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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隔天思澜随何昂夫一起去见刘绍礼,何昂夫交代说,你不要把他当我儿子,只当是个学徒好了。刘绍礼跟何昂夫共事多年,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虽不至真将思澜当作一个普通学徒,但也看管督促甚紧,思澜只在鸿业学习了几天,便觉苦不堪言,心中只是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同父亲申请到宝泰源,不管怎么样,老方也要比眼前这位刘叔叔好说话得多。
      好容易熬到下班,回家看女儿,刚到门口,就听见陆妈在说:“少奶奶,你别哭了,月子里哭多了不好。”思澜大步进房,到床前急问:“怎么了,怎么了?”陆妈道:“少奶奶想要自己喂奶,李妈不肯。”思澜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咱们家从来都是请奶妈的,我知道你难受,忍过这几天就好了。”迎春仰着脸看他道:“我想看看孩子,你去把她抱过来。”
      思澜见她一脸殷切,不忍违拗,便到后屋去抱女儿,那李妈却亦步亦趋跟了过来,她是三太太选定的,陈铁口说璎儿命中缺火,这个李妈便是火命。思澜将孩子交在迎春怀里,小孩子哇哇地哭着,迎春便解衣襟。李妈叫起来,“哎呀少奶奶,三太太吩咐过的,不让你自己喂,再说她已经吃饱了。”
      迎春皱眉道:“吃饱了怎么还哭?”李妈道:“本来我已经把孙小姐哄着了,少奶奶要看,又闹醒她,她当然要哭了。”迎春气得发怔,思澜便斥道:“你怎么跟少奶奶说话的,别以为是三太太请你来的,我就不会撵你。”李妈动了动唇,没敢再说。迎春吁了一口气道:“算了。”贴了贴孩子脸颊,吩咐道:“你抱她回去睡吧。”
      李妈抱孩子走了,思澜坐在床边轻声道:“你别怪妈,她也是想你早点恢复身体。”迎春知道三太太的心思,希望他们夫妻能早点同房,好抱男孙。只是有母乳却不能喂给孩子吃,母女又不能时时亲近,心里自是有些难过。她怕思澜误会了,再在三太太面替她发一两句劳骚,岂不让人说她不识好歹,忙道:“我怎么会呢。”思澜又问:“妈今天来看你没有?”三太太不愿进红房,但也不必告诉他,便岔开话题问他在鸿业的情况。
      思澜少不得诉苦,数落刘绍礼种种严刻之处,又说过几天要带他去南通参观大生纱厂,到时候自要比较双方,分叙优劣。他于此道全是外行,只怕到时答不上来,又要被何昂夫责骂。最后笑了笑道:“我宁可在家哄孩子。”
      迎春道:“难道你就不想见一见张啬翁?”思澜笑道:“他有什么好看的,一个老头子。”迎春道:“以状元而不仕,薄总长而不为,这样的人物,我倒想一见,只是没机会,你就当是替我见吧。”思澜点头笑道:“也好。其实我对纱厂什么的不感兴趣,倒想去参观一下那个女工传习所。”迎春叹道:“可惜沈雪君先生已经不在了,不过才四十多岁。”
      思澜顺手拿起床头的报纸翻了翻,说道:“现在晶报上连载的《余觉痛史》,你也看了吧。我早两个月就听说过这个传闻,也有叹盛德之累的,也有骂老尚多情的,你信不信张沈之间有暧昧?”迎春道:“我只觉得,沈先生不是那种人。”思澜道:“有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未必是分哪种人。”
      迎春默念着这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中隐隐作痛,却听思澜笑道:“不过张氏垂垂老翁,已近阳绝之年,与其说有什么不堪的事,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恋,否则以他状元的身份,为什么数月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亲自抄录绣谱呢。”迎春轻叹道:“一意怜才,也不能说是罪过吧。”
      思澜笑道:“怜才而已,写什么“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护鸳鸯’的诗送人呢。余觉说生前软禁,死后霸葬,虽是激愤之语,我倒有些同情他。”正说得起劲,那边三太太已派人来喊他吃饭。思澜去了,迎春拿过报纸来重看余觉痛史,心想余觉虽爱重妻子,仍不免纳妾,张謇有妻有妾,又不免情钟他人,可见男子的本性是不能专一的,这时陆妈端了饭菜过来,跟她说话,便把思绪打断了。
      思澜吃过饭回房,夫妻两个抱来璎儿逗笑一阵,便各自安睡。迎春白天睡的太多,晚上便睡不着,望着窗外细细的月牙儿只往远处想,越想越远,尽头却是虚空,心沉了一下,再回过头来想一些细琐的事,襁褓上的绣的花样,长命锁上的镌的字,思澜说亲上加亲,张家那小孩子现在不知怎样,只怕蕴芝在天上也是要挂念的,蕴蘅又在哪里,是法国,还是英国,和思涯联系上了没有?
