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如在》鹤同尘

42、暴雨

　　第四十二章暴雨
　　乐真被这声“夫人”叫得有些愣怔。心中只想着：原来祝雩在人前，也常常这样喊自己吗？
　　符言遂见她神情，还以为自己言错。因祝雩在尚书院中时，不知从何时起，每次说起她时，不再称为定国公主，而是改口喊起了夫人，他便也跟着如此称呼了。他正想着要不要改口，乐真就双手接过了卷轴。
　　或许是知道自己并非普通人之后，心理在作祟，乐真觉得她现在对血腥的气味更敏感了些。当时在战场上行“安魂”之典的时候，身处尸山血海之中，战场未来得及清洁打理，空中的气息几度逼得她身边协助典礼之人都连连干呕。被那样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包裹着，她都觉得尚好，而现在竟是被这血书激得手抖不已。
　　倒不是被腥味呛得恶心难受，而是这血中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诡异气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让她觉得万分难耐。
　　这幅轻微发颤的形态，看在旁人眼里，乃是忍受着莫大的哀伤。众人本已经不作声，现在更是连动都不动了。
　　乐真屏住呼吸，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之后，才慢慢地将卷轴打开。她经常出入书房，每日临摹学习完神圣书体后，都会翻阅一下被刻意摆在桌上，甚至还被某人摊开来、特意要给她看的那些史书。不知不觉，她几乎看遍了史官大人所有的得意之作。且她将祝雩写给她唯一的那一封信读过不知道多少遍，故而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祝雩亲笔所书。
　　乐真想起方才听到的议论声，觉得尚书院中人应该也都确认过了，但是她却还是对符言遂说了一遍：“是祝雩亲笔。”
　　她不希望有任何纰漏，不希望祝雩豁出性命去守护的真实，在旁人看来竟是疑点重重。
　　符言遂点点头，心中突然觉得祝雩曾说什么“我夫人可不如你夫人那样关心我”，纯属玩笑话。
　　祝雩的笔迹虽不易模仿，但是尚书院为证真伪，也是拿出了许多她之前所写的信和文章来一一对照过字迹的。就连和她合写过多次史书，自认为对她字迹颇为熟悉的自己，也都是再三确认过后才敢认定这确实是亲笔所书无疑。而乐真仅是看了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且她必然也不是随意下的结论，从真实情况论，她该比谁都在意这封书信的来历。
　　若这都是“不关心”，那可没有什么算是“关心”了。

　　因篇幅有限，且约莫时间紧张，故而文字精简，字迹也没有以往那样力道遒劲，反倒是略有些浮空。乐真细细看过后，自觉这是她见过的祝雩所有的文章里，最为“微言大义”的一篇。寥寥数言，竟然是将整个收受贿赂并贪渎军功的脉络都梳理出来了。因为祝雩此行，长笥和仲笥都未随行，而是在京中候着，故而每日所记的内容都是由乐真帮忙整理的，她也大致都看过。祝雩当时让她带回来的那厚厚一本史册，其中所书，其运笔行文，不如此卷的十之一二。
　　难怪尚书院中会有人担心牵连过广。
　　乐真看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合上。她的手指无比修长，和许多壁画上的仙人简直一模一样，连指节都不是很明显。托拿着礼器的时候，总给人一种神圣至极的感觉。
　　此时，她递还卷轴，竟让符言遂生出一种接受神旨的感觉。他刚伸出手来，突然觉得手背一凉。

　　下雨了。

　　雨点极速往下落，几乎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刘管家刚刚招呼完人速速去取雨伞来，院中众人便已经被雨淋了个透。好在符言遂反应及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卷血书重新放入了木匣中保护起来。
　　刘管家见乐真在雨中静立不动，尚书院的史官们也随着她就在院中淋着雨，忍不住道：“诸位大人，抱歉。雨下得突然，已经派人去取伞了。”
　　一史官拱手道：“无妨。”
　　其余人纷纷附和：“无妨。”
　　符言遂也摇头道：“不必劳烦。”

