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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定计 ...

  •   钟士宸被史见仙留下,但发现钟叔宝又没什么屁话要给他说,他又不爱跟人闲聊,便提出要回去休息。
      钟叔宝怕他住在万安的老宅中被仇家干掉,就留他宿在宫里。
      钟士宸欣然接受,随一个宦官退了出去。
      钟叔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很不放心地对史见仙道:“日后源何郡公定免不了要和六皇叔共事,那钟成缘虽聪慧过人,但架不住皇叔心狠手辣,朕真怕他赔上性命。”
      史见仙道:“圣上也忒小瞧了他,要是他连六王爷都驾驭不了,真枉臣往日天天跟圣上保举。况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人所能忖度,阎王要他三更死,圣上也留他不到四更。”
      钟叔宝垂下眼睛,皱起眉心,思量片刻,抬起头来,“让中书与门下二省连夜起草颁布诏书敕令[1],他们做起事来也名正言顺。”([1]诰书和敕书格式基本一致,用于封赠臣民,五品及以上用诰命,六品及以下用敕命。)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从此,千疮百孔的大安便要在这群年轻人的手里日新月异、翻天覆地了。
      钟成缘在金宅门前与金击子分手,继续往西去观复园,进去正好和喜伯打了个照面,他已经走过去了,又特地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四爷什么事?”
      “我的钮钟回来了吗?”
      喜伯摇摇头,“还未曾见过他。”
      钟成缘点点头,没有说话,低着头默默走了。
      由于他这园中人多屋少、物多地少,他不得不跟许多人挤在一屋,东倒西歪睡得到处都是,他都难以下脚,天儿又热,屋里闷得很。
      他让镈钟将地图在床边小几上展开,仔细地用指头指着,从西到东一座座山、一道道岭的看过一遍。
      钟锤来帮他换下朝服,他摆摆手道:“别忙这个,快去拿纸笔来。”
      钟锤蹑手蹑脚摸着黑在屋里翻找,一团乱麻里什么也找不到,只好去钟步筹屋里问问,少顷拿着半张纸回来。
      钟成缘匆忙接过纸,刚要写时,发现只有半张,叹了口气,无奈地拿袖子沿着边缘按了几下,将纸抹平。
      他刚一落笔,又觉得昏暗异常,转头看灯里只有豆大的火光,“这灯怎么这么暗?”
      “爷,灯油还没采买来,我再——”
      “罢了罢了,只是写几个字罢了。”
      他写完条子,想必没有信封,就用力折了几折,把字折在里面,交给钟锤,“你找个妥帖的人——松哥儿还在吗?”
      见钟锤点头,他吩咐道:“你去把松哥儿喊醒,叫他立刻把这个送到好去处,然后略等等,把我要的东西拿回来。”
      “哎。”钟锤忙披上衣服去了。
      镈钟抱着便服要来给钟成缘换上,“爷,好歹睡一会儿吧,明儿也好有精神。”
      “别换了,不多时又要进宫了。”
      镈钟这孩子实在,说道:“爷不如先把外衣脱下来,若是坐皱了,也不知去哪里找熨斗,也不好烧木炭。”
      钟成缘听闻此言哭笑不得,又是感伤,又是无奈,扶着小几从床沿上站起身来,“唉——怎么到了这般田地了——”
      起身让镈钟给他换了常服,靠在床头等回信,忽然想起来灯油不多了,转身拂袖熄了灯火。
      等了约有两炷香的时间,他迷迷瞪瞪睡了一觉,钟锤推门进来,见屋里黑洞洞一片,悄声喊道:“镈钟哥——”
      镈钟坐了起来,“怎么了?”
      “爷睡了?”
      钟成缘的声音传来,“没有,快拿给我。”
      钟锤吓了一跳,“爷还没睡啊,怎么不点灯?”
      他话一出口就自觉失言,忙愧疚地闭上了嘴。
      镈钟把灯重新点燃,护着火端到钟成缘床边的小几上,钟锤捧上三卷图轴,与镈钟一起展开铺在床上。
      镈钟好奇地问:“爷,这是什么?”
      钟成缘道:“地图。”
      镈钟又问:“这些地名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钟锤不愧是大家子,原来家中也是有几百册藏书的,认出了其中几个县,“这乃是西南边陲地界,与万安山隔水阻,自然不常听闻。”
      镈钟不知道钟成缘为什么大半夜要看那蛮夷之地的图册,虽然心中疑惑,但再不发问,仍像从前那样,左右相伴,端茶剔灯。
      钟成缘将这三卷地图两相比对,明明是一个地方,记录却各有不同,他头痛地按住太阳穴,“真是没一样顺心的。”
      钟锤可惜地道:“哎呀,我家未抄没时曾有一本岭南博物记事,或许还可参考一二。”
      钟成缘想到自己家的藏书阁也被那群野人付之一炬,感同身受地和钟锤对视了一眼。
      唉,原本到家时倒还不算疲倦,看家中这般缺东少西、败落难扶的情景让他顿感心力交瘁,没了精神,“算了,都睡吧,反正就是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闷闷地躺下,听房中沉鼾四起,闻房外蛙声一片;想明朝无有着落,思将来飘蓬难猜。愈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实在是熬煎难捺,长叹一口气,悄悄坐起。
      镈钟与钟锤本就不如钮钟警醒,都没听见动静。
      钟成缘提上鞋,推门出去,见月亮还在头顶上,攀住窗边的海棠树,一使力上了房顶,一个趔趄踩碎了片瓦,他啐了一声,“我真是个狗屁。”(他这时候真是青涩得可爱)
      镈钟惊醒,一摸床上,半个人都没有,“坏了!爷不见了!”
