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20、北海离山

　　那夜正是月圆之夜，离泉仙姑送走一起赏月的老友，命徒儿绿竹把大门掩上。这时，从西南方的上空闪现一道紫光，离泉仙姑以为是来此的赏月人，暗想：“已子时，是哪位道友现在才来？”她伫立在院门前等候那紫光近前。

　　只见一只紫鹿匆忙落至她跟前，踩着四蹄焦躁不安，离泉仙姑暗道：“这是燃灯道人饲养的鹿？”她伸手摸了摸鹿头，问：“这么晚，何事到此？”

　　紫鹿张开嘴，从它口中吐出一丝残魂，幽幽微光随风飘忽不定。仙姑立即施法把这缕魂魄定住，缓缓飘落至她掌中，命绿竹道：“去后院折一支鲜木来！”

　　绿竹犹豫问：“师父，桃李松桧，柳榆柏槐，您要何种鲜枝？”“取枝梨枝来。”

　　紫鹿见魂魄有所依托便消失不见了。

　　离泉仙姑把残魂附着到梨枝上，捏着梨枝走入院中的寒泠泉。绿竹不解的问：“师父，您要把残魂养在寒泠泉？”

　　离泉仙姑道：“那只紫鹿是燃灯道人所饲，这缕魂魄想是燃灯道人着它送来，我先替他温养着！”

　　绿竹细看残魂：“我见这缕魂魄像是被人震碎，此人就犹如受了万箭穿心之刑，会是谁人才有此下场？”

　　“日后燃灯道人来领的时候，我再细问他！”

　　离山还有一眼泉水，名曰寒泠泉，乃盘古身躯所化，泉水冰凉刺骨，从泉眼之下向上翻腾着水花，冒着寒凉之气，凡是走火入魔者、心性堕落者，饮上一口能平心静气、心如止水，因而来讨水喝的小仙、小妖甚多。这眼泉水有多深谁也测不出来，自泉底往上溢出一股灵气，这股灵气能滋养万物，温养魂魄元神，因而寒泠泉旁的草木植株比别处更多几分颜色。

　　仙姑把附着了魂魄的梨枝插在寒泠泉旁，因闲来无事，她又以自己的法力浇灌这株梨枝。一日日，一年年，这株梨枝生根开枝，十几年光景就成了一株大树，依附在梨树上的魂魄依旧是缕残魂，还在沉睡中。

　　不知过了多少年，离泉仙姑拜访燃灯道人时提及寒泠泉中的魂魄一事，燃灯道人好像并不记得有这回事，他边给林中的鹿群撒草料边细想，忽然想起一件小事，哈哈笑道：“那年紫鹿衔着魂魄来我处寻求帮助，我见它眼中有悲伤之色，那缕魂几乎要消散殆尽，只能让它去你处寻找一丝生机，那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的事，又过去这么多年，故而我没放在心上。”

　　离泉仙姑不解地问：“紫鹿是你林中饲养，它嘴里的魂从何而来，你竟不知，我居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魂魄耗费了多年精力？”

　　燃灯道人道：“说来话长。紫鹿确实是我林中之物，有人趁我夜间熟睡之际硬生生把它召唤出去，那鹿做了他人灵兽，闲暇时还会来我林中休憩养神。”

　　离泉仙姑警惕的问：“它的主人是谁？”

　　“是启明山地仙木明裳仙子。”他忽然面色一凝，拍了下大腿醒悟道：“后来那小仙意外殒命，莫非，那缕残魂是那小仙的魂？”

　　离泉仙姑也微微吃惊：“看来我北海果真是偏僻荒凉之地，何时启明山多了位地仙也不知道。说来也是巧合，许多年前，启明山的枯松小侄常来我北海做客，他身后总带着一个机灵的小徒，唤她明裳，一定就是你说的明裳仙子了。”

　　燃灯道人呵呵笑道：“应该是她，世间缘法甚是奇妙。如今那残魂怎么样了。”

　　“真真就是一丝魂魄，真的就是一丝，再少一点，寒泠泉对她也无用，我用了一百二十年时间，才把她聚成人形，如今还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只怕聚成人形也离不开寒泠泉。明裳仙子毕竟是地仙，世间竟然有伤她的人。”

　　“确实是件怪事。”

　　离泉仙姑回到离山，又去寒泠泉旁看那株梨树，她对着梨树上已成人形的魂魄说道：“当年你师父带你来离山，从我这求了一粒永铸肉身的灵药，帮你摆脱了草木之身，如今你还是要依附树木才能存活，等你聚全魂魄，我再助你成人身，只恐怕你此生离不了这寒泠泉水了。你还用你前世之姓，今后就叫木黎！”

　　木黎前世为地仙，虽身殒魂散，但仙录未消，聚成人形后此世依旧有仙元，因而离泉仙姑的弟子对梨树里的魂魄十分小心尊敬。

　　光阴似箭流光易逝，转眼又过了五六十年。一日晨时，离泉仙姑正在四槐亭中饮早茶，突然，从一块覆满翠藓的大石头后面走出一个长发及膝的少女，全身赤裸，那长长的青丝恰好遮住了隐秘之处，茫然的四下巡视，跌跌撞撞向亭中走来。仙姑十分惊喜，将臂一挥，在那少女身上穿了件绿色衣裳。

　　仙姑慈祥的召唤道：“黎黎徒儿，过来。”