　　在西峰国和东壑国，都有这样一个传说——当一个人离去之后，便会化作世间的风和雨，在不经意时，与故人重逢。
　　史官们自然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们都没想着打伞。
　　乐真无疑也是清楚的，但却接过了刘管家递过来的伞，顺道请诸位史官进大堂，喝杯姜茶。
　　史官们看着她撑起了伞，更加固执地站立在雨中，都不肯移步檐下避雨，更别说入堂中了。
　　符言遂打破了沉默：“不劳驾贵府准备姜茶了，我们不过是来请夫人最后确认一次血书是否是祝雩亲笔。”
　　乐真问：“若是亲笔如何？”
　　符言遂道：“我明日上朝。老院正大人也会去，还有我师父院判大人。之前送来的那册，已然是铁证如山，今日加上这血书，定然叫那些人无可辩驳。”
　　这便是集体去讨说法的意思了。
　　若是旁人听了，肯定是感动到几乎要落下泪来。从不参与朝政的尚书院，为了一位史官，竟然几次三番上朝，公开施压，要求彻查。这是何等的公义？
　　或许也有人觉得，若是祝雩不是一个史官，又或者，祝雩并不是尚书院的史官，不这样宁折不弯，稍微迂回一些，也不至于闹到人不见影，甚至需要以血为书的地步。
　　可是乐真与他们都不同，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她不会因为尚书院为祝雩出头，就感激涕零。尚书院守护的，除了未来的院正，更多的还是史册与所有史官的尊严。她也不会埋怨祝雩坚定要记述真实的史实，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哪怕是虚与委蛇一下都不愿。
　　祝雩做了她应做的，尚书院也做了它该做的。
　　本当如此。

　　乐真看着那个刷了桐油的小木匣子，问道：“这是如何送至的？”
　　“说来惭愧，未能明察。”符言遂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尚书院中找遍了，也不知是何人送来。正因如此，才在多次核对笔迹之后，最后还要来请乐真验过。
　　乐真心里想着：难道，又是鬼使吗？
　　罢了。
　　她本也不是话多的人，只道：“确实是祝雩亲笔所书，如需担保，我可随时作证。”
　　符言遂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送走尚书院众人后，暴雨一夜未歇。
　　接下来一整天，也是不见日光，雨声片刻不绝，雨势丝毫不减。京城本已经选在了地势较高之处，谁知竟然还是有许多地方都被淹没。昔日热闹非凡的街市，现在全部门窗紧闭。
　　到了第三日，许多城中地处洼地的房舍，人行其间，小腿都被大水覆过了。尚书院也已经第三次加固完藏书阁了。
　　到了第五日，京中一些有钱人家，已经开始往外迁，预备着先去别处的宅子中避一避，等这阵雨水过了再回来。
　　到了第七日，水患已经十分严重了。尚书院也已经开始预备转移，祝府是由昝玳前来通知的。
　　乐真拒绝之后，照旧去了神庙。她一路上听到了不少百姓的哀叹。
　　其中竟然有一句：“东壑国无白微郡，亦无白微郡守。”
　　确实是无白微郡，也无白微郡守。但是如白微郡守一样的人，其实是有的。
　　比如祝府的族老们，此番就颇为让人刮目相看。他们全部站了出来，和城防军一起，加入了疏通水道的工作。
　　还有许多书生，也都放下那些虚空的大道理，不仅开始讨论起如何尽快治理水患，更是撩起袖子直接开始帮助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腾挪个屋舍之类的。
　　乐真轻轻抚着手中祭祀水神的书卷，想着，或许也可以再加上她。
　　她是白微郡守的后人。
　　是唯一在世的，他的亲骨血。

作者有话说

　　温习一下，白微郡守是乐瓊，也就是乐真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