      钟锤被他推醒。
      “怎么办?要不要——”
      钟锤拉住他,凄凄然道:“嘘——哥哥不要声张,让爷去吧。”
      镈钟有些担心地点点头,“但愿爷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钟锤摇摇头,“不会的,人都是向生不向死的。”
      钟成缘的功夫是真欠磨炼,他纵着蹩脚的轻功在枝头游走,下边儿老有狗吼他,他不得不跃下树梢,趿拉着鞋,在大街上乱走,也不知自己能去哪儿。
      他方才跟那么多人闷在同一间屋里,跟做酱油闷黄豆似的,热得很,他没披外衣就出来了,现在从冷月凉风里一过,全身都冷兮兮的。
      他停下脚,想想能去哪儿躲躲,唉,还能去哪儿。
      他歪歪搭搭地往金击子家走去,到了金宅院外,刚想上房顶,又一想,都到这地步了,里子都没了,还顾什么面子。他破罐子破摔,谁都不避讳了,上去“当当当”砸门。
      门房迷迷瞪瞪地喊:“谁啊?”
      他道:“缘何郡公。”
      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那门房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就嗤笑一声,“嘁——哪里来的花子,没见过世面,连吹牛都吹不像,你是郡公,那你的车轿在哪里?你的仆从在哪里?你这连身好衣裳都没穿上呢,就来充郡公?”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钟成缘被他说的又恼又羞,正要发作,转念一想,世人大都只认衣冠不认人,自己这样衣衫不整、独身夜游,不是自寻侮辱么。
      门房后面又传来一个声音,“你眼瞎啦?!这不就是郡公吗!”
      另一个门房立刻一路小跑过来,惊讶道:“郡公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打扮?镈钟相公怎么不在身边伺候?”
      钟成缘一看,是先前那个没认出金击子、自己顺嘴求情的那个门房,心中不胜感慨。
      冲撞了钟成缘的门房一听此话,吓得魂飞魄散,定王家虽然倒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这样的小毛毛虾可惹不起。跪着爬上前来,抱住他的腿,求钟成缘从轻发落。
      钟成缘被他吵得心里更加烦躁,不想跟他计较,道:“罢了罢了,你起来吧,以后看仔细些,别等皇上来了,你再嫌他没有龙须,没有龙爪。”
      认出他的门房又踢了那门房两脚,“还不快谢过郡公!”
      那门房叩头不止,钟成缘见他如此惶恐惊惧,不禁又心生怜悯,退了一步硬抽出脚来,“别嚷嚷了,大晚上的,回头都给人家吵醒了。”
      “是是是!”
      认出他的门房道:“郡公快请进,三爷不在,小的去通报四爷。”
      经此一事,钟成缘已经不想再生枝节了,道:“算了,他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四爷肯定已经睡了,也不要搅扰他了。”
      说罢拂衣而去,夜风吹来,更觉衣衫单薄;朗月明照,愈显形影相吊。
      他才走不远,听到后面有车马声,以为是来送蔬果的,便没留心。
      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果子——”
      他回头时,只见金击子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大惊失色地拉住他两手,上下打量,“大晚上的,你干嘛呢?”
      金击子上下摸摸他,浑身都冰凉,想脱了外衣给他披上,奈何身上穿的是正装,不好穿脱,赶紧连拉带拖引着钟成缘往家里走,“快,快跟我进去,仔细在外头把你给冻死了。”
      钟成缘嗤笑了一声,“害,大夏天的,哪能冻死人。”
      跟着金击子的人像往常一样把钟成缘簇拥了起来——
      “这是我们爷平时披披盖盖的,旁人没碰过。”金屏从车里拿出一个薄毯给他披上;
      金盏给他提上鞋;
      金灯在前面给他打着灯笼;
      金珠搀着他跨过门槛……
      钟成缘有种奇怪的感觉,往常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尊贵,到了这落魄时分,竟觉得自己尊贵起来了。
      金击子见一个门房跪趴在地上,神色异常、窘迫万分,又加上钟成缘过门不入,定是吃了这瞎了眼的闭门羹。
      往那门房一指,“你,过来。”
      钟成缘知他猜着了,按下他的手,“大晚上的,不要再生事端,你我也都乏了。”
      金击子听他此言,也便作罢,狠瞪了那人一眼,揽着钟成缘,一同进去了。
      钟成缘身上暖和了起来,心里也舒泰了许多,问道:“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
      金击子道:“明儿我不是还得进宫嘛,先往铺子里逛了一趟,交代交代。”
      “这么晚了,铺子里还不歇?”
      “这两天分外忙,所以就得熬几天。”
      金屏连忙跟钟成缘告状:“连我们的伙计都是轮着歇的,只有我们爷自己非得熬着,四爷可快替我们劝劝,本来爷就有头疼的病症,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钟成缘惊问:“你这几天都没睡觉?”
      金击子食指在金屏额头上一戳,“你这小子!”
      又跟钟成缘陪笑道:“那怎么可能,人身肉长的,我都是插空睡的。”
      “零零碎碎的睡更难受!”钟成缘抬头,勾勾手让灯火离近些,就着烛火与月光仔细瞧他的脸,果然更消瘦了些,面色也不好,用胳膊夹着他的小臂大步往里走,“今晚你高低都得睡个好觉!”
      金击子道:“明儿不是还得——”
      “明儿有事儿,今儿就不睡了?这是什么道理。”
      金击子道:“我还没问你呢,这么晚你在外头做什么呢?也没人跟着,这多危险啊。”
      钟成缘嗤笑了一声,“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我又不是皇——”
      金击子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都是自己的心腹家奴,“你这可不敢胡说啊!二哥刚交待什么来着,以后可要谨言慎行!”
      钟成缘摇头甩开他的手,没所谓地道:“用得到我时,我再怎么胡言乱语,他都要担待的;若到不用我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呸呸呸!咱尽量别到那地步。”
      金屏见他俩这就要去卧房了,在一旁提醒道:“三爷,垫吧一点儿再睡,别回头胃疼。”
      钟成缘吃惊地一字一顿道:“你!连饭!都没吃?!”
