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穷桑

1、偶遇

　　醉卧春风迎春暖，又是一年好春光。

　　西市胡商的酒肆内，朱雀倚着窗扉，闭目，品味着空气中细若游丝的花香。是什么花呢？朱雀思索着，却没有答案。

　　“啊——”

　　绵长的思绪被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打断了，酒肆内热闹和谐的景象被打破了，惊叫声不绝于耳，酒客们慌乱逃窜，唯朱雀巍然不动，兀自享受着明媚春光。

　　一股夹杂着腥臭的妖气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忽闻利剑出鞘之声，似乎有高人出手了。

　　朱雀微微抬眼，瞟向酒肆内，只见一位身着胡服的年轻女子，手执一柄玄剑，正与那只面貌丑陋的水妖缠斗。

　　她身法极佳，出剑，斩杀，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不过一招半式的功夫，一柄清寒的长剑便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水妖，只余下微小内丹破碎的声音。

　　那闹事的妖怪，倒在了朱雀面前，再也挡不住他的视线，他这才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遥遥一望，光阴迁变，岁月徙转，往日的时光倏忽而逝。

　　失神间，那女子已行至朱雀跟前，突然双膝跪地，行大礼道：
　　“上神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虽是女子，却无妩媚之态，更无扶风细柳之姿，眉宇间透着十足英气，俊秀而飒爽。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跪拜礼委实让朱雀吃了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

　　见这位上神并无反应，女子也未起身，继续道：“上神在上，请受小民再拜！”

　　幸好周围的人早已被妖怪吓跑，否则如此举动必会引来一阵围观，扰了他的清闲自在。

　　“朱雀上神在上，请——”
　　朱雀微微一愣，旋即收回心神，笑问：“你怎知本君是朱雀？”

　　她仍未抬头，礼貌地答道：“小民观南方七宿式微，想是主神朱雀离位。煌城忽生祥瑞之气，以此坊为盛，上神气质非凡，不惧妖魔，且佩赤羽，应是朱雀上神无疑。”

　　“你倒是聪慧的很。”朱雀柔声道，“起来吧，地上凉。”

　　她抬起头，一双亮眸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却不起身。

　　朱雀眯眼道：“莫非有事相求？”

　　“上神在上，请受小民三拜。”她郑重其事道，“实不相瞒，小民的确有事相求，小民斗胆请上神赐三昧真火。”

　　“你要三昧真火何用？”

　　“小民供职司天监，以降妖除魔为任，三昧真火，燃尽世间邪魅，可助小民护佑一方。”

　　“本君既受你三拜，也该有所馈赠。”朱雀抬手，指尖生出一点火苗，“三昧真火，给你便是。”

　　那女子赶忙掏出一只小瓷瓶，火光一闪而过，飞入瓶中。

　　她飞快地封住瓶口，收了三昧真火，不禁面露喜色，却又迅速恢复如常，平静地道了句：“多谢上神赐火。”仿佛方才的笑意只是假象。

　　朱雀笑道：“别客气。”

　　她收好瓷瓶，再次礼貌作揖：“小民有要务在身，便不扰上神清梦了，先行告辞。”

　　说罢，她掏出一张传音符，一番念念有词后，符纸转瞬消失，不知去往何方。

　　转身离开之时，朱雀却开口叫住了她。
　　“你姓甚名谁？”

　　“失礼了。”她躬身行礼，踯躅半刻，轻声道，“小民，一夕。”

　　“一夕……”朱雀重复道，转而微微一笑，“后会有期，一夕。”

　　一夕正欲开口回话，楼下却传来急切的呼喊声——
　　“监正！监正！”

　　“我在这儿！”一夕扭头喊道。

　　接着便是一阵焦急地脚步声，两位身穿玄衣的男子上了楼，甫一见着一夕，其中一位便黑着脸嗔怪道：“监正，国师再三强调，不可独自行事，您偏就不听，回回独来独往，若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属下又当如何向国师交代？”

　　“好了好了。”一夕连连摆手，似乎是听腻了这些唠叨话，“我这不是给你们送了传音符吗！”

　　“您都办完事了，才通知我们，我们来了能有何用？”

　　“自然是有用的。”一夕拍拍两位的肩膀，正经道，“善始，善终，清扫事宜就交给你们了。”

