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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5.法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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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虞师宿舍。
龙文章走到书桌前昏黄灯光中摆弄着资料和地图的虞啸卿面前,“师座,赵专员今儿从野战医院搬回来了。”两人陪着何云麾下棋、闲侃、逛阵地、禅达观光的闲散日子已经过了三天,但老狐狸的真正态度依然模棱两可。
“他早就该回来了,是嫌虞师的伙食不好。”虞啸卿冷哼。
“明天是你第一次正式问讯。”龙文章手掌压住地图,切入主题提醒他。
“昨天在缅北又有激烈交锋,一股日军撤退进了山里打游击,海正冲他们无法分散兵力,你想领你的川军团去增援围歼吗?”虞啸卿靠上椅背,盯着他胸口的纽扣发呆。
龙文章一屁股坐在书桌上,扳过虞啸卿的肩头,“师座,这得军部批准吧,缅甸日军大势已去,我看你还是先应付眼前这道坎吧。”
“我放你们走,去打仗,不用窝在这憋屈地方——趁我在虞师还能指派某些人之前,”虞啸卿眸中带着某种焦躁的艳羡,“去做你们喜欢做的事!”
龙文章盯着他,“你在害怕吗,师座?怕这场审讯还是怕你的何老师?”
“我没怕!”虞啸卿垂下眼睛,拍在他腿上,“下来!”
“我不下来,你上来。”龙文章跷起脚摇晃。他一副把公务干扰到底的姿态让虞啸卿哭笑不得瞪向他,“我叫卫兵叉你出去了!”
“卫兵被我打发了。”龙文章欠抽的嗓音突然到了脸颊边,手掌扣住了虞啸卿后颈,叠上温热嘴唇,“师座,你太紧张了,我来帮你放松下吧。”澈亮亮眸子在近处开阖了一下,“老子没……”虞啸卿的话未说完,龙文章的舌头已经不客气地乘虚而入。
气息交缠的深吻中,两个人的位置不知不觉掉了个,龙文章托着虞啸卿的腰,把他推压在了桌子上,几本书籍资料啪啦掉落在地,虞啸卿的身体突然微微一僵,龙文章未及回神,炽热唇舌猛地抽离开,虞啸卿一拳捶在了他俯压下的胸膛上!
“唔!”龙文章失重地趔趄一下,捂着岔气的胸口,“师啊座……”
虞啸卿脸上闪过的表情可归为失措,他很快从桌子上起身,推开呆怔的龙文章,俯身捡起那几本书。
“师座?”龙文章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小心翼翼戳了戳他肩头。
“回你房间去。”虞啸卿起身,把书“啪嗒”放回桌子上。
“师座……”龙文章苦笑。
“你希望我明天有精神应付问讯就别来打搅老子。”虞啸卿转身背对他,声音不是生气,是郁闷。龙文章同样郁闷,原本想帮虞啸卿松松弦,反而好像把螺丝拧得更紧了。
清晨。调查团办公室搭起了临时法庭。
长桌后是何云麾,陈秀钦以及赵勋三位主审官,两个陪审的军部官员及记录文书坐在两侧。米奇,唐基坐在斜后方不显眼的一排椅子旁听,龙文章讨好巴结何云麾的几天有了成效,他破例被允许站在唐基身边陪同。两个西方记者被挡在门外。
“坐吧,小虞,定案前你不是犯人。”何云麾对直凛凛站在长桌前的虞啸卿笑笑,挥手示意守在门口的楚柏抬凳子。
“何部长,虞啸卿违规至今未获刑具,已属厚爱,不想诸多特例。”虞啸卿淡淡道。事实上那边的楚柏也根本没打算去搬板凳。
“好!虞师座这是督促我们秉公执法,果然不愧是名将风范!”陈主任笑着赞叹,又转头请示何云麾,“何部长,咱们开始吧。”何云麾点头向他伸伸手。陈秀钦几个公文性问题后,终于切入正题,“虞啸卿,有报道称,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二日,你在滇缅公路虐杀了一百二十一名日本战俘,请简单叙述一下当时情形。”
“我们从缅北回营,路上遇到米团长下属押往战俘营的南天门战俘,我下令杀了。”招牌的虞式简练显然让洗耳恭听的问讯官们有点尴尬。
陈主任看了何云麾一眼,只得干笑一声,“详细一点。”
“他们坐在路边吃馒头,带着他们同僚的骨灰盒,里面是阵亡日本兵的手脚耳朵的骨灰。骨灰盒上缠着白布,他们借道缅甸回他们的国家,将骨灰供奉在他们国家的神坛上。”虞啸卿微微垂下眸子,不想泄露至今仍会在眼中燃起的凶光。
“咳,这又如何?”问讯台上的大员们一头雾水,何云麾没表情抚弄着他的碧玉扳指。
“我的兄弟们的骨骸烂在南天门上,身上带着这些人发射出的枪孔弹洞,风蚀雨侵,无人安葬。”虞啸卿看着天窗透进的光柱落在地上的投影,冷冷道,“我砍了他们,把他们埋在滇缅公路的旁边,我给了他们一个坟墓——寇冢。他们足够幸运。”
大屋安静着,一些骤然粗重的呼吸和何云麾轻叩扳指的声响便突兀地清晰。
“咳,武力不是解决战争的方法,最终还是得靠外交和谈。你作为我国高级将领却明目张胆违反国际《日内瓦公约》,给前线军规军纪的实施造成负面影响,增加我国外交谈判的难度……”终于还是作为副审官的陈主任接上了话头,经过三年,他能在风谲云诡的重庆官居原职,说明这个人并非面相的平庸。
为了加强他发言的力度,他停顿了片刻,沉下脸,严肃盯着虞啸卿,“简单来说,虞师座——你是否对自己的暴行事实供认不讳?”
