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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借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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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有人轻拍了门,把我从篱笆院和牵牛花的往事中惊醒。
房门随即被打开,戴着口罩的女护士进来,闷声闷气地问我是不是辛松江的家属,我说是。她说楼下办公室的人打来电话,通知你去补办入院手续。
我给爸爸掖了掖被角,对护士交待了几句爸爸的情况,然后穿上风衣,来到了楼下登记处窗口外。
对着里面的护士,我报了爸爸的姓名和房间,说我是他女儿。我说早晨把住院单、身份证和医保卡都已交给了你们,不知还要补交什么证明。
里面的工作人员听了后,翻了翻桌面上的档案。之后,他一边将爸爸的医保卡推出来一边对我说:“我们刚刚才发现,你这个卡没用。你一定不常看病吧,外地的医保卡在北京不好使,这是规矩。”
我哦了一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不行啊,这意味着病人现有的押金不够。你爸要做的是大手术,得再交三万才行。
我说三万?他说是。我说能不能给我两天时间,我去拿钱。
她说你是病人家属,你不急我们急什么?钱不到,你爸的手术就不能进行。
离开了窗口,我没有回病房,而是走到了楼前的庭园中。
下了一上午的秋雨刚刚停下,天还没有晴。乌云一团团地挤在天空,没有章法和韵律,是疯子泼在天上的水墨画。
我站在屋檐下,手插着兜想了一会儿,然后摸出手机,开始拨周京的电话。
电话过去了,是彩玲歌声,那是她与我在一起时,常常听的《茶花女》。——薇奥列塔正在那里咏叹着,天籁之音加上尘世的创伤,痛苦得彻骨而永恒。
我急切地等待着,咏叹调进入了尾声。薇奥列塔在大跳跃的音阶中呼唤着爱情。
——就像她送给阿尔弗莱德的那朵洁白的茶花一样,她的爱情只有一季,清丽而暂短。可她已决意,要奋力高举它,抵抗迎头而来的死亡。——她是对的。——爱了才能死,爱着死了就是死在爱中;死在爱中的死不是死,是爱的永生。
——彩玲声嘎然而止,周京却没有接。机屏回归常态,中规中距地显示着时间和日子,而我面对的,却仿佛是一个不认可的剧情。——自从和男友分手后,我便似乎患上了“性冷淡”症,恝然于异性。北漂的两年里,我没有爱情,又远离亲情,依靠的就是周京的这份友情。
那其中包括着我写作中很多个孤独的日子。——在写不出东西的虚空里,我不但抓不到人物和情节,也找不到自己,不知道我是谁,此时此刻在哪里。——在用鼠标把多余的废话郁闷地拖到垃圾箱后,在用剪刀把难以驾驭的人物愤怒地删除后,我常常抓起电话打给她,不管时间有多晚,不管她正在做什么,我都要跟她吐吐苦水,发发牢骚,让自己冰凉的心贴在她温暖的声音中。
——电话铃忽然响起,是周姐的号码,——真诚的期待有种近乎祈祷般的力量。我打开电话,迫不及待地唤了声周京,然后告诉她我是辛露。
“辛露?——哦,是露露呀,刚才是你打来的电话呀?!我不是京京,我是京京的奶奶啊!”
“奶奶?——哦,奶奶好!是我,是我打的电话,——您不是在北京嘛,怎么去了深圳?”我意外。
“说得就是嘛!——上次你打电话替你爸爸问候我时,我还在北京。可最近家里出了乱子,我一个人呆在北京不放心,就背着京京,自己跟邻居搭个伴ㄦ,来了深圳。——要不说吧,我还真是来对了,你没看京京给累的,瘦得跟个麻竿似的。如果我不来给她做口饭,恐怕她现在也躺在医院里了。这不,中午回来吃口饭又去了医院,电话也忘了带了。”她叹着气。
“京京去了医院?为什么?”我一惊。
“哎!露露啊,我这儿正憋得慌,你这一打电话来,我还真是得跟你好好倒倒苦水。——天有不测风云啊!京京爸爸的旅游公司,两年前还火的不得了,可去年由于SARS的蔓延,这边没人来了……”奶奶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开始哽咽。
“奶奶您别急,慢慢说,——我知道周伯伯最近的生意不顺,周京走前已经告诉我了,现在怎么样了?”
