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于飞》沈蕴之

6、第 6 章

　　靖安宫内，元晟轻拭一把剑，剑身轻薄，银光烁烁。他慢悠悠对堂下人说道：“胡泊成，朕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堂下人抬起一双弯眼，皱纹横生，掐着嗓子说：“陛下放心，臣已选了一批孔武有力，且身家干净的壮士，重建阁内都督部曲一事，眼看着就要成了。”
　　阁内都督部曲是护卫禁庭的武官，洛阳几经政变，此机构几已破散，如今才被元晟提起重建。
　　一阵利器破风的声音在胡泊成耳边刺过，惊出他一身冷汗，回头望，元晟手中的剑已穿透屏风，胡泊成急忙跪下：“不知臣做事何处惹怒了陛下，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元晟缓步走下，拔下剑来，以剑抵住胡泊成的后颈，淡声道：“你之前跟过朱成，依附过元悯，降过朱节，如今为朕所用，众人皆知你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你可知朕为何重用你？”
　　胡泊成已抖成筛糠：“臣……臣不知。”
　　剑又往下压了几分，染上了一丝腥红：“因为你这样的人才好用，以利图之，便什么都好说。只要你如今专心为我做事，往后官爵定不会少你的。”元晟压低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你那个儿子，朕也会看顾好。”最重要的是，冯昶占据洛阳时，胡泊成曾劝朱节杀他，得罪了冯昶，所以他绝不会是冯昶的人，但元晟并没有说出来。他不希望将自己与冯家的矛盾明目张胆地搬到台面上，对他而言，朝堂越平静越好，最好平静到能蒙蔽远在晋阳的冯昶。
　　胡泊成睁大双眼，嘴唇颤抖。他的原配和儿子在朱成作乱洛阳时死在了战火中，后来他叛逃到元悯处，养了一房外室，才又得了子嗣，这么多年也只这一个后代，珍爱非常。胡泊成做墙头草多年，招惹了不少仇敌，为保子嗣安宁，他特地养在了外面，不想还是被皇帝发现了。
　　他颤抖着再次磕头：“臣明白。”
　　元晟收起剑，提他起来：“朕今夜找你，还有一事。”
　　胡泊成早已吓得魂游天外，声音颤抖：“陛下请说。”
　　“听说，你与贺群颇有些交情？”
　　胡泊成立马清醒过来：“陛下要对付晋阳冯家？”
　　元晟立马横剑：“少揣测朕，你以为你和你的儿子一共有几颗脑袋够砍？你只需帮朕给贺群传个话。”
　　“陛下请讲。”
　　元晟抽出一封信，扔在地上，沉声道：“把这封信送到贺群那里，莫要走官驿，让你的私人信使去送。”