      闭上眼睛,好像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是不是璎儿饿了,李妈睡熟了不知道?她喊了两声,凝神再听,哭声又没了,难道是她听错,那李妈夜里翻身,会不会压到孩子呢?悬悬的心,总是落不定,这样辗转着,不知几时才睡着,朦胧中听见思澜同陆妈讲话,说过几天他去南通,让陆妈帮他想着,到时候记得派车去把迎春的母亲接来陪她。
      迎春叫了一声思澜,思澜折回床边,轻声道:“我去厂里,你继续睡吧。”迎春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伸臂挽住他的,因迎春从不曾这样主动亲近,思澜又是欢喜又是疑惑,便道:“是不是嫌闷,那我不去了。”迎春摇头,抬手替他整了整衣襟,微笑道:“你去吧,有什么事回来说给我听,咱们一起想办法。”
      思澜出了门,陆妈绞来手巾给迎春擦脸,轻声道:“四少爷待四少奶奶真是没的说,难为他一个男人家,心这样细。”迎春不语,她知道只有真正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才会这样绸缪备至,思澜对她,是无可挑剔,可她对思澜又做到了几分呢?
      思澜去南通前,叫人接了葛二嫂来,但何家人多口杂,葛二嫂也住不习惯,况且乡下家里又不能离她,所以只住了三四天就回去了。好在思澜出门的日子并不长,回来后,给迎春讲南通的种种见闻,间或发几句议论,竟是极有见地,分析道:“欧战结束后,洋货再销中国,要属对绵纱业的影响最重,只怕很快会出现花贵纱贱的局面,再者张氏通海垦牧,耗资太大,早晚要成为拖累,他们的实业一扩再扩,现在看来未必是好事。”
      迎春听他侃侃而言,颇有惊异之感,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思澜哼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迎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思澜忽然嘻嘻一笑,“看来瞒你不过,说实话罢,为了应付父亲盘问,我是请教了高人的。”迎春想了一遍与思澜同去的几个人,点头道:“是周寒亭。”思澜笑道:“一猜就中,可不就是他。”
      转眼到了满月之期,何太太一来为表示自己并不重男轻女,二来要释三太太心头之憾,所以满月酒办得很热闹。李妈抱着璎儿向亲友作笑脸,可惜璎儿不大合作,总是用啼哭来抗议,一旁的三太太看得直皱眉,向迎春道:“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孩子,思澜小时候也不这样。”正说着,瞥见高老太太婆媳来了,忙拉着迎春迎上去。
      平时这种场合正是玉茜施展长才的时候,这天却有些懒得管事,一时开了戏锣,便和钟太太坐在一处边看边聊。台上正演小宴,柳云生的翎子功出神入化,说不尽风流跌宕,倜傥潇洒。钟太太赞叹道:“果然是王孙气度,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那种贵气。”玉茜奇道:“你说什么?”钟太太笑道:“你不知道么,他是个黄带子,祖父是承袭的辅国公,上次给凤鸣玉写本子的那个贝勒,论起来还要叫他一声叔呢。”
      玉茜淡淡笑道:“你都哪听来的这些没根没据的话,霍小玉也说是霍王女,赛金花还要打状元夫人的招牌呢,古来倡优,都说是贵族之后名臣之裔,遭了难才沦落的,那是变着法子给自己身份增重的,除了你这个傻子,谁还信他们。”钟太太急道:“这件事千真万确,并不是我一个说,很多人都能证明的。”玉茜笑道:“好好,是真的,再真没有了,还是柳云生亲口告诉你的呢。”
      钟太太打了她一下,笑道:“别胡扯。”顿了顿又道:“这不是为了筹款,准备义演么,他和凤鸣玉有时候也到社里去教戏,我听王太太她们说的。”玉茜奇道:“社里都是些女太太们,他们两个男人去教戏,也没人说话。”钟太太笑道:“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抱着三纲五常不放手么。况且都是一群人在一起,又不是孤男寡女,有什么好避讳的。”
      玉茜笑问:“你们都唱什么?”钟太太道:“王太太唱《游园惊梦》,任太太唱《贵妃醉酒》,我还没选好呢。”玉茜笑道:“就王太太那嗓子也敢唱游园惊梦,人家说无知者无畏,看来是这么个道理。”钟太太笑道:“整天就听你笑话人,你倒演一出给我们看看。”玉茜笑道:“演就演,等过几天我大好了,就到贵社去见识见识。”
      钟太太问道:“你怎么了,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么?”玉茜皱眉道:“还不是老毛病,要不就几个月不来,一来就疼得要命。”钟太太道:“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还是找大夫仔细瞧瞧的好。”玉茜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道:“也没觉得怎么样,何必嚷得人人都知道。”钟太太道:“你这样不准,怎么可能怀孕,要是听我一句劝,就去看西医。”
      玉茜心里自然也着急,但她却不愿让何家人知道她有病,所以一意瞒着,这时听钟太太说的恳切,颇为意动,便答应了,但没过几天却又反悔,因医生是个男子,这妇人之病如何说得,更怕西医诊病要脱衣,钟太太劝道:“你向来是个大方人,怎么这点事这么看不开,咱们是为了看病的,病好最要紧,管他医生是男是女呢?”
