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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6.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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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哀哉,大鹏鸟关进了金丝笼,难展九千里大翅鸿才,实可叹兮!”孟烦了一手稀饭碗,一手馒头,站在门廊上晃着脑袋卷着京剧腔鸣锣开唱,“呜呼哀哉,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他身前的龙文章正捧着碗,坐在下过雨的湿漉漉台阶上,对他的耍宝充耳不闻。
“上邪!——”孟烦了开始叫天,举起碗,踱着方步,悠悠哀叹,“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烦啦,团部不是戏台子,你能不能安静吃个早饭的哪!”院子饭桌边的阿译首先忍无可忍地冲他叫了起来。
“不能!小太爷今儿得把这情抒透啰,”孟烦了干脆走到龙文章身前,扭着腰,比划着手中饭碗和馒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呃爷,要我帮您寻么一‘东南枝’不?”
“烦啦,这虞大少被关起来,我被赶回来你就真觉得这么可乐?”龙文章终于盯住他兴高采烈的脸,哼哼。
孟烦了在他面前蹲下,仰脸看着他,“爷,您是想看我哭?”
“不想!”龙文章往嘴里倒稀饭。
“上天明鉴,咱兄弟们可没说半句坏话,可您说这虞大少非得挑战权威,找死不是?您说您呆他那儿也两月了吧,就没啥药治治他这耍酷死扛的大少爷范儿?”孟烦了摊开手。
“改了耍酷死扛范儿的还是虞大少吗?”龙文章苦笑砸吧嘴。
“值当拿后半生的牢狱换个口舌痛快?”。
“他不痛快……那位何老师在他心里分量不轻!我看他这动静儿不是擂鼓开战,倒像是鸣金收兵。”龙文章盯着石阶缝隙摇曳的一株野草,闷声闷气。
“啥?”孟烦了怔住。
龙文章放下碗,盯着小瘸子不知何时清亮如镜的眼瞳,“你会为一点火星活下来,他会用一点火星烧死自己,别说值当不值当。”龙文章站起身,拍拍孟烦了的脑袋。
“你呢?——你又怎样?”孟烦了冲他背影叫道。
“我管放火。”龙文章沉沉一声,走出了院子。
调查团办公室门口,师部接受调查问讯的官兵进进出出。龙文章看着门神般的楚柏,笑道,“楚队长,您可真是能者多劳,怎么今儿早在师座家门口也碰到你,现在这调查办公室门口又是你?——其实您不负责守门,专门就是守我的吧?”
“龙团座您自抬了,我晚上值师座那院儿的班,白天维护这调查办公室秩序,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楚柏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那你啥时候睡觉?”龙文章笑。
“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楚柏盯着他,“龙团座,你知道我的特长是什么吗?”
“当然是爬人屋顶,敲人闷棍啦。”龙文章笑嘻嘻。
“不是,”楚柏很没幽默感地笑了笑,“我天生异禀,夜视很好,所以适合抓贼。还有——”他伸出手,张开手指,骨节发出咔咔声,“我手指敏感有力,能最快找到人的痛处,所以适合逼供。我在重庆任职七年,没有一个犯人能在我手里保住秘密。”
“那你知不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呢?”龙文章眯起眼睛笑了。
“照你虞师座的说法,是打仗吧。”
“不是,”龙文章凑近他耳边,“是装神弄鬼。”
“借过。”一个声音打断了斗嘴的两人,黑着一脸郁色的李冰站在他们身后。龙文章让开门,李冰却停在门槛边盯了他一秒,转头向楚柏道,“我的证供希望龙团长能列席旁听。”
楚柏怔了怔,“这不是你能提的要求,请进吧,李营长,部长在等你。”
“门口是小龙吗?一起进来吧。”门口的骚动显然引起侧目,何云麾的声音从室内传来。
室内难得一派公务繁忙景象,几个官员在几张桌子分别问讯虞师师部的官兵。何云麾所坐的宽大办公桌方圆几米保持着一种冷森的肃穆,他身边是一个军部官员和记录文书。
“坐。”何云麾正翻看着这几天的口供证词,向两人抬了抬手指。两人在椅子上坐下。
“李营长,你是跟随虞师座出征,一直随行左右的第一证人,所以你的证词将直接关系到调查结果,请慎重回答。”何云麾直接进入主题,像他引人注目的外表一样,是现时官场难得的利落作风。
“在你上一次的证词中,关于营救被困于滇缅边境南麓山脉友军的这一仗,据你描述,当时日军正面火力很猛,友军部队被截断,困在山坳。据侦察兵的探报,只有一处日军兵力缺口,但是道路险峻,而且是布雷区。虞师座亲率半个营的兵力从这缺口夜袭,成功解救了友军。”
“是。”李冰垂目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你们排雷用了多少时间?”何云麾冷沉眼眸瞧着他,“山路难行,再加上这片雷区范围甚广,以你供述的时间,你们这司机和排雷兵的速度技术可真够超国际水平的!还是说,你隐瞒了一些事实,那就是——你家虞师座根本没用排雷兵,而是罔顾兵士性命,隐瞒雷区军报,硬闯急攻,用人命换战功!”