　　然后，她飞快地给了朱雀一个眼神，朱雀了然点头。

　　二人看向眼前的一片狼藉，正欲抱怨，却发现酒肆内早已没了监正的踪影。

　　方才一只未开口的善终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早日如此，还不如跟着春官，至少还能上场打打架。自从跟了监正，我这把剑再也没出鞘过，国师给我的符都快过期了，愣是没机会用上！”

　　“别说了。”善始一手搭在善终的肩上，感叹道，“算了吧，若还跟着春官，一天到晚打打杀杀，哪儿还有喝酒闲逛的好日子……”

　　*

　　一夕把玩着手中的小瓷瓶，心情十分愉悦，不知心里盘算着什么，若有所思的。

　　朱雀跟着她走了许久，她竟一直未发现。

　　行道两旁的槐树郁郁葱葱，绿意盎然。阳光穿过叶间落下，洒下一地斑驳亮影，也印在她的身上。

　　忽然，一夕伫足，停在一座宅院前。

　　朱雀仰头一瞧，匾额上写着“国师府”。

　　一夕并未进门，反而转过身，对着空气道：“上神何事？”

　　原来是发现他了。

　　朱雀缓缓现身，道：“本君思索了一番，方才赐你三昧真火，似乎有些草率了。”

　　一夕愣住，握紧手中的小瓷瓶，道：“上神受我三拜，故赐我三昧真火，岂能出尔反尔？”

　　“我并非要收回火。”朱雀笑道，“你想想，倘若每个人都三拜本君，难不成本君要将神火赐给所有人？世间神火横行，岂不是乱套了。”

　　一夕想了想，忽然正色问：“上神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嗯。”一夕道，“我可以与上神交换三昧真火。凤羽龙鳞，九天玄冰，净渊之水，仙丹灵药，奇珍异草，上神想要什么？”

　　凤羽龙鳞虽难得，对朱雀来说却只是寻常。仙丹灵药，奇珍异草，他见得多了。不过，九天玄冰，净渊之水，皆是三昧真火的克星，世间难寻，倒是稀罕得很。若他说想要，她一平平无奇的凡人，又如何给的了他？

　　朱雀笑了笑，反问：“你可寻得？”

　　“那又何难。”一夕摊开手，掌中倏尔浮现出一块三寸寒冰，四周温度骤降，冷得逼人。

　　朱雀不禁后退半步。如此寒气，果然是九天玄冰，倒是小瞧她了。
　　“你如何寻来的？”

　　一夕收回手，扬眉一笑：“以物换物。”

　　“九天玄冰并非凡物，你拿什么换的？”
　　“麒麟血。”
　　“麒麟血又是如何得到的？”

　　一夕微微皱眉，伸长胳膊，将九天玄冰再次递到他面前，道：“要，或否？”

　　“本君想要的，不是这个。”朱雀微笑着摇头，认真道，“本君想留在娘子身边。”

　　一夕稍愣，微愠道：“阁下贵为上神，何必调笑我这凡间女子？”

　　“娘子误会了。”朱雀一本正经道，“娘子神通广大，本君是想留在娘子身边，涨涨见识。”

　　“上神高看了，小民不过一介凡人，远不及上神见识广博。”

　　“本君长居上界，对下界之事知之甚少。此次下凡，便是为了了解下界之事，以广视听。”朱雀拱手作揖道，“还望娘子给个机会。”

　　上神之礼，她可受不起。
　　一夕连忙收回玄冰，躬身拜道：“愿为上神尽绵薄之力。”

　　“别一口一个上神，听着疏离，唤我朱雀便可。”朱雀将一夕扶起，补充道，“听闻娘子一贯独来独往，可别将我撇下了，我不识路。”

　　根本得罪不起，当真是骑虎难下。
　　也罢，多少是一位上神，又有三昧真火傍身，总不会拖累自己。

　　一夕便回道：“撇了谁，也不敢撇了上神您。”

　　“如此甚好。”朱雀笑，“那走吧。”
　　说着，他便自顾自的走进国师府。

　　“等等！”
　　忽听“嘭”的一声巨响，那位心急的上神重重地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国师府有……结界……”

　　“本君只是想试试这结界的强度。”朱雀揉着额头，尽力保持风度，“嗯，果然很强，不容小觑。”