　　弥衡这几日闲得发慌，冯家虽大，却远不如清河王府自在，她不知自己自由行事的尺度如何，连找间屋子写写字都是奢求。
　　一日夜间，她将此顾虑同冯洛提起，冯洛满不在乎道：“不进母亲的院子就好，其他的随意。噢，后院等闲也不要去。”
　　弥衡好奇：“后院？府中还有后院？我从未见过其他姨娘，还以为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呢。”
　　冯洛失笑，伸手点一下弥衡额头：“你想哪儿去了！此后院非彼后院，而是父亲在王府北侧辟出的一处院子，莫说你，我也没去过，父亲也从未与我说过那里是做什么的，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弥衡摸摸额头，被他点过的地方酸酸的，颇不自在地开口：“此等事你以后莫要与我再说，我只会在澄明苑和清芷的住处活动。”
　　冯洛见弥衡仍旧闷闷不乐，问道：“我瞧着你心里还有事。”
　　弥衡见他终于问出来，立马眉开眼笑：“澄明苑内可还有空屋子，我也想要间书房，我好久没写过字了，手痒得很！”
　　冯洛沉思一会儿：“府中布置皆由母亲安排，我明日替你去问一问她，你若是实在很想写，暂且先用我的书房好了。”
　　弥衡一听要过问齐王妃的意思，立马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也没有非要一间书房的意思，此等小事不要麻烦母亲了，世子就当我今晚什么也没提。”
　　冯洛睨她一眼：“如此见外做什么？你往后要与母亲相处一辈子，难道要一直与我家人如此生分不成？有什么要求就提，母亲虽寡言，却还是很好说话的。”
　　他撂下书卷，盘腿坐起，一手撑脸，歪头看向弥衡：“你想不想去城外逛逛？”
　　弥衡眼睛发亮：“当然想！去哪儿玩？”
　　“不告诉你，你做好出门的准备就好了。”
　　“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否则我这一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就不就不。哎呀好困，我要睡觉了。”
　　“世子怎么这样！”弥衡气鼓鼓说道，愤愤捶一下帐子。
　　次日一早，当弥衡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梳妆时，卓青被吓了一跳，圆溜溜的眼睛顿时溢满了泪水：“世子妃的处境竟如此艰辛，连个好觉都睡不了。”
　　弥衡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只能无力地笑笑。
　　她昨晚确实睡得不好，其一是冯洛的话把她引得不上不下，她长到八岁，其实还从未出过城，洛阳城外于她而言同关中和江南那些遥远的地方没什么区别，是以极其期待今天的出游。
　　其二……弥衡觉得自己应该适时找个机会跟冯洛聊一下，从前她独享一张大床，如今却要跟人憋闷地挤在一处，她实在是不习惯。
　　今日是个十分应景的的艳阳天，弥衡戴了个幕篱遮面，一出门却还是被明晃晃的日光刺了一下。冯洛早已在门口等候了，坐在高头大马上，嘴里念念有词着。
　　弥衡左右瞧了瞧，问道：“马车在哪？”
　　冯洛眨眨眼：“没有马车。”
　　“没有马车如何出门？”
　　冯洛翻身下马，袍角掀起利落的弧线，他阔步走来，昂首挺胸，颇神气的样子：“我骑马载你啊！”说着做了个手势，让卓青莫要跟随。
　　卓青眼圈又要发红，撇着嘴看向弥衡。弥衡也很懵：“只有我们两个吗？”
　　冯洛一直记着之前被她奚落身板弱小不像擅长骑马的样子，今日的出游本就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见弥衡如此犹犹豫豫，心中燥火更盛，抓起弥衡的手腕，拖着她往前走，接着双手在她腋下一托，一甩，将弥衡放在马鞍上，自己蹬腿上马坐在她身后。冯洛双手环过弥衡，抓住缰绳狠狠一甩，喊出铿锵一声：“驾！”
　　嘴里还不忘絮叨：“出去玩还要在乎那么多无用的事情，早知道我便趁你没睡醒强绑上马了，哪还用废这么多唇舌！”
　　弥衡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你……你骑慢点啊！这还在城中呢！莫要撞到人啊！”
　　冯洛轻声一笑，没有说话，驱马更疾，弥衡无可奈何，只能紧闭双眼，痛骂一句：“你……你听不懂人话！”
　　马蹄的踢踏声和呼啸的风声在弥衡耳边交杂，她怕到失语，咬牙心中默数马蹄声来缓解恐惧，不久，发现蹄声减缓，于是缓缓睁眼，发现周围身处在一片矮坡。
　　“我们如今已到城外了吗？”
　　冯洛先是哼了一声，接着说：“离城门五里了。”
　　弥衡环顾四周，绿草黄土，天朗气清，远处小道上偶尔可见等候入城的商队。
　　冯洛突得又加速，弥衡吓得尖叫一声。
　　“离目的地还远呢！”
　　不知过了多久，踢踏马蹄终于彻底停歇，冯洛出声提醒：“到了。”
　　弥衡睁眼，此处是一断崖，她望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城门高耸，屋舍鳞次栉比，因在高处，看不清细节，只觉得偌大的洛阳城此时像稚子的玩具一样。
　　弥衡惊喜道：“我头一次见这样的洛阳。”
　　冯洛先下马，随即牵她下马，说道：“我第一眼见到的洛阳便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十岁，刚从边疆来到中原。”
　　随即指指洛阳北侧：“那是皇宫。”略下移一点：“齐王府。”再下移：“清河王府。”
　　弥衡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感慨道：“身在城中时，觉得天堑一般的距离，如今在城外，反而觉得近得很呢。”
　　冯洛昂昂头：“同怀朔比还是太小。”
　　“……你今天带我出来便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骑术吧。”弥衡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冯洛还在沾沾自喜，根本不曾注意弥衡的表情，兴奋至极：“我再带你去外面逛逛吧！”不等弥衡回应，又带她上马狂奔而去。
　　“冯洛！”
　　旷野之中，尖叫什么都无人理会，马蹄急急而去，扬起一阵风沙，迷了日光。
　　恰如此时的长安郊外。
　　贺群读过信使送来的急信，快马向长安城中跑去。
　　一进府中，贺群撂下长刀，革去腰带，甩下外袍，吩咐道：“让呼延昊来见我。”
　　贺群本是胡人之子，自小习武，骁勇过人，身材高大，骑射双绝，早年间曾随父平复边镇叛乱，在离城三百步的距离一箭射中叛军主帅左臂，由此扬名大魏。为报一箭之仇，敌军主帅不择手段俘虏了贺群父子，又被贺群父子袭杀。贺群因平叛而被重用，自此驻守桓州。然大魏江山实在摇摇欲坠，轰轰烈烈的起义在边镇燃起，很快烧到桓州，桓州失守后，贺群投奔朱成，同朱成意趣十分相投，随朱成一道平了叛乱，进驻洛阳。也正是在那时，冯昶劝朱成称帝，而贺群阻止，甚至劝朱成杀冯昶以谢天下，从此两人交恶。朱成掌权后，封贺群为关中大行台，从此贺群常驻关中长安，也因此躲过了朱成之死带来的洛阳之乱。冯昶在洛阳掌权后，贺群为图韬光养晦，曾献过朱成余部俘虏给冯昶，表示归顺。
　　只是如今这乱世浑水，元魏将倾，众人的野心都潜伏着，只待一个引线，北方便又会成为野心家的逐鹿之地。
　　呼延昊走进大行台府中正厅时，便见贺群衣衫不整，低头沉思。呼延昊上前拱手：“何事致以主公如此匆忙找我？”
　　呼延昊之父曾与贺群之父为至交，可惜呼延一家在叛乱中死生离散，如今只剩呼延昊一人了。呼延昊曾是贺群麾下将士，因军功被任为行台左丞、领府司马，加散骑常侍，颇得贺群信任，事无巨细全要与他讨论。
　　贺群将一张纸扔到地上，一言不发，粗眉蹙起，胡须拂动，黑脸更显阴郁。
　　呼延昊拾起信纸，只见正面竟是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