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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沈不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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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皇后沈琼仙是沈知训续弦夫人所出。沈家作为大齐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一共出过两位皇后和三位内阁学士,一度权倾朝野,风光无两。
到了沈知训这一代,不知是不是祖先的气运已经耗尽,嫡长子是个病秧子,年过三十才得了一个儿子,完全不是读书的材料。从乡试一路打点关系到殿试,明经科考了五年都没考上。续弦夫人生的小女儿做了皇后,却是福薄早早撒手人寰。
偌大的沈家,再没有一个子孙能光耀门楣。
燕云棠自幼与外祖家来往很少,尤其是母亲过世之后,外祖父眼中只有身为太子的哥哥,对她的关注聊胜于无,因此想要夺权之事她也从未想过知会沈家。
哪怕外祖父沈知训现在依然挂着内阁学士的名头。
走在沈家回廊曲折的老宅里,她心中还想着明日的赏梅宴。可能是因为刚给璟沅要到了封号,隐隐有重获圣心的意思,各家对含章公主的帖子居然响应者众,比原本计划的规模要大得多。这么多的女眷光保证安全就是大事,公主府上下不得不派出许更多人手帮着如虹筹备。到时人多眼杂,她想揪出那个受伤之人恐怕也更难了。
她边走边向如星确认着出席者的细节,直走到沈知训书房门前,被里面清晰的瓷器破碎声打断了。
“你你你你这个混账!——”
“哗啦——”
燕云棠示意如星直接开门,阳光乍然闯入室内,将满地锋利的碎瓷片都笼上柔和的白光。外祖父侧身坐在圈椅上,一旁的侍女正在给他拍背顺气。
门口处的高脚花几旁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躺在地上。精心养护的温室牡丹把大片大片的花瓣逶迤在他的衣摆,几上的花樽已经完全碎在一旁,连他的鬓发都被打湿了几缕。
沈不迟眯起眼睛看清了来人,就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避开那些锐物:“不就是一个金如意吗,再打一个不就成了。”
“那是昭明皇后的赏赐!你你你!”沈知训怒气更盛,抄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向他,“混账!什么东西都敢拿去赌!”
那砚台被沈不迟灵活地偏头躲开,却将他身后的假山盆景砸碎了一大块,落下来擦伤了他的额角。一见了血,沈不迟的眼神也发了狠,他赶紧捂住伤口哀嚎:“来人啊!阿爹!阿娘!祖父要打死我啊!”
“老夫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沈知训瞬间气滞梗起脖子,脸色通红。
如星立刻招呼等候在门外的仆人进来收拾,燕云棠冷冷地扫了在地上撒泼的沈不迟一眼,径直走到外祖父身边查看情况,随后面不改色吩咐道:“快去太医署请个医正过来。”
“把他给我抬走!越远越好!”沈知训的声音气得颤抖,“天杀的祸害!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仆人鱼贯而入打扫残局,但是没有人敢动沈不迟。沈不迟在一身酒气中眼神逐渐阴冷,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指着燕云棠道:“她烧了赏赐就没事,我只不过暂时输掉那个如意就这样打我?”
他不顾一切想冲到二人身边,奈何实在太醉,没走两步就又摔在地上,直直仰起头狂笑起来:“哈哈哈,你们等着,明天,就明天,我马上就能赢回来!从哪儿冒出来的狗杂种,也敢抢小爷我的东西……”
说着说着他的语调又低沉下去,眼泪汩汩借着醉眼狂泄而下:“那如意是我姑母赏给我的!我姑母是昭明皇后!”
燕云棠对这个废物表哥早已连失望的情绪都没有了,此时听他胡言乱语中竟然还胆敢提及母亲,心中更生嫌恶,沉着脸示意仆人赶紧将他抬走。
“燕云棠!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说话啊!你快说说你是怎么保护你母亲遗物的……”如星及时取了一块干净手帕严严实实捂住他的嘴,火速将他送了出去。
沈知训急喘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缓下这口郁结之气。看着面色平和在一旁侍茶的燕云棠,早已准备好的说教之词有些讲不出口了。毕竟跟自家那个混账东西比起来,燕云棠做的事简直不值一提。
但是既然已经把人叫到面前,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还有你!”沈知训转头就将火力对准了她,“你做的糊涂事也不少!”
燕云棠没有回话,转身换了一杯新茶奉给外祖父。
沈知训轻哼一声,威仪开口:“口口声声君臣父子,现在怎么不回答长辈的问话?”