　　一夕不由得心生疑问，这位上神真的不会拖累她吗？

　　她轻轻一叹，旋即握住朱雀的手腕，道了句“冒犯了”，便领着他进入国师府。

　　不忘解释道：“结界依古籍而制，精妙难破，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外人若想入府，需由国师、我或另两位少监领入。您若要留在小民身边，还请瞒下上神身份，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若旁人知晓他是朱雀，再来给他三跪九叩，如此一来，他便不能安安静静的享受凡间的好时光了。

　　朱雀点头道：“那是自然。”

　　进入府内，一夕便松了手，熟门熟路地向□□走去。

　　朱雀跟在她身后，一路打量着府内的光景。景致虽无特别之处，但此地气场玄妙，难辨虚实，连他都差点走错了路，幸亏一夕将他叫住。
　　看来那位传闻中的国师确实有些本事。

　　步入庭院，则豁然开朗，满园春色扑面而来，蜂飞蝶舞，鸟鸣声依稀可闻。

　　只是池中莲花已无生气，只余下枯蓬残荷，一池清波。走过曲折的池上回廊，尽头是一处别致的石亭，并无名字。

　　仔细一瞧，亭内并无任何布置，单单矗立着一方石碑，上书：“禁地，勿入。”

　　一夕不以为意，将手掌覆在碑面上，石碑上忽然泛起层层水纹，似是水中倒影。她放下手，石碑倏忽隐去，幻化出一道门，门后是一片漆黑，不明情况。

　　朱雀跟着一夕进入门内，一脚踏地，周遭瞬间明亮起来，两侧是一列接着一列整齐排布的书架，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
　　架子上塞满了书，瞧不见一点缝隙。如此庞大的藏书量，不知要看到何年何月。

　　视线尽头是一张极宽的书案，案上书册纸卷堆叠，几张零散的宣纸落在地上。再定睛一看，书卷间藏着一颗小脑袋，不知是哪个小童趴在案上睡着了。

　　一夕快步上前，扒开案上杂乱的书卷，摇了摇那人。
　　“双双，醒醒。”

　　朱雀探头一瞧，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分明是花一般的年纪，却顶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脸上墨迹斑斑，一对黑眼圈透着难掩倦态。

　　摇晃间，双双缓缓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咧嘴一笑：“监正，你来啦……”

　　她甫一睁眼，朱雀不由得讶然，这小女孩竟是重瞳，两目四瞳，有些诡异，却并无邪气。

　　“你是不是又去研究那本古籍了？”一夕皱着眉头斥道，“不是让你别再碰那本书吗？上回的教训还不够狠吗？那本书会让你魔障的。”

　　双双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我没再碰那本书了！我只是在帮叁荼研究新的法阵，一时忙晕过去了……”

　　重瞳机灵一转，瞧见了一旁陌生的面孔，她赶紧转移了话题。
　　“这位是？”

　　“监正的跟班。”朱雀抢先答道。
　　见一夕并未多言，只轻轻点了下头，双双也没再多问，小声揶揄道：“我还没见过能跟得上监正的跟班。”

　　朱雀不置可否地笑笑。
　　“小娘子又是何人？”

　　“司天监少监，聂双。”双双随口答道，并未太过在意这位陌生来客。

　　她整理着乱蓬蓬的头发，接着问一夕：“监正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一夕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搁在书案上，神采奕奕地说：“我拿到了三昧真火，你研究一下，看看可不可以附在火符上。若能成功，那火符便可威力大增！”

　　双双闻言，立马激动地拿起小瓷瓶，一脸惊喜。

　　“这不难！一日之内，便可完成！”末了，不忘赞叹一番，“不愧是监正，什么都搞得到手。”

　　一夕避开朱雀饶有意趣的目光，干笑了一下，道：“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双双鼓捣着手中的瓷瓶，爱不释手，头也不抬地应和道：“机缘巧合，也是监正的本事。”

　　一夕一时无言，暗自叹息：这“机缘”真是好本事，招来一位送都送不走的上神……

　　“对了！”双双忽记起一事，赶忙告诉一夕，“宫里来人了，好像是来寻国师的。但国师尚未归府，监正你也不在，我便让中官暂且打发了。”

　　“所为何事？”
　　“我也不知，似乎——”

　　谈话间，一道黄色符纸突然飞来，朱雀微微侧身躲过，迅速用两指夹住纸片。并非攻击，只是普通的传讯符，上面写着几个字，朱雀念道：“永和坊，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