      金击子很无辜地一摊手,“我这不是正要吃呢嘛。”
      “我这么倒霉,都能吃上饭,你又没灾没祸的,怎么饭都吃不上?”
      “没办法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身在其间,怎么可能逆流而上。”
      “唉——行吧,金屏你快去叫厨下弄点儿夜宵来。”
      金击子又跟下人补了一嘴,“都轻手轻脚的,你们四爷(金立子)在东厢房睡着呢。”
      一群人灯火辉煌地进了金击子的正房,金盏给金击子先换下衣服。
      金击子转过屏风,迎面见钟成缘曲着一条腿坐在他的坐垫上,倚着他的靠枕,盖着他的薄菱被,双目呆滞,神情放空。
      这副傻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可爱,便没打扰他,自己在一旁的小桌上随便吃点儿。
      钟成缘听他吃饭,往桌上扫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嘴巴忽然张得大大的。
      金击子忍不住笑出来,用自己正用着的筷子夹了两根菌子塞他嘴里,他的嘴巴自己就闭起来了。
      “还想吃点儿别的吗?”
      钟成缘摇摇头。
      金击子就着他的脸吃了这顿饭,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喝粥时钟成缘的嘴巴又张开了,他又就着自己的勺子喂了两口。
      钟成缘没什么想尝的了,伸直了腿,把两手放在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金屏给他擦了擦嘴,在一旁看他的表情,说不上来到底是舒适还是疲惫。
      金盏和金灯一起把小桌架走了,金击子挨着他坐下,揽过他的肩膀,钟成缘的头顺着就靠了过去,抵在他颈上。
      金击子心疼地道:“这些天你受委屈了吧?”
      钟成缘立刻很干脆地摇头,“不,不委屈,都是我该受的,我已经不是那个在家靠哥哥、在外靠师兄的小孩儿了。”
      金击子有些吃惊,但钟成缘一向想的很清楚,“是啊——你现在很是一个大人了。”
      他既有些替钟成缘高兴,又有些失落,只恨钟成缘是别家的子弟,一家有一家的活法儿,凡事他不好太过插手,如果是他的亲弟弟,他一定要筑起铜墙铁壁,为他遮风挡雨,无论外面如何斗转星移,他一辈子都无忧无虑。
      钟成缘犹疑着道:“不过……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有时候我就是个软蛋,比如说现在。”
      “嗯?”金击子密切关注着他的神色。
      钟成缘转动眼球和他仓促对视了一下,清了清喉咙,迫使自己坦诚一些,“我一看我家里,我的老天——”
      他突然抱住头,背过身去,蜷起身体,“我都快愁死了,我愁得都睡不着觉,就想有一会儿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想逃、想跑、想远走高飞,想一了百了、想死了算了!”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想哭,越说越无措。
      金击子叹了口气,轻轻地环住他的背,语气放得极柔极轻,也迫使自己坦诚地道:“我很能体会你说的是什么,真的,我家……出事,咱们刚回万安的时候,我也这样,每次你带我去听个新戏、吃个新菜式什么的,我心里都高兴的不得了,就觉得——啊,太好了,又能溜一会儿,又能松一口气。”
      钟成缘转过身来凝视着他,认真地听他说,金击子不是一个轻易曝露心迹的人,能这样直接说出心中所思所想更是少之又少。
      金击子想到往日的欢愉,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幸福的神色,“这样松一口气之后,我感觉好像又活过来了,又能撑一阵子了。那时候,也不是那时候,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庆幸,能有一个人像……像那什么,你们书本上的好词儿我都不会,哦,像个避风塘,外面大风大浪,我开着货船进去,里面风平浪静,我可以上岸歇息歇息。”
      钟成缘缓缓道:“原来你那时是这样想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才能感同身受了。”
      “果儿,你不要怕,从此往后,你只要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到我这里来,只要需要帮忙,就告诉我。我本来以为你们对我家的恩情,下辈子衔草结环才能报,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倒给了我个现恩现报的机会,千万不要跟我不好意思。”
      虽然这会儿金击子也没真做什么,但有了他这些话,钟成缘感觉肩上的担子好像轻了一些,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把头埋到金击子的肚子上。
      金击子轻轻捋着他的头发,道:“看来今晚不只是我需要睡个好觉。”
      钟成缘又忽然愁容满面地抬起头来,“可是,我一想到我在这儿享福,我父亲和哥哥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就——”
      金击子把手搭在他的后颈,打断他:“不要想,先把自己的心熨平,再去顾及别人。”
      钟成缘点点头,又伏到金击子身上,闭上眼睛,由衷地感叹了一句,“我现在好舒服啊——”
      金击子见金屏去铺床了,问钟成缘:“还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
      “有点口渴。”
      金盏忙奉上安神茶一盏,金击子接了过来,钟成缘支起头,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
      金屏走来:“爷,床铺好了。”
      金击子腰一使劲,上下颠了钟成缘两下,“别在这儿赖着了,走吧。”
      钟成缘打了个哈欠,“不行不行,走不了,我就跟那个蛇一样,吃完东西是要盘起来的。”
      金击子见他又任性,忍不住想笑,穿上鞋,把他背了过去。
      两人肩挨着肩仰面躺在床上,一沾枕头,都觉得又疲又乏,听外面金盏栓上了门,金屏换了香,两人的脚步声一个去了外间,一个进了屋里,接着烛火熄灭了,小床上窸窸窣窣一阵子,也没了动静。
      钟成缘知道金击子还没睡着,问:“你在想什么?”