虞啸卿吸了一口气,沉默两秒,冷冷注视着那明显虚弱的严肃,“你是否能为中国百姓喝野菜羹,日本俘虏吃白面馒头的暴行供认不讳?!——修滇缅公路死了多少百姓?怒江两岸有多少流民?是谁允许小鬼子捧着杀人者的骨灰,踩着中国人筑的公路回到日本?!”他的冷喝让唐基惊跳了一下。
“国运衰弱,官员无能。”何云麾终于出声为被怒斥得红了面皮的陈大员解围,淡淡笑道,“我听说南天门之役,虞师座闹着要军变吧,让我来猜一下,你南天门虐杀俘虏实际上也并非你那些堂皇的高傲论调,只是你发泄对上司不满的方式吧。”
虞啸卿怔了一秒,一时竟无言以对。两个陪审的军部官员埋头翻弄着资料。
“三年前在缅甸,你就已经抗命,私自撤回部队。而几月前,你那异想天开的南天门战略被上峰搁置,让你失去自我表现的舞台,你成不了岳武穆,难展一生理想抱负,所以你只是用此事件发泄你对上峰的不满!——‘中国会打仗的军人都已经死绝了!’——这是你三年前在重庆对你的钧座吼出的话。你是个有才华的军人,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但你一直是个刺儿头,永远会给你的上司找状况,因为说到底,你最恨的不是小鬼子,而是我们这群老朽!”何云麾的手指悠悠然划了半个圈,把自己点算在内。
冷森气场压抑了空气,虞啸卿盯着何云麾精光闪闪的眼睛。
“部长既然提起,属下便有话说。”虞啸卿沉下声音,冷冷道,“三年前,属下临危受命,来到滇西筹募远征军赴缅作战。我的团在成立不到一个月便急调入缅,在缅甸的一个多月,我们收到了八份加急命令,相隔最近的两份是早上叫我们死守,黄昏却要求速撤!每一次移动都会被啃掉几十甚至上百人,我们没有统一战线,没有军事据点,只是一群无头苍蝇,在英国人的逃命线和日本人的阻击网中四下乱窜!——我抗命回撤,是因为我不能让我的兄弟们在那个毫无军事价值,四面受敌的靶子上做了糊涂鬼!”
龙文章有点出神,虞啸卿叙述的时间,正是他在缅甸捡到他的团的时侯,他甚至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得来的狗胆,冒充了团长,拢起一堆散沙。所有的失控由他从同僚尸堆中坐起的那一瞬疯狂念头开始蔓延,将他的生命彻底搅进了那群人和这个人的生命中。
“我的确说过‘中国会打仗的军人都已经死绝了’,但是——”龙文章被虞啸卿的一声冷喝惊醒,抬头时虞啸卿的手指正直直指着他,灼灼眼光几乎让他想起了初遇时的虞团座,“这个人——三年前在南天门上的绝地仗,是我五年来看到的最像样的一仗!这个冒充团长的神棍——是我这五年遇到的最配称军人的人!可是五个月前,我却像三年前我的上峰一样,将他们亲手丢弃在南天门,一再贻误战机,只为等我的上峰,和我上峰的上峰开会瓜分好那些迟来的——该死的美国军需!”
米奇的脸上也难得露出点尴尬,唐基已经“刷”地站起,怒喝出声,“虞啸卿你作死!”
濒临失控的法庭现场让门口的两个英国青年越过卫兵的肩膀探头探脑。虞啸卿看着憋红脸全身发抖的唐基,攥紧拳头住了口。一声脆响,何云麾的碧玉扳指掉在地上,碎了。
“看来是我带偏题了……陈主任,你接着问吧。”何云麾笑笑,没有理会地上碎开的晶亮爱物。
陈主任憋了几秒才缓过劲,干笑,“如果虞师座对自己的杀俘行为不作辩解,我看暂时就没什么要问的了。”
“那就散会吧,一周后是第二次问讯。”何云麾扯了扯嘴角。他盯着虞啸卿转身出门的身影,冷冷道,“虞师座,从现在起,你的活动范围将限制在你的宿舍院子,每天的外出要经我批准,访客必须上报。”
虞啸卿脚步微微僵滞,转头便撞上何云麾直刺透心,冰寒如刀尖的目光。
“还有,龙参谋请即刻搬出现在的宿舍,暂时回你的旧部川军团,或者上我们调查团那院儿住,反正空屋多得很。”何云麾沉沉笑道。
2010-03-21/0:24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