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忆梅引 ...
-
燕云棠并未感到不自在,她刚刚被皇帝变相禁足,这群人无非也是在观望皇帝的态度。能用利益收买的人是最不值得花心思争取的,今天他们能去奉承燕云希,明天风向变了一样会来拥簇自己。
只是起步艰难了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耐心。
“圣上驾到——”
所有人立刻规矩站好行礼,殿门大开,身形高大面目威严的大齐皇帝燕旻带着一众内阁学士缓步进入。燕旻五十有二,登上皇位已近三十年。按照大齐皇帝的平均寿命,他的身体已经可以算得上强健了。今日他也没有着吉服,只穿了寻常惯穿的一件赤黄袍衫,边走边侧身与祁王苻鸿说着什么,苻鸿落后他半个身位不卑不亢地回应。
燕云棠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悄悄抬眼看向皇帝身后,很快发现内阁只有她的老熟人谢行简没来。外祖父沈知训在人群中发现了她,严厉地剜了她一眼,她才又乖乖低头跪好。外祖父永远只会在乎沈家的利益,她想出如此翻天覆地的大事只会在他那里受到阻碍。
皇帝今日只给祁王一个人赐了上座,其他所有大臣都坐在阶下,这是之前任何臣子都没有的殊荣。燕云棠隐隐察觉出有些不对来,就算是论功行赏,给祁王摆出这样的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
“都起来吧,”皇帝居高临下地扫视四周,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今日寡人与诸位共度元宵佳节,也是为苻卿接风洗尘,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后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按照宫宴的正常流程百官会先敬天地敬圣上,但是今天皇帝一反常态让众人先敬祈王。其实这大大不合礼数,但是碍于祁王身份确实特殊,没有任何大臣敢提出质疑。
燕云棠敬酒的动作不自觉慢了几拍。皇帝平时是最憎恶僭越行事的,无论是允祁王单独休息还是贾廷荣迅速出现,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含章,给祁王敬酒你想什么呢?” 微滞的动作没有逃过皇帝的眼睛,还未待她细想,父亲严肃的发问就砸了下来。
她乖巧地起身上前盈盈一拜,将一路波折的白梅奉到头顶:
“母后送给哥哥的那棵白梅已经开了,璟沅特意将这第一枝梅花折下来让含章呈给圣上,他要祝皇祖父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低头的一瞬间,她想起来一件往事。有一次哥哥因为诤言被父亲责罚,她为哥哥鸣不平,哥哥却告诉他唱反调其实是父亲的意思。皇帝并不害怕错误的观点,皇帝害怕的是整个朝廷上下都只拥立一种观点。万事万物都有两极,帝王之术是制衡之术。
她想赌一把将手中的筹码发挥到最大,于是紧接着继续补充道:
“含章特意选了母后曾用来配白梅花的那个霁红釉的春瓶,不料来时路上被一个宫人失手打碎了,当时祁王殿下也在场。承蒙圣上宽厚仁慈,母后柔嘉维则,含章没有因为一个器物迁怒宫人,此时又想起那个瓶子才一时了恍神,望圣上恕罪。”
此言一出座下百官都窃窃私语起来。昭明皇后遗物与祁王扯上关系,这含章公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李禄走到她身边将梅花呈了上去。皇帝轻轻摩挲着梅花,这未央宫温暖如春,将待放的花苞也都通通催开了,数年前与妻子赏梅的记忆终于完全绽放在皇帝手中。
他略沉默半晌,再开口却问了另一件事:“听说璟沅病了,那孩子好些了么?”
“只是小孩子偶然受风而已,他身体壮得很,早已经大好了,“燕云棠挺直腰背目不斜视地说,“本来他看见这梅花就想着亲自呈给圣上,儿臣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是圣上的臣子,理应认清自己的位置,乖乖等着圣上召见才对。”
一霎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惊住了,贾廷荣的额头不断渗出细密汗珠也完全顾不上擦拭,沈知训深深蹙着眉不可置信地看着语出惊人的外孙女,越王燕云希被她的大胆惊得几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只有上座的祁王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然用指尖轻轻敲着酒杯。
皇帝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好像能把她心中所想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燕云棠只是垂眸盯自己的鼻尖,并不想率先败下阵来。
终于皇帝冷峻的声音先一步打破僵局:“璟沅还是孩子,不必如此拘礼。”
燕云棠毫无让步紧随其后:“璟沅过年就五岁了,哥哥在五岁时已经熟读四书知仁知礼。”
她抬眼望向座上客,一字一顿的声音宛如审判: “他身份尊贵,更应该以君为重。”
这话几乎就挑明了她对祁王的敌意,众人都将目光悄悄探向了另一位,不知道这位传说中杀戮嗜血的活阎罗会如何接招。
“臣以为,公主所言极是。”苻鸿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拿起酒杯走到含章公主身侧。他身姿挺拔,仪态万方,连行礼都让人赏心悦目。