      金击子摇摇头。
      钟成缘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还是老把戏,“你不说,我就乱猜。”
      “好啦好啦——”金击子没有直说,而是引了一句戏词,“俺惊魂化,睡醒时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2]”([2]《牡丹亭·幽媾》,后面都是这个《滴滴金》)
      哦,眼下情景确实离奇,不像真的,钟成缘小腿一踢,将自己半边菱被接到金击子被上,两床菱被变作一床,被上莲花相并蒂,两方鸳鸯做一双。
      他两条腿滑进金击子被窝里,缠住他的膝盖。
      金击子一掀被角,让他上半身也钻了进来。
      钟成缘抱住金击子一条胳膊,笑嘻嘻地道:“梦中哪能这般切实?”
      金击子也笑了,用食指一点他的鼻子,“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母亲)[2]——哎对了,你半夜这样出来,明儿怎么跟你父亲交待?”
      “我就说他们没起时,我就出门了,找大师兄问些事情。哎呀,此时就不要再管那些君臣父子、凡尘俗事啦——”他向黑洞洞的帐顶伸长胳膊,好像真能看见星夜,“你看斗儿斜,花儿亚,如此夜深花睡罢[2]——”
      金击子又轻轻笑了起来,两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点点头,“睡吧。”
      两人都是一夜好眠,一洗全身疲乏。
      金击子甫一醒来,立马往床里面看,见钟成缘睡在身侧,松了口气,果然不是梦,又一想到因为今天要进宫,心中又开始惴惴不安。
      也不知为何,他一醒,钟成缘也跟着醒了,见眼前是他,便哼哼了两声,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金击子把他面上的一缕头发抿到脑后,“还赖会儿吗?”
      钟成缘懒怠地说话,摇摇头。
      “饿了?”
      钟成缘点点头。
      金击子喊了一声金屏,四个小金便伺候二人起床,吃了饭,稍坐了一会儿,金击子有些忧心地问道:“你果然已经有了主意?”
      钟成缘道:“主意好出,不过动动嘴的事儿,实干起来,结果谁也说不准。”
      “先说来听听?”
      “那可不行,你听了肯定吓死了,我不如直接去吓小皇上。”
      金击子听他这么说,刚舒展的眉头猛地又皱了起来,“我的好果子,你快告诉我,不然真到了皇上跟前,我都没法儿帮衬你。”
      “没关系的,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爱听不听。”
      “你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
      钟成缘见他焦灼的难受,只好将心中谋划对他和盘托出。
      金击子的神色果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犹犹豫豫地质疑道:“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钟成缘无奈地一摊手,“他们想用十四万人干掉五十万人,你不觉得这也‘太冒险了些’?我能怎么样嘛?”
      金击子觉得一定是自己经历的大世面不够多,竟然还没发过这样大的愁,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好像被放在炉子上烤着一般。
      钟成缘站起来挽住他的胳膊,“好啦,我的哥,别发愁了,愁也没用,不如现在就进宫,自然有人比咱们更愁。”
      金击子着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点点头,先同他一起回西边园子跟钟士孔禀明去向,再一起进宫。
      钟步筹见他二人一起进来,果然问钟成缘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的不曾看见?”
      钟成缘依昨夜所言。
      钟步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看向他父亲。
      钟士孔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钟成缘虽然不明就里,但感觉这个谎应该是露馅了,赶紧又跟他父亲说了要进宫的事。
      钟士孔听了他的打算,竟没有太过惊讶,略作忖度,道:“步筹,你去山上叫上思至,再叫上李老板,以防万一,再加上黎家那个小子,你们四个跟缘儿一起进宫吧。”
      钟步筹吃了一惊,小心地问道:“父亲那您——”
      钟士孔摇摇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要少出头。”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便退下了。
      钟黎李金几人沿着万年大街往皇宫走,听见身后人声嘈杂,回头一看,一队队的士兵正往城里走,住得近的百姓以及东城盖房子的匠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李轻烟解释道:“相将军(相圭)先带着小股安南军进驻万安,保卫皇上,现在大部队也调拨到了。”
      钟步筹问:“调来了多少人?”
      李轻烟伸手比了个“三”。
      钟成缘有些黯然地感叹道:“好啊,终于做上真命天子了。”
      金击子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两人一起转过头,继续往北走,其余几人也跟上了。
      虽然钟成缘心里早做了准备,但再见到钟士宸时,还是难捺心中怒火,只能狠狠地握住双拳,只要稍一放松,这双手就会立刻把他的头拔掉。
      钟叔宝则是眼前一亮,看着钟士宸道:“皇叔剃了胡须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真与当年离开万安时相差无二。”
      钟士宸虽然心里并不十分看得上这个小皇上,但口头上还是要放客气些的,“臣不记得那时曾见过圣上尊容。”
      有一说一,他脑子里就从来都没出现过这个狐狸长相的小侄子,还是钟叔宝荣登大宝之后,钟士宸才头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个小东西。
      钟叔宝还不死心,“皇叔你忘了吗?五年前皇叔做平西将军,朕做安南将军,同一天离了万安城,皇叔出万历门往西,朕出万历门往南,两车队并道而行,朕喊了皇叔一声,皇叔勒马回头——”
      相壬清了一下嗓子。
      钟叔宝住了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钟士宸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自己当时既义愤填膺又万念俱灰,此一去边关,别说还朝,连性命都堪忧,哪有心思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钟叔宝极快地便换了副表情,看向剑拔弩张的钟成缘,问:“缘何郡公有何妙计?朕已经摩拳擦掌、拭目以待了。”
      钟成缘很坦诚地道:“臣没有妙计,只有一个不折不扣的馊主意。”
      “哦?”
