先前身在山中还不觉得,此刻光是看见这座古朴、庄严的寺庙,林文辛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适逢旭日东升,一轮红日破开云层。映照在寺庙的七彩琉璃瓦上,莫名逼得人不敢直视。
明明相距还远,她似乎已经听到了梵音阵阵,鼻尖也似乎闻到檀香袅袅。明明娴妃娘娘的身上也被檀香终年浸透,但那时她只觉心安,哪像此刻,止不住地心悸、手抖。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不至于真是身上沾染的血气太重为佛门所不容吧?
林文辛心下冷嗤,却也实在没有了前去上香的心思,为了不招惹宁王不快,只好勉强牵了一下嘴角:“王爷,我一身血煞之气,恐怕会冲撞了神佛,佛门清净之地最是忌讳杀生,偏偏我戍边多年,无数贼寇在我马下丧命……此刻看见奉国寺,莫名觉得自惭形秽,也实在不想误了你与了尘大师的会面。我看这山间修竹、茂松也颇有野趣,王爷自去拜佛焚香,我在山门外也自在的很。”
宋君谦刚才就发现林文辛状态不对了,此刻见她满脸都是对奉国寺的抗拒,先是一惊,随后了然: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将军为保家国、护百姓的缘故战场厮杀,纵然两手血腥,亦是心如琉璃。林将军,你有如此功德傍身,九州寰宇何处去不得?”他笑了笑,语气轻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依我说,你能来,才是为奉国寺增光添彩,是他的荣幸。”
还有些话,他放在心里没说,依他看来:满天神佛高悬于天,纵是满目悲悯,却也从未垂怜过人间的百姓。只有林文辛这样以凡人之躯,手持利剑活生生为边关百姓劈出一条生路的,才是人间救苦救难的菩萨,便是神佛有灵,见了她也是要垂目的。
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太过狂悖,又是在寺庙门口,他也只好咽了下去。
林文辛转头看向他,目光清凌凌的,似乎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宋君谦历来不愿与人直视,此刻却也认真回望,没有半点退缩之意,只希望能借这目光一表自己的郑重与真诚。
良久,林文辛终于收回了目光:
“王爷这番话,也不怕被人听见了之后……”
“君谦句句肺腑之言,便是当着奉国寺高僧的面也绝不更改。”
“您真是……”林文辛哑然失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不得不承认心里轻松了不少,她偏过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那就请王爷前面带路吧。”
“好。”
二人还未迈进山门,就有知客僧迎了上来,因着出发得早,此刻虽然庙里的僧人们都已做完了早课,却还没有别的香客上门,整个寺庙更显幽静。
谢绝了僧人随行,宋君谦带着林文辛慢慢的从天王殿、罗汉堂、一路逛到大雄宝殿。毕竟也跟随高僧修行了几年,虽然佛法不算精深,但讲起轶事典故来倒是信手拈来。许是为了不让林文辛觉得枯燥无聊,这一路上嘴就没有停过,那滔滔不绝的样子要是被王府的下人们看见,怕是要掉一地的下巴。
说了一路,宋君谦也有些口干舌燥,再加上也怕被人嫌弃话多,出了大雄宝殿他可算是闭上了嘴。这一路走来,林文辛并没有分毫想要跪下求佛的意思,他自然也没有劝说,见到有僧人想要出言还会暗暗摆手:武将历来不喜求神拜佛,也无需逼迫,何况自己带她来奉国寺本也不是为了拜佛焚香……
“林将军,前面就是地藏殿了。”地藏殿才是此次他的目的之地。
“地藏殿,是供奉地藏王菩萨的么?”林文辛抬起头,看着殿门高挂的匾额,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发问,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武安侯府一窝子的武将,父兄性子都是大大咧咧的,从来都说战场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身后的兵、□□的马、手中的剑,虽然不曾对神佛不敬,却也从来懒得烧香祈福。倒是娘亲每逢初一十五都会茹素礼佛,施粥赈济。
府中有人出征,更是日夜念经祈求平安,跟在她的后面,自己对京城内外的各大寺庙其实也是熟悉的。
直到八年前的那场大败,直到自己也全身披挂上了战场……
她的这双手已经拿起了剑,自然也就再拈不得香了,更何况如今的她早就不相信求神拜佛那一套了,若是神佛有眼,又怎会让她们林家落得这般下场,若是神佛无情……去求去拜又有何用?
只是,这地藏王菩萨……
林文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传说中地藏王菩萨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又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民间传言中这位更是镇守地狱、执掌生死轮回。
想起自己九泉之下的父母、亲族,此刻的心情怎会不复杂呢?