　　绿竹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盯着凭空而降的美人，直到听见师父唤她“黎黎”才醒悟是木黎师妹，她慌忙走下石阶扶着她，对仙姑喊道：“师父，我还以为木黎师妹的魂魄还需温养个百年，这么快能化成人形了。”

　　离泉仙姑笑道：“你以为我在她身上耗费的法力是为了好玩？若是凭她自己吸取泉中灵气，只怕还得几百年！”

　　绿竹上下细看还不会说话的木黎夸赞道：“师妹的模样真灵气！”

　　木黎赤着一双纤细的足走至离泉仙姑面前，下跪拜倒：“师父！”

　　仙姑扶着她的双臂，慈眉善目心满意足打量着这个徒弟，眉清目秀、身姿清冷，真是世间少有的颜色，“黎黎徒儿，今后你就是我坐下第二十八个弟子。”

　　又转头对绿竹轻声道：“莫跟她提起前世一事，既然她往后离不开离山，就让她忘记所有永生守护此地！”

　　木黎重生成人后，离泉仙姑告诉她是吸了寒泠泉灵气成形的树之精灵，此生要依靠泉水存活，否则会枯竭而死，木黎对此深信不疑，多年来以守护离山为己任。

　　她跟着离泉仙姑学了一身本领，仙法、阵诀、剑招，无一不精，虽忘记前世记忆，体内的法力一唤即出，连离泉仙姑都感叹枯松小侄把这个徒弟教的好。有时仙姑想到辈分，不免又觉得有趣，如今的木黎竟和她当初的师父平辈。

　　离山气候温暖四季常春，山前攀满长蔓，竹桥上挂着乱藤，仙花异草开满离山，翠藓长满庭院，是个阆苑仙地，自木黎重生之后，波澜无惊过了十几年，有一日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令离泉仙姑吃惊的事情，她萌生了让木黎下山的想法。

　　那日木黎正陪师父在四槐亭下的池塘看花喂鱼，仙姑还给几名弟子讲了一个笑话：“不久前，燃灯道人林中的一只鹿稀里糊涂跑下界去，好巧不巧，居然被一个玩戏耍的汉子捡着了，那汉子见它不似凡物，用鲜花柳枝装扮一番到处展示给百姓看收取钱财，燃灯道人心疼自家宝贝，索要回来又无甚理由，只能半夜在那汉子面前显出真身，汉子虽答应奉还却央求燃灯道人赏他些延年益寿的丹药，燃灯道人无法，摸遍全身，发现袖内有几片他在竹林睡觉时落在身上的竹叶，随手把竹叶丢给了汉子。听说那汉子以为是仙草，用水熬了半宿，直至揭开煲时才发现是几片金叶子，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木黎笑过之后问：“天界的神物，总还有延年益寿的效果，燃灯道人何故又将竹叶变作金子，就当作神草给他个安慰就是了？”

　　离泉仙姑笑道：“不是人人都有延年益寿的命，那汉子作为一个戏耍人，不知虐杀过多少生灵，他是无缘乔松之寿的！”

　　正说间，木黎突然灵魂出窍，身体如僵木一般倒在池边，而后全身痉挛蜷缩在一起，浑身颤抖，双目失去神采，裸露出的肌肤渐渐变的苍白而透明。离泉仙姑一眼看出木黎的魂魄即将离身，她迅速施术定住魂魄，又念了一遍静心经。

　　待木黎缓缓醒来，仙姑问她发生了何事，木黎茫然道：“好像有人在召唤我，我走在一片漆黑中，前方有道奇光，走了许久，那道光离我依旧十分遥远。”

　　离泉仙姑低头纳闷：“她的魂魄早已温养齐全，如今也有了肉身，是什么人还能把她的魂召走。除非，此人法力深厚，或是，此人手中有木黎前世旧物。”

　　那次之后，仙姑十分担忧这天地间还有要致弟子于死地的人，怕有朝一日那歹人再取木黎之命，故而十分犹豫是否让她重回人间，寻找前世因果。

　　绿竹从师父来北海开始就跟随在她身后，跟随了千年，却不及木黎在师父面前的三言两语，师父几乎会满足木黎师妹的任何要求，她要在离山一个山坡上有间木屋，师父手臂一挥就给她造了一座，她要去天上看看，师父就带着她走一趟天上的老友，真是极尽溺爱。

　　时间一旦久了，对木黎师妹的存在就稍稍有那么点嫉妒之心。

　　那日绿竹同师妹在后山泉边浆洗衣服之时，故作无心的提到：“师妹几次魂魄离体，一定是前世仇人还心存报复，若是不斩草除根，今世也还是难安。”

　　木黎正撸起裙角站在水中卖力的浆洗手中衣裳，听了此话突然停手，问：“前世仇人？何意？”

　　绿竹慌忙用带水的右手遮住嘴巴，眼中露出恐慌之色：“我随便念叨了几句。”

　　“师姐！”她目光很有攻击性的看着绿竹，“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绿竹见她目光逼人，正中心怀，还是担忧道：“师父若知道……”

　　木黎拉过她的手：“我就当听了一个故事，怎会在师父面前说损伤你的话！你以为这么多年我真的就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出身吗，我常梦到一些陌生人，看不清他们的脸，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还有，同样是树木修成人形，我从未听说过有精怪会离不开泉水独自活下去，这些我都疑惑过。仇人，前世，到底是什么意思？”

　　绿竹道：“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

　　“你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