      高义给了一个眼色,两个太监便将那一人高的地图推了出来。
      金击子这时就已经开始焦灼了,替钟成缘捏着一把汗。
      钟成缘从容不迫地在西南边陲划了一道,“咱们与毕刹接壤的地方都是平原,毕刹骑兵很是厉害,我们兵力若是旗鼓相当或许能够勉强一战,但敌我双方兵力过于悬殊,正面迎敌肯定吃大亏,不如从这里开始退——退——退——退到这里——”
      众人见他从李将军关[3]往东指到平沙城[4],又从平沙城指到音书县[5],还继续往东指到近百里的山林,眼睛越睁越大,越来越惊讶,金击子目不转睛地注意着钟叔宝的表情,真是心惊肉跳,就怕他忽然发脾气。
      钟叔宝虽然大为震撼,但仍然很尊重地问道:“郡公,这可是四百里平川啊,一半火焰山那么大,上面还有两个城的百姓。”
      “臣明白,可这也没有办法,要想以少胜多只能是把敌军慢慢消耗殆尽,只有给他们点甜头才能诱敌深入,过了音书县就到了这里——”他用手指圈出一大片绵延不绝的山脉和密林,“从这里开始,地形尤为复杂危险,正因如此,没有一张地图准确绘制过这里的地貌,只要把他们拖进这里,咱们的胜算就能有一半了。”
      相圭提醒道:“即便把他们引到那里,也不能十拿九稳,若是战败了,可就一下子失去四百里国土,而且越过这片山林,往东可就是一马平川,能直接打进万安。”
      钟成缘也是无可奈何,“恕臣愚钝,只有此一险计,圣上可权当做笑话消遣消遣。”
      史见仙为难地道:“还怕一件事,往后撤的时候万一军心涣散、失了斗志,那可就不是后撤了,就变成后逃了,还要被毕刹压着打,局面就再也难以扭转了。”
      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钟叔宝左右为难。
      金击子干着急,却也没什么话能补充。
      钟家其余两兄弟、黎李二人、以及相壬对打仗的事情都只了解个皮毛,听他们讨论被震撼得一愣一愣的,别提自己发表什么观点了。
      令人焦灼的沉默弥散开来,一直冷眼旁观的钟士宸突然开口:“在启兴平原上枪对枪、刀对刀打一仗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亡国的更快。”
      钟叔宝半转过身去,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地注视着他,一副郑重听取他意见的样子,“皇叔是赞同缘何郡公的看法喽?”
      钟士宸被他这样看的非常不自在,微微侧侧身子,却又对上钟成缘不善的目光,只好又转了回去,“臣只是说没有别的办法。”
      “说的也是——”钟叔宝抿起嘴来沉思,显得下巴更像只狐狸一样。
      虽然钟士宸替钟成缘帮腔,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与金击子无意义地对视一眼,只是为了略消心中的不悦。
      钟叔宝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下定了决心,“好,既然如此,就这么办了,那立刻就要开始筹备了,史爱卿——”
      没想到他主意定得这么快,众人都吃了一惊。
      史见仙立刻理了理思绪,上前一步,“圣上,不如我们兵分三路,一路去安抚广汗,一路依郡公昨日所言去士德借兵,一路去迎战毕刹。”(小仙儿是政治家,果子是军事家,大方向小仙儿拿主意,具体怎么办果子想办法)
      钟成缘追了一句:“还要再加一路驻守万安,这是最后一道防线,要是这道关也破了,咱们可就都要学毕刹蛮语、穿马背小褂了。”
      史见仙连连点头,“郡公补充的是。”
      钟叔宝道:“好,两位爱卿安排的妙,相将军(相圭)?”
      相圭也点了头。
      钟叔宝道:“刚好安南军今天到万安,把朕的老底儿都带来了,凑几箱东西,钟使节(钟思至)即刻出发出使广汗。”
      钟思至可算有点什么活儿干了,忙不迭下拜谢恩,好歹不是废人一个了,他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
      钟叔宝又叮嘱他:“一定要卑辞厚礼,千万不要逞口舌之勇。”
      “臣明白。”
      史见仙毛遂自荐道:“臣请愿去士德借兵,一来臣与士德国王易辛有旧,二来,这化缘嘛,是臣的老本行。”
      黎华正跟他搭班子修律法呢,听他说要走,“史大人——”
      史见仙心里当然早把这些事情也安排妥当了,“侍郎莫慌,陛下,臣与黎侍郎(黎华)先把讼狱律法与徭役赋税的大框架搭起来,那时黎尚书(黎名)和钟侍郎(钟步筹)肯定已经挑选出了一批良才,到时交接给他们,我和黎侍郎便能脱身做别的事情。”
      钟叔宝点头,“有劳二位。万安戍守一事就交给相将军(相圭)了,明天三万安南军就全都到了,都是老部下,你去安排安排。”
      相圭领命,思索了一下,“不如将一万兵马安置在万安城北的万春关,防守广汗;一万安置在城西的万隆县,防守毕刹和士德;剩下一万随六王爷与郡公一同到西南去。”
      说起万安的防卫,钟成缘突然想起了陆尚操和梁边蹈。
      钟叔宝见他欲言又止,问道:“郡公还有何事补充?”
      钟成缘道:“不敢不敢,补充倒称不上,只是好奇两位羽林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钟叔宝道:“梁将军(梁边蹈)上书外调了,左右羽林军都先由陆将军(陆尚操)掌管。”
      钟成缘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心中暗道:“这两个首鼠两端的家伙,行事风格可真是一以贯之,梁边蹈想不明白就先溜,陆尚操搞不清楚就先按兵不动。”
      他隐晦地对钟叔宝道:“二位将军虽新立了大功,但此时正值多事之秋,皇宫侍卫一事非同小可,非陆将军一人可能承担,圣上还是早做计较。”
      相圭道:“不如把羽林军编进安南军里,由臣一同调配。”
      钟叔宝道:“好,有劳将军。”
      钟士宸在一边听得直想发笑,这小皇帝还挺客气,一口一个有劳,看看最后这个最棘手的活儿他怎么安排吧。
      钟叔宝自然是先恭恭敬敬地哄着他,“平西军嘛,当然还要烦劳皇叔统率。”
      钟士宸表面上客气了客气。
      钟叔宝又道:“封缘何郡公为陇西节度使,与皇叔一同前往。”
      他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安排可太微妙了,钟士宸是平西将军,领导平西军是理所应当的,但平西军又驻扎在陇西,让钟成缘当陇西节度使,指挥平西军好像也是有凭有据,两个人到底谁说了算相当模棱两可。
      金击子再也按捺不住,刚要开口,钟成缘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摇摇头,然后便接旨谢恩。
      说实话,钟叔宝心里也直打鼓,他也觉得钟成缘太势单力薄,怕他一进钟士宸的地盘就被干掉,问道:“郡公还有别的要求吗?”