“臣斗胆借圣上一杯酒敬公主一片孝心,昭明皇后敦厚仁善,臣定会命人在凉州为她建庙祈福。”他这番话磊落坦荡,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半分恼怒,说罢干脆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燕云棠上下打量着他,想从他的言行中找出破绽,只见他垂眸拱手展示空酒杯,举手投足都是从容的气度。于是她抬眼迎上皇帝的目光,悠悠地说:“母亲最为宽容大度,含章自愧不如。”
皇帝抬手让苻鸿免礼归座,意味深长道:“含章啊,苻卿比你大度。”
燕云棠大概已经知道她确是顺了皇帝的意思,顺势将话题引到自己真正的目的上来:“含章愚质难成大器,但是璟沅有嫂嫂悉心教诲,日后定能成才为圣上分忧。”
“太子妃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皇帝抬手撑住额头,目光落回到手中的梅花上:“给璟沅封个雁门郡王吧,云桢这个年纪已经有封号了。”
雁门是镇北侯埋骨之地,这个赐封颇有安抚太子府的意味。镇北侯一生戍守边疆,在北境威望颇高。镇北侯去世后朝廷派去的将领都毫无建树,致使北狄屡犯边境,近些年朝中对收归兵权一事颇有微词。去年入秋开始北境战火不断,屡战屡败。哥哥长期劳累突发心疾,多少也与北境危急的战况有关。太子的婚事收编了镇北侯的兵权,如今秦韫玉年轻守寡,又没有母家依靠,一大半责任就在于皇帝。
燕云棠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这个结果比她想象得要好。于是对着皇帝低头再拜道:“谢圣上隆恩。太子妃是将门之后,有圣上垂怜,她与璟沅日后定能平平安安。”
皇帝其实早知燕云棠有求赏赐的意图。他微微抬眼睨着燕云棠,这个终日躲在哥哥身后悠哉度日的小孩,已在他视线之外悄悄长大了。琼仙兰心蕙质,云桢光风霁月,而燕云棠乖张恣肆,跟她们二人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但是有那么一瞬间,燕旻感觉这孩子也在他身上探询着故人的影子。
“别跪着了,起来吧。”
燕云棠谢恩起身后并没有直接入席,而是也端了一杯酒径直走到苻鸿面前:“母后心系万民不喜铺张,祁王还是将修祠建庙的银两送去救济百姓吧。”她像苻鸿刚才那样饮尽,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略带挑衅的微笑。
苻鸿眼中亘古不变的冰川依旧无喜无悲:“公主高节如天上明月,苻鸿不能企及。”
在众臣眼中,含章公主和祁王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好在宫宴顺利进行,所有人很知趣地没有再提及此事。
结束后贾廷荣亲自将祁王送到禁宫门口。祁王享亲王礼遇有御赐的车驾,但是只有两个身着短打胡服的小郎君带着一辆寻常马车等在门外。
贾廷荣双眼微眯掩住锋芒,再开口又是寻常温吞的模样:“殿下躬行节俭,实属吾辈楷模。”
祁王只是微微点头就随那二人离去,贾廷荣的笑脸也在祁王转身的一刹那凝固,寒气森森的眼眸直直望向虚空。
“王爷,那宅子属下带人里外都翻过了,全是暗卫。”马车外,商陆以三人能听见的音量忧心忡忡地说。
“知道了,找个机会把我们的人安排进来。” 苻鸿略沉思,又轻轻敲了另一侧的门框,“祝余,你派人去太医署看看酉时左右有谁取了治外伤的药。”
“听说王爷今天见到公主了?”祝余年纪比商陆小,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常常口无遮拦。然而这个问题一抛出车内久久都没有回应,商陆反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口型比出“让你多嘴”。
就在祝余悄悄吐舌懊恼自己失言时,听到车内低醇的男声又响起来:
“嗯,见到了。”
晚上回到公主府燕云棠第一时间将四个侍女都叫到一处。
“如云如月,你们二人明日起去太子府服侍太子妃和太孙,耳目机敏些,如今朝中局势复杂,太孙又刚刚受封,嫂嫂身边可用之人不多。你们俩要帮衬着,有什么消息要及时报给我。”
“如星,你明天以含章公主的名义去下帖子,说正值寒梅怒放,后日我要在城西的山上设个室外的赏梅宴,特别说明只邀请四品以上官员家里十五到二十岁的女眷。如虹去负责筹办。”
如虹面露忧色:“公主,这数九寒天室外设宴,奴婢怕公主千金之躯染上风寒。”
今日宫宴是如星带马车将公主接回,集贤殿之事她已从禁宫守备处听得一二。于是她试探地询问:“公主可是要奴婢寻什么人?”
这四个婢女还是母后为她挑选的,从小伴她长大,极为忠心。燕云棠简单向四人讲了今日那宫女撞瓶的来龙去脉,只隐去了关于祁王的细节。
如云立刻抓住了关键:“公主可是怀疑那人不是宫女?”
“对,那人不敢让人看清样貌。”
如月脑子转得飞快:“所以公主在西山设宴,那人膝盖受了外伤定然不会出席。”
燕云棠勾唇浅笑:“不,她一定会出席。”
“奴婢懂了!”如月眼神一亮,“公主命如星特意说明,就是为了让此人不敢不来!”
她微微点头表示赞许,又偏头对着如虹吩咐道:“寻个合适的地方多备些炭火,都是姑娘家不要让大家真受罪,半个时辰之内就转到室内。到时候你们都盯紧了,看哪位女娘动作最快或者最慢。”
“我不光要她出现,我还要引出背后保她之人。”
四人很快领命告退,燕云棠独自一人来到书房,屋中各处摆着十余枝梅花,有些已经开败,有些含苞待放,玉瘦香浓,清贵冷艳。为了等待这出好戏开演,她早已备下无数道具。棋桌上还摆着那日与燕璟沅下过的棋,有一些梅瓣飘落其中。
她走到胜方一侧将花瓣一一拂去,城中梅花就在几夜的大雪和北风中被一树一树催开了,这是哥哥走后的第一个冬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