“不是!”李冰惊跳了一下,抬头大声道,“师座一直率队冲在第一个,没用排雷兵是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得趁日军兵力集结堵死这个缺口前为友军打通这条突围路线!”
“你的意思是说他拿自个儿的座驾当排雷工具?即是说,他忘了自己的指挥官身份,像个二愣子一样瞎打猛冲?”何云麾突然腾起的笑容如阳光中的寒风。
“不,不是!”李冰忍不住满眼急躁地望了身边的龙文章一眼,膝盖上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我是说时间紧迫,为免贻误战机,师座身先士卒。”
“他喝酒了吗?”何云麾的问题转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什么?”李冰怔住。
何云麾手指拍拍面前的一叠资料,“在我了解的调查材料中,虞师座至少有三次酗酒记录,最严重的那次是酒精中毒到休克。不久前赵专员也亲眼见到虞师座宿醉情态——如果他不是道德问题的酗酒,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虞师座的失控是出于精神原因,说白了,他精神有问题,不适宜再作前线指挥官!”
“不是!”李冰猛地站起来,憋红了脸,“师座只是,只是——一意殉国!”
“哦,”何云麾冰凌凌眼光刺上他的脸,“坐下!把当时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再有隐瞒,你会被军法从事。”
李冰呆呆站了几秒,看了身畔一直默不作声的龙文章一眼,坐了下来。
“师座制定了夜袭计划,可是据侦察兵探报,我们必经一片雷区,那是一片山间隘口,如果等待排雷,得到天亮,赶不上和海团长会师营救友军的计划部署。几个军官正商议对策时,师座却突然驾车当先冲了过去……”
耳畔响起轰隆隆的爆炸声,眼前是冲天而起的烟尘,夜色中疯狂的威利斯如脱缰野马呼啸而去——李冰忘记了失神的那一刻是被尘土还是被泪水迷了眼睛,他只清晰感到虞啸卿是真的离开了他!他看着被爆炸气浪掀翻的吉普车滚下山路,从生命里消失。
他不知道虞啸卿出生时是不是也如此蛮横地惊天动地,只是所有兵士被他们殉国的师座激发出全部斗志,沿着威利斯开辟的道路,如出膛子弹般冲杀进日军薄弱后方!那一串炸雷仿佛序曲……他的师座自由了。
“你是说,虞师座并不是误入雷区,而是觉得自己南天门之役有负于龙团座的前锋队,所以决意殉国明志?”何云麾冷冰冰嗓音比那天的夜色更暗沉。
“是。”李冰努力吸了口气,想要挥开压住胸口的翳云。当他领着一队士兵连滚带爬地在山崖下找到虞啸卿翻倒散架的车,当他们把虞啸卿从变形的驾驶室拉出来时,虞啸卿攥住他手腕的手仿佛烙铁般烧灼,而血污脸颊中盯着他的眸子熠熠如鬼火——在他失而复得喜极而泣的那一刻,他却真的相信,他的师座丢了魂,失心疯了!
“你觉得呢?龙团座,你觉得虞师座欠你什么?”何云麾淡笑着把目光落在龙文章脸上。
“他不欠,是他给了我还债的机会。”龙文章微笑。
“那你觉得他是一个精神正常的合格指挥官吗?”
“他很合格。”
“一个会向属下下跪求计的指挥官,一个会以身涉险忘记自己身份的指挥官,一个会以杀俘虏泄愤对抗上司的指挥官——是合格的?!”何云麾拍着面前的文本,突然哈哈大笑,“看来我中国军人正常的果然是死绝了!”
“何部长!”李冰站起身,却被龙文章拍住肩膀制止了他。龙文章跨前一步,盯着老头子的灿烂脸孔,亦灿灿笑起来,“何部长,应该说——仗打到现在,还能保持脑袋正常举止规范的中国军人,死绝了才真是个好!”
何云麾瞧着他的笑脸,淡淡笑道,“龙团座,从现在起你被取消参与此案的任何资格,所有证词一律不采用。”
2010-03-29/2:06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