      钟成缘道:“咱们最好拖到秋收之后再开战,那时黎侍郎(黎华)或许可以脱身了,黎侍郎精通地理与阵法,臣烦请他辅佐一二。”
      黎华一听自己能上战场为国立功了,喜出望外,立刻出列请命。
      钟叔宝欣然应允,“封黎侍郎为军师中郎将。”
      钟成缘又道:“万安与西南山遥路远,最怕音信不通,臣烦请李老板传递往来书信。”
      李轻烟一拍胸脯,“放心吧,包我身上了!”
      钟成缘又道:“行军打仗,粮草是重中之重,一旦出了岔子什么都完了,臣只信得过金特使——”
      他忍不住回头与金击子对视了一眼,就只这一瞬间,百般信赖、衷情、期待排山倒海般向金击子冲击而去,比宣之于口还更热切。
      他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坚定地看着钟叔宝:“请皇上特许金特使督运粮草。”
      钟叔宝现在对他是百依百顺,自然一一恩准,当然,他末了也没忘了与钟士宸虚与委蛇一下,“皇叔意下如何?”
      钟士宸心中冷笑,就算他不同意又能改变什么?从牙缝里干巴巴地硬挤出四个字:“皇上圣明。”
      钟叔宝暗暗松了口气,本以为这俩人会立刻发作,在御书房里闹的不可开交,没想到都这么不吭不响地接受了,还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爽利。
      既然人选都已经定了下来,具体的事宜就可以开始商量了,史见仙对钟成缘道:“若是秋天开始打,那也就只剩四五个月的筹备时间,我再过两个月就动身去士德,我把他们的兵马带到哪里与你们汇合?”
      钟成缘道:“他们本来就跟我们不甚同心同德,就别让他们跟着后撤了,直接带到山林东边的平原上吧。”
      史见仙点头称是。
      钟士宸听钟成缘这就开始指挥部队调度了,心里怒火隐隐冒了上来,略带讽刺地叫了一声:“节度使——”
      钟成缘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也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六皇叔——”
      钟士宸挑起一根眉毛,问道:“节度使何时动身?”
      钟成缘反问道:“六皇叔何时动身?”
      他巴不得这个老东西立刻就走,再也别踏上万安一步。
      钟士宸也巴不得自己赶紧走,回到自己的老巢才能安心,但他还是捺住心中焦躁,缓缓道:“节度使何时动身,本王就何时动身。”
      钟成缘讥讽道:“莫不是皇叔老得走不动了,还需侄儿搀扶着才能走?”
      钟士宸心中暗道:“好小子,本王还未难为你,你倒先行发难。”
      他嘴上也不能吃亏,立刻哼了一声,“本王是怕你走到半路,又觉得害怕,吓得屁滚尿流地溜了。”
      史见仙听这二人越说越不像话,赶紧出来打断,问了句没什么意思的话:“王爷,现在平西军是不是还驻扎在音书县?”
      钟士宸道:“对,本王即刻发文,让他们往西移防,到李将军关去。”
      史见仙听了这话,回头和钟叔宝对视了一眼,钟士宸看起来好像不肯低头,这不是已经按钟成缘说得办了吗?
      钟成缘突然想到:“哦对了——”
      钟士宸转过头看他:“嗯?”
      钟成缘马上别过头去,不愿意跟他说话,直接对钟叔宝道:“平西军进驻李将军关时,不如将队伍编成许多队,白天大张旗鼓地入关,晚上再悄悄地出去,反复再三,对毕刹就宣称我们有……嗯……六十万大军吧。”
      钟叔宝并不十分理解,“爱卿此为何意?”
      钟士宸一下子就明白了,“要把毕刹全部兵力都诈出来,都诱引到我国境内干掉,再往毕刹打就势如破竹了。”
      钟成缘心中发起无名火,为什么他说个什么,这个老狗才都一点就通。
      钟叔宝大赞:“哦——原来如此。”
      至此为止,史见仙说得四件大事全都有了着落,这个小内阁便立刻分头行动了。
      众人走后,钟叔宝不安地对史见仙道:“爱卿你看皇叔、郡公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在这里尚有人调和,到了西南边陲,他俩万一内斗起来了,我们岂不是祸起萧墙?”
      史见仙不以为然(不认为是正确的)地一笑,“圣上难道没发现吗?这二人表面不共戴天,谋略规划却全然一致,倒比咱们君臣二人还默契,放宽心吧,不会斗起来的。”
      钟叔宝仍不能放心:“大敌当前他二人或许都能顾全大局,一旦尘埃落地,朕真怕他们有朝一日要斗个你死我活,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朕实在痛心疾首!”
      史见仙道:“皇上,如若他俩真的要斗,就算让二人天各一方也无济于事。”
      钟叔宝叹了口气,“也是。”
      李轻烟性子急,一出了御书房殿门就拉住钟成缘的胳膊,把手反过来轻蔑地指着钟士宸的背影,“哎呀!你怎么能跟那个老阴贼一块儿打仗去,到了他的地头上,他们把你弄死了咋办?”
      黎华一挺胸脯,“我也去啊,小师弟功夫虽然不济,我基础相当扎实啊,怎么可能看着他们把小师弟给弄死?”