她有些犹豫,既想避开这个地方,内心却又有一丝期望,想在这尊菩萨金身前为死去的人供上三柱清香。
心里天人交战,脚下也就驻足不前,还没等她打定主意,一旁的宋君谦却堪称孟浪的隔着衣袖,执起了她的手腕。
“林将军莫要迟疑,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不妨进去给地藏菩萨添一炷香。”
说罢也没有听她回复,轻轻拉着她径直往殿内走。
甫一进殿,映入眼帘的就是大大小小数百个木制牌位以及数千盏油灯。他们走近时衣角带来的一阵风,惹得烛焰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再定睛一看却又没有一盏熄灭,光华流转,熠熠长明。
“往生牌、长明灯,度尽黄泉苦厄人。”宋君谦似叹似惋:“无论信与不信,总归是生者对亡人的一片惦念之情。”
林文辛喉头莫名的发哽,声音也有些发哑:“王爷的意思是?”
宋君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拉着她走到供奉在正中最大的那座牌位边上:“奉国寺的香客除了达官显贵,也有寻常百姓,地藏殿供奉一座往生牌位花费不菲,可是当年林侯爷殉国的消息传回来,盛京城四县六十二坊推举出了三位耆老连夜上山敲开了寺门要为将士们供牌位”。
“奉国寺上下有感老侯爷和将士们的忠勇,不愿收钱,百姓们执意不允。最后商议不拘多少,一户只收一文。”
“这座牌位所用的木料是一段黑檀,盛京城最好的木料师傅亲自掌眼挑选的,之前原本被一位世代藏书的老儒生做成了书箱,得知是为了林侯爷,二话不说就劈了箱子。当时战报虽然传回盛京,可上面那位久久不肯下个定论,满朝文武都怕沾染上此事惹得帝王不快,时任太子太傅的谢别云老爷子大醉一场,愤而辞官,身着布衣麻鞋,亲自送来了墨书,而后再由匠人一笔一划将字镌刻在牌位上。”
“将军,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幕。百姓们不敢大张旗鼓,却仍旧身着麻衣,执子侄礼,面容哀戚、眼含热泪将这座牌位捧上山来,等到僧人们安置好,点上长明灯,更是人人行了跪叩大礼,久久不愿直起身来”
“因着心中敬佩,也因着这群百姓,当日送来的钱钞奉国寺是单开了一个账本记着的,盛京城十三万七千六百多户人家,当日送来的总计十三万四千一百二十三文。这笔钱没有用在其他地方,只除了每年冬日的施粥借粮、慰问孤老。水陆法会的花费还有供奉的灯油钱都是奉国寺自发出的。八个年头啊,寒来暑往,这两盏长明灯日夜不熄,寺庙里的和尚早晚都会前来念经超度,了尘大师等一众高僧更是时常来此处讲经论道……林将军,你来看。”
宋君谦拖着她的手臂向前一步,看着牌位上刻着的林老侯爷以及当年浴血边疆的四十万平西大军的往生牌位、看着灯盏里满满的灯油,语气复杂到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这座牌位前的长明灯,灯盏里的灯油永远是最满的。这不仅仅是寺庙里僧人的功劳,而是自它供奉在这里,往来的香客为自己供奉的长明灯添油时,总是会顺手也为这两盏灯添上。久而久之,百姓们如今进地藏殿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这两盏灯添满灯油,然后再做其他的事。因而无论何时,老侯爷以及护国的英灵们永远都有一灯光明,照亮四方。”
“所以呢?”林文辛话语中的哽咽愈发明显,她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宋君谦,眼睛却红得厉害:“王爷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怎么做?感激吗?”
知道她此刻情绪难以平复,宋君谦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低下头温和地回望,缓缓摇头“当然不是,是我应该心怀感激。”说完也不等她的回答,拿起香案上的剪刀想要修剪一下有些长了的灯芯,想了想又将剪刀递给了林文辛。
“将军,你来帮着修剪一下吧。”
林文辛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动作极缓慢、极认真地将灯芯修剪去多余的部分,长明灯的火焰闪烁了两下,随后光芒更甚。她睁大眼睛盯着这两盏灯,直至眼睛发酸也没有移开目光。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一只手捂在了眼前,触感微凉。这只手并没有遮挡的多么严实,透过手指间的缝隙依旧有光芒透进来,却再没了方才的刺眼。
“这里油灯太多,盯久了会伤到眼睛。林将军,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见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宋君谦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也有些懊恼自己将她带来地藏殿是不是太过鲁莽了,明知道她心中郁结难解却还是遵循本意将这段旧事告知,依着林将军此刻高高筑起的心防难免会怀疑自己的用心。
或许,在带她去了尘师父的禅房之前还是要把话说开,无论她信是不信,总好过现在这般处处怀疑自己的用心……
这怪不了她,是皇室做的孽,也是自己太心急了。
“将军,走吧,此处灯油香火味太重,实在是让人心头沉重,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改换一下心情也是好的。”
林文辛没有说话,只是执起香案上放着的油壶,为长明灯再添了一些灯油,才长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两眼往生牌,才转过身来,点头示意宋君谦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