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夜会 ...


  •   夜晚的马路上,街灯将我的身影缩短又抻长。生命的弹性,仿佛就隐匿在这从侏儒到巨人的影子中。

      时光会不断打造新的意义,我只管前行。

      一辆黑色的轿车迎面而来,我被耀眼的车灯刺得目眩,再睁开眼时,车已泊在我侧前方的马路旁。

      车灯被关掉。线体劲遒的车头前,“四连环”钢质属色,在夜色中泛着坚冷的光。——那是今年流行的奥迪A6,豪华行政版。素来对车的认知只限于车名的我,却每年都能跟着新款的奥迪,与时俱进地为自己扫着车盲,这大半都是因为车头前那四个绝妙的“零”的缘故。——虽说当初那不过是洋人四大汽车公司在百年前联手创业的象征,但在我的眼中,那却是天下汽车里最赋有哲学意味的LOGO,——既是四个鼓胀的圆满,也是四个空洞的虚无,或更可以是圆满与虚无的不断遭遇和重复,——就像此时此刻,当金犀明和我分别站在车头的两端时,那夹在我们中间的四连环,在圆满和空洞中意味深长。

      我说金律师好,我是辛露。他听了后就说两年多不见,我都不敢认你了。然后踏上人行路,过来跟我握手,眼中是以研判做底的热情。

      灯光下,他依然是两年前的那个瘦削精干的白面书生。大概是因为鼻梁上少了一副眼镜的缘故,他看上去要比他三十出头的真实年龄年轻些。这让我联想起最近在有钱人当中流行不衰的激光矫视手术,他应该属于他们的行列,——一个不惜血本消费着现代科技的男人,——就像两年前,在老家松江市的那次只有他和我出席的“相亲宴”上一样,他乘着酒兴大肆鼓吹他的健康饮食哲学,拼命地往我的碗里夹着他最爱吃的、由几十种添加剂组合而成的“高级人造肉”。

      虽然知道了“相亲宴”差不多也就是“散伙饭”,但我出于尊重,还是尽力地耐着性子,洗耳恭听。——他后来一边擦着眼镜一边说:等有朝一日科隆出来的人体器官上市了,我就先给自己换一双眼睛,免得再戴这副烦人的眼镜。见我不做声,他又接着滔滔不绝,说咱们这代人真是幸运,不但赶上了国门开放和自由竞争,还有望成为道家长生不老之梦想的实践者,因为人类能用基因复制自己的自由权利指日可待了,——到那时候咱还怕有病?肝坏了换肝,脾坏了换脾,心坏了换心。

      我听后仍不做声,却对着桌子上的夫妻肺片、熘肝尖之类的“器官菜”,暗自开始反胃。——后来趁他管服务员叫菜、继续要着“凉拌凤爪”时,我说要借个方便,然后起身拎起肩包绕过厕所,到服务台为那桌晚宴买了单,再之后便溜之大吉,告别了那场不幸的幸会。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眼中的现代狂,却是爸爸心目中的时代佼佼者。两天后,爸爸打电话到市晚报实习组找到我,说辛露吗,明天你赶快请假给我回趟家,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我“犯事ㄦ了”,第二天背着一脊梁骨的凉风,低着头进了家门。

      爸爸见了我,劈头便问你脑后到底长了几根反骨,竟然连有头有脸的大律师也敢耍?

      我嘀嘀咕咕地为自己伸张正义,说我那哪是耍他,最多也就是给他吃了个软钉子,让他知难而退。

      爸爸听了后,就叹了口气数落起来:“辛露啊,你平日里挺明白的,怎么一到了这婚姻大事,就糊涂得这么叫人不省心?!——咱不说从前托人介绍的那几个,就说这个我亲自见过面的金律师吧,你有幸碰上了他这样完美的年轻人,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自打去年到市里你刘叔叔那儿办事遇到了他,我就感觉到这小伙子不错,不但背景好,人也干练精明,将来会有大出息。人家金律师忙,手里掐着省市里的好几个大案子,很难抽出时间和女孩子约会。为了你这事儿,你刘叔叔三番五次地找机会跟人家提亲,好不容易才约上他,你怎么就那么不可理喻地把人家撂在了饭桌上?——早知道这样,我当时还不如去当电灯泡了,也好在旁边给你照个亮,免得你胡来!——露露啊,你就真的不懂爸爸的心?现在大学毕业生遍地都是,你是学文的,稳定的工作不好找,我最近这两年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心里最着急的一件事儿,就是能见你早日落个好人家,过一份稳定殷实、红红火火的日子。常言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跟了金律师,这行也对郎也对,到底ㄦ哪儿不好?!”

      我说爸,我也说不出他哪儿不好。——这么说吧,我对他没感觉,不喜欢他,就像你当年不喜欢江水英一样!

      爸爸听了这话就惊呆了,抖着嘴唇问我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我说从哪儿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知道你当年不愿意时,爷爷奶奶不逼你,不像你这样强求,非要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不可。

      爸爸听到这话就霍地站起来,冲我咆哮道:“你这兔崽子,还知道什么?你还知道什么?今天你统统给我说出来!”

      我也开始野性,说我当然还知道,还知道你所有怕我知道的东西!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已经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那是自打我有记忆以来,爸爸打过我的唯一一巴掌。我从脸颊痛到心里,从心里痛到梦里,在梦里哭泣,寻找着我无踪无影的母亲。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用平静埋葬了这一切。背着简易的行李,我离开了家,回到城里辞了工作,然后买了张最便易的硬座,我踏上了通往北京的火车。

      ——“你怎么不说话,打量我都打量得发了呆?”金律师竖起了食指,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从往事中醒来,笑了笑,说可不是,你这一摘眼镜,都把我帅呆了。

      他听了,果真就自告奋勇地说他做了激光手术,如何如何成功。我笑了笑,说我已经猜到了。他说你怎么这么神?我说我脑袋里天生就有一台敏感器。——见他愕然,我又赶紧笑着说:“开个玩笑了,借用激光手术来‘摘眼镜’,是最近比较热门的“有钱人能买来的大方便”,报纸上说的。”

      他忽然就凑近我,低声说:“辛露,那么,要是今天晚上,我这位不戴眼镜的帅哥请你吃饭,你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不声不响地就放了我的鸽子?”

      我尴尬,说了对不起后就结舌,找不着话。不想他就接下去说:“你别当真,我也只是开玩笑。其实我早都不再介意那件事了。——上次帮你爸所在的聋哑学校办案时,有机会同他一块儿吃过饭,他已经跟我解释过,说你那时候刚刚跟出了国的男友分了手,情绪很差。我跟他说我当初不知道这事儿,否则也不会在饭桌上只是自说自话,忘了多关心你,是我的不对。”

      我抬起头来,解颐一笑,说金律师真的谢谢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他听了,就抬手帮我拽了拽风衣的领子,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真的拿出一副了大人对小孩的样子,轻声地说:“辛露,现在得说说你了,——你这北京是怎么呆的?看上去都快成了排骨队的队员了!——人也从长头发变成了短发,乱蓬蓬的有些憔悴,过得不好吗?”

      我忽略着他的手,迎向他的目光:“不会吧。——我很多时候都是“秀外会中”,偷着胖。——头发嘛,前两天生了病嫌梳起来麻烦,就剪短了。其实那是一种让人朝气蓬勃的发型,只是刚才我出来得急,忘记了整理而已。”

      我说着,触了触额前齐刷刷的刘海,——那是刚才出门前,我趁爸爸休息时一个人躲进了卫生间里偷偷剪的。此刻,那留海正密密实实地垂在额前,足够藏起我车祸后还没有拆线的伤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