      他这么直白地说钟成缘不济事,弄得钟成缘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李轻烟看黎华那副呆模样,恨铁不成钢,苦着脸跟钟成缘道:“你一个人就够难顶的了,还要再带上这个傻子,我光听着就愁得慌!”
      黎华很不理解,义正词严道:“我是去帮忙的,又不是去捣乱的!”
      钟成缘见两人要吵起来,赶忙将他俩分开,道:“二位师兄,听我说——你们冷静想想,其一,皇上需要给那老贼派个监军,这个监军既要懂行,不能被他骗得团团转,还绝不能临阵倒戈,我既有本事,父兄又都留在万安被小皇上一党握在手里,再合适不过;第二,那老贼需要一个人质,万一万安这边要对他不利,他也以人质为要挟以自保,圣上年幼,还无儿女,我既是宗室子弟,又是定王爱子,遍观朝野,难道还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李轻烟正在气头上,听了他的话,还想跟他辩一辩,却怎么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垂下头默然不语了。
      金击子听他这般分析,愈发觉得他前是狼后是虎,难以脱身。
      钟成缘见他们都垂头丧气,道:“哎呀我的师兄们,你们怎么搞的,怎么像我已经死了一样?我只不过是几方博弈的筹码而已,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会动我。”
      金击子几乎没做任何思考,脱口而出:“不论是第一刻、最后一刻、每时每刻、时时刻刻,只要我还活着,谁都不能动你!”
      他话一出口就自觉冲动了,自己是哪儿颗葱,自己顶个屁用,说这样的大话。他立刻抿紧了嘴唇,将两边的酒窝都浅浅地挤了出来,有些懊恼地别过头去,怒气冲冲地往前走了。
      那一刹那,金击子的一时莽撞如同一个猛不丁蹦起的火星,钟成缘一时没留神,让它将长久紧锁的心扉燎了个缝儿,那里面一直苦苦压抑的悸动便一整个爆发出来,那种头脑发热、箭在弦上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一把拉住金击子的手,“师兄!——”
      金击子被吓了一跳,止步回头,一眼就看见钟成缘晶晶发亮的眼睛,恍若十年前。
      好巧不巧,这时相壬正好追了出来,喊道:“金特使!——”
      金击子却对相壬的呼唤充耳不闻,立刻回握住了钟成缘的手,眼里耳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怎么了?”
      黎华这呆子实在,拍拍金击子的肩膀,“二师兄,相大人叫你呢。”
      李轻烟向来十分警惕,自然立刻就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气氛之微妙,偏被这不解风情的黎木头打断,连忙往他脚上一踩。
      黎华什么都没想,道:“轻烟,踩我脚了。”
      李轻烟真是无语至极,一把连衣服带肉掐住黎华的胳膊,给他拖走了。
      黎华又疼痛又茫然,他那张可怕的嘴巴还在表达:“这十分疼痛,你要带我去哪里?”
      被两番打断,钟成缘刚刚才探头的悸动便又被他压了下去,费力地收回了手,重复黎华的话:“相大人叫你呢。”
      金击子有些失落,但相壬已经走到跟前了,只好与他周旋:“相大人有什么事?为何如此匆忙?”
      相壬着急地跑出来,有些气喘,尖着嗓子道:“我就猜着江南的户籍是块硬骨头,果然卡住了,咱们最好立即动身去南方看看具体什么情况。”
      “现在就去吗?”
      “是,现在动身到了天黑正好到修武县投宿。”
      金击子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钟成缘。
      钟成缘脸上浮现出同样的神情,嘴上却道:“事不宜迟。”
      金击子点点头,立刻回去打点行囊。
      钟成缘忍不住叫住他,“师兄!”
      “嗯?”金击子才走出没几步,又走了回来。
      当着相壬钟成缘有些不好意思,以手掩口在他耳边道:“早去早回,希望在我动身前咱们还能再见一面。”
      金击子顺势握住他掩口的手,“一言为定。”
      钟成缘点点头,“嗯,快去吧。”
      金击子留恋地慢慢松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见金击子离开,钟成缘忽然觉得心底冒出一股没来由的孤独,自己一个人待着很不舒服,赶忙快步撵上了黎李二人,没话找话地道:“相大人的嗓音好特别啊,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他。”
      李轻烟挑起眉毛,压低声音道:“噫,你还不知道那个呐?”
      黎华立刻义正词严地道:“我们不应该在背后议论别人。”
      “谁背后议论别人了?我只不过是先告诉你们,你们知道个忌讳,回头别冲撞了人家!”李轻烟推搡了黎华一把,“行,就你是正人君子,你别听,你赶紧走!”
      黎华听他说别冲撞了人家,又不想走了,坚如磐石地站在那里,李轻烟推都推不动,“那我确实应该听一听。”
      “我还不想说了呢。”李轻烟白了他一眼,呸了一声。
      钟成缘看看大师兄,再看看三师兄,头痛地思忖该如何从中调和。
      还不待他行动,黎华马上就真心实意地认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妄加评判。”
      李轻烟不屑地看着他,看起来不大情愿地道:“行吧,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黎华点点头。
      李轻烟就立刻接起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了,如同无事发生一般。
      钟成缘大为震撼,这事儿就这么得啦?来得快去的也快。不由得拿金击子来比,聪明人固然有聪明人的温情体贴,却少了呆子的心直口快,人果然不能什么都要。
      李轻烟才不是那种背后嚼舌根的小人,他向来对旁人十分共情,“相长史和相将军不是亲兄弟,是叔表兄弟(共享一个爷爷),但相将军四五岁就没了爹,相长史家就把他接过去当自己儿子一样养。”
      黎华同情地皱起眉头,总结道:“年幼失怙。”
      “相将军七岁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说什么缘故的都有,他非得爬到树上去,没留神从上头摔了下来,砸到相长史身上,给他直接砸成——那个了。”
      “嘶——”钟成缘不禁倒吸口气。
      黎华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砸的那么准?为什么相长史不能躲开?”