“露露啊,现在不是顺不顺的事儿了。——要说吧,这祸不单行啊!本来自打京京回来帮她爸四处找朋友托关系处理掉了那几十辆大客车后,事情开始好转,可谁知到半路上又杀出了个程咬金,——就是跟露露她爸合资投股的那个香港老板。他突然变了卦,说眼下研究抗SARS药品最赚钱,不等京京的爸爸同意,就擅自从公司撤走了他所有的资金。他这一挪钱可倒好,公司运转不下去,员工开不出支来,闹到了市政府有关部门,还有人把京京她爸告上了法庭。这不,京京的爸爸不敢接法庭的传票,听到风声后,就一走了之了。”
“周伯伯走了?那京京为什么上医院?”我急切地问。
“是京京的母亲,你周婶。京京她爸走了后,她又闹又作,把自己的老病作犯了,住了院。”奶奶开始埋怨。
“周婶住院了?什么病啊?”——我惊讶于“作”字,却没敢直问。印象中,周姐的母亲虽然是周姐的继母,但是个温和的女人。
“要说这人啊,还是老话说得对,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平常里吧,家里家外,事业生活,都是你周伯伯一个人操心。你周婶她吃粮不管事ㄦ,只管买买衣服打打牌,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人嘛,虽说是京京的后妈,但因她来时京京还小,日久天长两个人有了感情,也算处得不错,说得过去。可谁能想到出了大事时,她整个就变了个人!——这不,前两天你周叔叔人不见了,她就翻脸了,开始查账。见家里的帐户没剩多少钱了,就质问京京是不是背着她,把你周叔叔的钱都捣鼓到自己那儿去了。京京耐着性子,跟她解释说帐户上的存款早在爸爸失踪前就所剩无几了,有一笔大钱的确是她自己经手的,但没有捣鼓到自己那儿,而是借给公司用在了几十辆旅游车售卖之前的维修上,跟爸爸的走没有关系。那个女人不信,哭着闹着编着瞎话,非说京京的爸爸掏空家里了帐户,逃到国外包二奶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结果闹着闹着我们没怎么着,她自己的心脏病倒闹犯了,倒在地上被120的救护车给拉走了!
我听了后,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我吁了口气,说奶奶,您得沉住气啊,也照顾好周京,看来眼下的这个家,全靠你帮京京支撑着了。
奶奶说我没事儿,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要健健康康地活着,等我儿子回来。
听我说保重而要挂断电话,奶奶忽然就转过弯儿来,说我光一个人在这儿吐苦水了,忘了问你,你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你爸咋样?京京跟我说你爸的胃口不行,吃饭时常会噎得慌,上次我见他时他还咳嗽,气色也不大好,现在他的身子骨咋样?
我顿了顿就说没事,我爸爸还好,谢奶奶挂念着。——周京回来后,别让她回话了,有时间多休息,我抽空会再打给她。
奶奶听后,就高兴地说,你爸没事ㄦ就好,你爸没事ㄦ就好,——先给他捎个好,上次他去我那儿时给我带了那么多东西,都没能留下他吃口饭,想起来心里真过意不去。等下次我回北京后,一定要把他请到家里,尝尝我又软又香的北京面点,保管他噎不着。
我听了就连连地说:“好,好,奶奶做的饭,爸爸一定会有好胃口,一定会有好胃口……”说到这里,我就忽然停住,心中一阵酸楚。
揣起了电话,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花台,不知所然。
一只蚂蚁,正在几步外的台面上,奋力地逃出一汪水洼,顽强地向着干燥的水泥面奔去。
虽然在人的眼中,那汪水洼离那爿干地不过一步之遥,可在它弱小的身驱下,它们却成为它的沧海桑田。
我忽然就想跟着那只蚂蚁奋力向前,我在勇气中重新拿出电话。
从A到Z,我在储存的电话号码中,寻找着那个我能够开口去借钱的亲戚或朋友。
有钱没有心。有心没有钱。——我略过了一个又一个名字,那其中包括了我的一个富有却抠门的远房叔叔,还有几个慷概大方得常常到后半个月就到处蹭饭吃的北漂朋友。
而那个有心又有钱的朋友,我又不能碰。——那就是后海女儿吧的阿十,那个曾经唱过我和周姐合写的歌、为我大打出手的男歌手。听人说他现在跟苏三正打得火热,他藉着她唱红了后海,身价牛势上升,不再是个无人赏识的穷小子。
如果再去惹他,那会不会意味着钱到之日,人也就跟着他搅进了他们的一滩浑水之时?
我把电话重握在手中,盯着花台上那只顽强爬行的蚂蚁。
——忽然间,我插兜的另一只手就触到了一张小小的卡片,我的脑袋跟着电光石火般地一闪。
是他,——那个金律师。——早晨出去打饭时,病床上的爸爸抖着手,把带着他手机号的名片递给了我,让我尽快落实上班的事。为了让爸爸安心,我接了名片,认真地看了看,说等会儿抽空给他电话,然后就顺手把它揣到了衣兜里。
那只蚂蚁终于踏入它的桑田,而我为了逃出沼泽,才刚刚开始蠕动。
是的,刚刚开始。——今晚,为了爸爸,我必须回转,像罪人变成圣徒一样,回心转意,朝着那个我曾经拒绝过的男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