      玉茜只是摇头,钟太太笑道:“我有个表姐跟你一样,死活不肯看西医,我回去问问她,有没有好中医介绍。”玉茜道了谢,又道:“千万别提是我。”钟太太道:“放心吧,我知道你忌讳人说。”
      钟太太表姐介绍的大夫姓许,行医已过三代,尤善妇科,他父亲生前小有名气,玉茜也听说过,心想家学渊源,大概不错。这天上午钟太太陪她一同去的,那大夫诊过脉,说她肝气失疏,气滞血瘀,以致经血不调。又讲女子属阴,以血为本,而肝为藏血之脏,有余于气则肝气易郁易滞,不足于血则肝血易虚,调经当以调肝为先,活血通络,其症自消。玉茜觉得他讲的很透澈,便按方子抓了药,回去嘱咐阿盈来煎。
      思源到家时,只觉得满屋子药气,问道:“你哪不舒服了,看过大夫没有?”玉茜道:“大夫说了,我肝不好,怕生气。”思源笑道:“这话奇了,我什么时候敢惹你生气。”又问玉茜看的是谁,玉茜照实说了,思源道:“什么许大夫,我听都没听过,只怕医术也未见得怎么高明。我看不如还是请王大夫到家里看,一来知根知底,二来省得你来回奔走。”
      玉茜听思源不停地劝她不要再看许大夫,心中诧异,试探道:“你要是真怕我奔波,就开车送我去好了。”思源也怕答得慢了,惹她生疑,忙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想什么时候去?”玉茜淡淡道:“等我吃过这两付药,看看情形再说吧。”
      玉茜吃过药,觉得困乏,便早早上床睡了。思源偷偷换了衣服出门,叫了车直奔花雨楼,晓莺见了他,微觉奇怪,问道:“你不是说今天晚上不过来了吗?”思源道:“你常看的那大夫是不是姓许?”晓莺道:“怎么了,没头没脑的?”思源一拍大腿,道:“糟糕,真有这样巧。”便把玉茜看病的事说了。晓莺冷笑道:“巧不巧的,南京城能有多大,我整日整夜躲也躲不起呀。”
      思源皱眉道:“我有说让你躲吗,我都劝她别去看那个大夫了。”晓莺笑道:“那她听不听你劝呢?”杨四姐忙走近笑道:“好孩子,你就别呕三少爷了。”转脸向思源道:“她看的大夫姓瞿,挺希罕的一个姓。”思源心下一松,笑道:“我说不会那么巧嘛。”晓莺道:“你看把他高兴的。”
      杨四姐笑道:“三少爷要当爹了,可不应该高兴么。”思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道:“你说什么?”晓莺红了脸不语,思源忙拉住晓莺道:“求求你,快点告诉我,我没听错。”杨四姐笑道:“三少爷,云枝现在怀着你的骨肉,你可得对得起她啊。”
      思源听得真切,不由喜心翻倒,哈哈大笑,抱着晓莺道:“咱们有儿子了,这下什么都不怕了。”晓莺道:“万一是女孩呢。”思源忙掩住她嘴道:“不会的,一定是儿子。”杨四姐趁机提出种种要求,思源狂喜之下,脑筋大不清楚,说什么都一口答应,晓莺坐在一旁,眉间隐现忧色,杨四姐瞪了她一眼,她才跟着笑了笑。
      自从晓莺有孕之后,思源去花雨楼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也不如从前那般小心。几次下来,玉茜便有察觉,自然要质问思源,思源初时只是东拉西扯地不认,玉茜怒道:“你别跟我耍赖,难道要我再去一趟那种地方,把那个贱人拽出来跟你对口供吗?”提起前事,思源也不禁动气,怒道:“你敢?”
      玉茜啐道:“我不敢?我怕脏了我的手。懒得跟你废话,倒叫你父母来评评理,你们何家就是这样的家风么。”说着挣扎起身,便向门外冲。思源抓住她手臂往回拉她,玉茜肝郁火盛,哪里忍得住,一脚便踢了过去,思源恼羞成怒,一时也顾不了许多,用力将玉茜一搡,冲口道:“你以为我父母一定帮着你吗。我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她现在有了喜,你一直不生,难道要我断子绝孙么?”
      玉茜一惊之下,退后几步站定,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微笑,点头道:“怪不得这样理直气壮,原来是母凭子贵。好好,难道有人要做便宜爸爸,我还拦着吗。怕只怕老爷子不会像你这样蠢,未必肯认下这便宜孙子吧。”思源只气得浑身发抖,想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急步转身出房,见阿盈端着药站在门口,便一巴掌扫过去,把药碗打落在地。
      思源怒冲冲走了,阿盈进房来叫了一声小姐,怯声道:“姑爷他——”玉茜道:“不用理他,你去打盆热水来。”阿盈应声去了,回来时见玉茜正坐在妆台前梳头,洗过脸,先匀香粉,再点胭脂,换了一件新制的湖绿软锻旗袍,扶着阿盈,缓步向上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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