      钟成缘哭笑不得,“自家弟弟,肯定是相长史想接一把啊。”
      黎华明白了,“哦”了一声。
      李轻烟叮嘱黎华道:“所以啊,以后千万别在人家面前说什么举啊、立啊、嫁娶啊、妻妾啊、儿女啊。”
      钟成缘问:“那他至今未娶就是因为这个吗?”
      李轻烟道:“多半是吧,他可真是个好人,不祸祸人家闺女。”
      钟成缘又问:“那相将军为什么也还未娶?”
      李轻烟摊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钟成缘感慨道:“啧啧啧,哪家不藏着几桩事啊。”
      李轻烟突然竖起食指来。
      钟成缘立刻噤声,竖起耳朵听,音乐听见风里飘来极微弱的哨音,吃惊道:“嚯,大师兄,你倒是怎么听见的?”
      黎华颇为无奈地道:“他半夜睡得好好的,就算有人隔十里路吹这个东西,他都能一下子就坐起来。”
      李轻烟火烧屁股似地道:“哎呀,不能聊了,我得快走了!”
      钟成缘很理解地连连点头:“快去忙你的事。”
      黎华忽然一把攥住李轻烟的袖子,给他拽了一个趔趄。
      李轻烟不耐烦地回头,忿忿地把衣袖扯出来,“你干嘛?都皱了!”
      黎华既郑重又认真地给他交待了两个字,“吃饭。”
      “吃饭吃饭,谁跟你们公子哥儿似的,哪有闲工夫吃饭!”李轻烟骂骂咧咧地走了,嘴角却忍不住翘起一边,又一阵轻烟似的消失了。
      “我也得赶紧回趟工部。”黎华说着也步履稳健地走了。
      好嘛,又剩钟成缘一人了,左右看看大家都忙忙碌碌,都不好上前横插一杠。他犹豫着是先回家操持家务呢,还是先去送送金击子呢。回家吧,又不忍心看家里那个落魄模样;去送送金击子吧,肯定有一堆官员随行,婆婆妈妈的显得不好。他一边斟酌、一边拖拖拉拉地走。
      正在此时,相圭从后面步履生风地走来,一拍他肩膀,“郡公哪里去?”
      他吓了一跳,“害,乱逛罢了。”
      “郡公要是不忙,不如跟我一起到承天门检阅一下安南军和羽林军,你挑一万人走,剩下两万留给我。”
      “好哇!”
      这事儿钟成缘爱干,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就去了,一上城楼,就瞧见钟士宸早站在城楼中央,颇为不悦地问:“他怎么在这儿?”
      相圭道:“你们不得一块儿挑挑嘛。”
      钟成缘从鼻子里深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邪火,试图心平气和地走上前,“六皇叔。”
      钟士宸回过头来,从头到脚、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点了点头。
      相圭见钟成缘拳头又攥起来了,连忙插到两人中间,二人各往东西让了让。
      令旗官把队伍指挥到城前,钟成缘虽然已经打了一小仗了,但这样正儿八经的军队还是头一次见,暂且把钟士宸抛到头脑一边,新奇地看着那些兵穿着什么、拿着什么、喊的什么、怎么踏步、怎么一排排地站好。
      相圭用手遮着太阳向远处眺望,见一队人马从皇城[6]出,上了万年大街,往南城门去了,几步到了城墙边,扶着墙垛子直接冲下面喊道:“后面!后面!快点儿的啊!别把官道堵死了,别人过不去!”([6]皇上在宫城居住,大臣在皇城办公,百姓在郭城生活。)
      他这声音可真是大,钟成缘没提防,被震得脑瓜子都疼。从队伍开头一直到城门口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真就让出一条道来。
      那队人马顺利通过,当中的两人回过上身冲承天门挥袖子,青天白日的,红洒洒的官服分外鲜艳夺目,正是新任的相壬和金击子。
      相壬不光成家有问题,眼神也不大好,相圭怕他看不见,猛嘬了一口酒,一脚蹬在墙垛子上,高高举起旗子左右挥动着,使出十分的气力来吼道:“一——路——顺——风——!”
      相壬被他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好像也喊了句什么,但实在是听不清。
      金击子看着像被他俩逗乐了,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举起胳膊,小臂往后一荡,又往前一甩,一样东西如箭羽般直直地破空而来。
      钟成缘一抬手就将那物抓在手心,摊开手掌一看,又是一个金击子式样的带钩,但这回却是用金子做的,脑子里都能想象他得意地说“这下可跌不断了”。
      一时间忍俊不禁,又碍于有旁人在,连忙抿住了嘴,只剩双眼弯弯。
      钟士宸很是警惕,以为是个暗器,“什么东西?!”
      钟成缘立刻那金带钩收进怀里,冷冷地道:“不关你事。”
      相圭也反应过来了,“郡公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是金特使扔过来的小玩意儿。”
      “啊?那么老远,他怎么扔过来的?”
      钟成缘瞥了一眼钟士宸,提前警告他,“我早就说啦,我是我们师兄弟中功夫最差的。”
      相圭不敢置信地又对着酒壶嘴吸了一口,把旗子扔给身旁的士兵。
      钟士宸怀疑地审视着钟成缘的脸,好像在从他的神色中找到破绽。
      这种像网、像钢叉、像捕猎一样的眼神让钟成缘不寒而栗,抱起胳膊,把腰挺得更直了些。

      [2]《牡丹亭·幽媾·滴滴金》
      俺惊魂化,睡醒时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你看斗儿斜,花儿亚,如此夜深花睡罢。笑咖咖,吟哈哈,风月无加。把他艳软香娇做意儿耍,下的亏他?便亏他则半霎。
      [3] 《燕歌行(并序)》高适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4]《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岑参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5]《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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