她放下茶盏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含章自认没有做糊涂事。”
沈知训盯着她这副毫不妥协的样子,目眦欲裂,青筋暴起:“你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理应随母亲,母亲去世得早才没有被好好教养。”她平淡的眼神根本不像在说自己,“现在没了太子庇佑,不过是一个孤零零的公主,只能向圣上摇尾乞怜。”
“你怎么能是孤零零一人呢?你还有母家……”
“含章最痛彻心扉的一个月里,外祖父在忙什么?”她唇边扯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您在忙于结交朝中新贵,不是吗?您敢说贵妃将周家的东西送到我手上,其中没有您的推波助澜吗?”
他急急跺脚,恨铁不成钢地说:“那是为你好!太子离世已成定局!只有你不自量力螳臂当车!你一个女儿家,有一个强大的母家和夫家才是最要紧的!”
“女儿家?”燕云棠霍然起身,凌厉地与外祖父对视,“有谁问过女儿家的意思吗?我们到底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你们交换利益的工具!”
祖孙二人目光相接,似有无形的箭矢密密麻麻刺破僵持的空气,都想着攻城略地占据上风,谁也不让谁半分。
“孩子,”终是沈知训的声音先柔和了下来,抚须怅然说道,“你是不知道这世道对女儿家有多么不公平,犯了同样的罪,男子只受皮肉之苦,而女子却要额外再承受流言蜚语的诛心之痛啊。”
他缓缓走到桌前,喝了一口早已凉掉的茶:“你以为只凭你,就可以改变命运吗?”
燕云棠当然不是只想着改变某个人的命运,她想要改天换地,想要改变这天下的命运。眸底翻涌出的惊涛骇浪转瞬间恢复了平静,她轻轻开口道:“那外祖父怎么就自信,凭太子可以改变沈家的命运呢?”
沈知训面色一冷,重重地拍向桌子:“你与你哥哥情谊深重,所以现在要赌上你的一切,拼尽全力帮他儿子是不是?”
果然,她所作的一切都瞒不过纵横朝堂数十载的外祖父。燕云棠没有逃避,深吸一口气凝重地说:“外祖父,含章不是太子。含章帮不了沈家,沈家也帮不了含章。”
相持良久, 沈知训最终败下阵来,将自己颓唐地堆在圈椅中,潸然道:“你有这捅破天的胆子,怎么还要带着璟沅身陷险境……”
看着外祖父涨红的双眼,她的眼泪亦扑簌下来,低头又是深深一拜:“历朝历代没有任何一个失去父亲的太孙有过好下场。含章知道此事不成功,便成仁。若真有那一日,只求外祖父看在哥哥和母亲的份上保住璟沅的性命。”
燕云棠就要走出书房时,听见背后响起了外祖父苍老的声音:
“祁王绝非善类,你千万小心。”
巳时的太阳已经十分刺眼,但是燕云棠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如星小声问道:“公主难道早就知道周二公子之事与沈老太公有关?”
“我诈他的。”燕云棠脚步略顿,眼中一片清明,“昨日从宫宴回来之后,我发觉以圣上多疑的性格周家绝非联姻首选。此事若成功,受益最大的其实是沈家。”
二人行至沈府门口看到家仆备了一副车驾,还未待如星上前询问,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沈不迟神色匆忙地出现,脸上再无半分醉意。平日里燕云棠根本不理会他,但是今日遇见了他赌输母亲赏赐之事,枉是她再麻木也忍不住忿忿地说:“沈不迟,若我母亲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不知道得多寒心。”
“你可别这么高高在上了,好像你多么功成名就似的。”沈不迟一眼都没有看她,径直走过她钻上马车,“走,老地方。”
“你——”
还未待她反驳的话说出口,那马车已经载着沈不迟大剌剌扬尘而去。
有那么一瞬间,燕云棠很想为了哥哥,为了母亲,甚至是为了沈家,把他从马车上扯下来,当街殴打一通。但是她知道,这样不痛不痒的教训,对于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若她有沈不迟的起点,作为望族沈家的嫡长子,这双手必定早已在朝堂中搅弄风云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将野心寄托于一个五岁的孩童,全部抱负都囿于让这世道口诛笔伐的女儿身。
女人就不能有野心吗?
女人就要认命吗?
女人的天地就必须只有父、夫、子吗?
她燕云棠才不信什么命,她信事在人为,她信未来可期,她信最柔弱的水在寒冬里可以变成最坚固的冰,她信最易折的铁在淬炼里可以变成最锋利的刃。
她最信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