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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思澜夫妻自搬到三太太处,中午便在一起吃饭,三太太尽将跨筋鲫鱼这些菜往迎春碗里夹,迎春笑道:“妈,我自己来就好。”蕴萍笑道:“四嫂,你还是让她夹吧,这殷勤不献给她未来孙子,她浑身都要不舒服的。”三太太骂道:“这丫头,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思澜看着蕴萍,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蕴萍问道:“怎么了?”思澜叹道:“看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三姐来了。”思泽点头道:“我也觉得像。”蕴萍道:“这话我不能承认。比如三姐这次离家,不论她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学业,我都是不赞成的。”
      思泽问道:“是因为连累父母么?”蕴萍道:“连累父母是一层,就于她自己来说,想用生活上的痛苦来换精神上的愉悦,也未免太天真了些。”思泽笑道:“世故者不说自己世故,反去嘲笑别人的天真。”三太太皱眉道:“都过去的事了,还没完没了地说来干什么,好光彩么?”思澜却颇有惊异之感,心想以后倒不能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待了。
      饭后,思澜陪迎春到园中散步,走累了,便在廊外摇椅上坐着休息,思澜道:“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可惜今天是阴天。”迎春看天上乌云隐隐,道:“好像要下雨了,咱们也回去吧。”思澜道:“你这几个月总闷在屋子里,大夫都说,应该适当出来走一走。”迎春道:“这不是出来了么?”思澜笑道:“我知道你是怕人看,其实又有什么呢。”
      迎春不答,向上平伸着手掌,便有两滴雨在她手心凉凉晕开,于是起身道:“真下雨了,快走吧。”两人回到屋内,眼见天色慢慢地变成夜晚一样黑,不多时电光一闪,雷声轰鸣,雨水就哗哗直泻下来,迎春掀起窗纱向外看,思澜揽着她的肩膀笑道:“你倒不害怕。”迎春道:“我小时候,大雨天还要跑出去收东西呢,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站在窗前聊了一会儿,迎春觉得困倦,便上床睡了,思澜到思泽房里,看他和蕴萍下棋。外面还是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不想隔天雨势更甚,一连数日狂风暴雨,听说有的地方下得更久,淮沂两水,同时上涨,眼见运河长堤危险,江苏的士绅们休戚相关,多有随着韩国钧张謇一行勘察堤岸的,何昂夫也在其中。
      这些日子因外面的雨水太深,蕴萍思泽都没有上学,只在家里玩,三太太被他们吵得烦起来,便骂:“不孝的东西,你父亲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担心,还只顾着玩。”蕴萍道:“你倒是知道担心,可是除了每天给菩萨磕头,还能做什么?”三太太伸手过去打她,蕴萍一闪身便往里面跑。
      最里面是迎春的屋子,他们夫妻也在议论这件事,思澜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迎春听,“高岫宝应的这两个县,受灾最重,连开了新坝南关坝,还要再开昭关坝泄水,现在父亲一行在高岫,已经被这群人围住了。”迎春皱眉道:“开了昭关坝,下游这几个县排水不及,岂不也要变成一片汪洋。”
      思澜道:“就是因为这样,东台兴化这几县都极力反对,听说上千人在坝上守着,谁要开坝就跟谁拼命。韩紫公张四先生他们也是左右为难,不敢冒然下决定。”迎春道:“两害择其轻,在上者总要通盘考虑的,一但开坝,上游留不住水,明年水枯可就后悔不及了。”思澜叹道:“正是如此,只希望这雨能早一点停了。”
      窗外的雨时疏时密,稀稀沙沙打在枝叶上,迎春望着迷蒙雨雾,缓缓道:“也不知道我家里那边现在怎么样。”思澜道:“不如我教老王开车去看一趟,顺便把岳母接过来,反正你也要生了。”迎春道:“应该没这么快,还是省点事吧。”
      思澜笑道:“你这人也太小心了,从前这样就罢了,现在做了少奶奶还是这样,说不得这回要照我说的办。”说着便往外走,迎春伸手去扯他衣袖,忽然就弯下腰去,一手捂着腹部不动,思澜见她脸色灰白,不由大骇,扶住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又高声唤陆妈,陆妈过来一看,说道:“瞧这模样是了,四少爷,去请产婆来预备着吧。”
      思澜傻子似的哦了一声,雨衣也不穿,就急匆匆往外奔,三太太这时赶过来,两人迎头撞在一处,三太太皱眉道:“你稳着些,来得及。”拉住他道:“叫老王去接就是了。”思澜不答,一挣便出了门。三太太到床边问了迎春几句,又吩咐阿拂给思澜送雨衣,阿拂追了出去,却哪里还有思澜的影子。
      这时思澜已湿淋淋地坐在汽车里,街上的水足有两尺多深,车子开动,水花乱溅,一路向前急驰。思澜接了产婆犹自不放心,又去接了一位妇科大夫,回来时迎春尚未怎么样,他却哆嗦个不停。何太太和秀贞玉茜也都赶过来,进去看了迎春一回,现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看见大夫,又一齐拥了进去,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耐心等待便是。
      迎春忍痛向思澜道:“我没事,你快去洗个澡吧。”思澜握着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就来看你。”迎春点点头,思澜这才去了,待他换了干爽衣服出来,再要进房时,却被三太太拦了回来,何太太也道:“有大夫和产婆在里面,你进去反而碍事。”思澜无法,只好在外面等,只是心里不宁贴,便前后左右地来回踱步,玉茜抿着嘴一笑,何太太道:“你别笑他,差不多第一回当爹的都是这副样子。”
      天将傍晚的时候,开始听见迎春的喊叫声,思澜猛地站定,脸色极是难看,何太太拍拍他肩头道:“你放心吧,大夫说了,不是难产。”三太太道:“第一胎总要吃力些,你要是怕听,就先出去转两圈。”思澜摇头道:“我不走。”何太太道:“作丈夫的听一听也好,该让他们知道一下,女人生孩子有多不容易。”说着这话不由想起蕴芝,千里迢迢上京,却使白发送黑发,怎不叫人心碎神伤。
      屋内迎春痛得更加厉害,最初阵痛时一力忍着,不肯喊出声,到后来双手用力扳住床杆,咬破嘴唇也忍不住,一声出口,就一声连一声痛叫起来,周围的人在跟自己说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却听得见那雨水房檐溜下来,打在花盆上,滴滴嗒嗒的声音无穷无尽,好像这身上的痛一样漫漫延延无尽无穷,心里不住地想,是快死了吧,大小姐要带我去了。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终于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接着儿啼声,雨打声,脚步声,交谈声闹闹嚷嚷交织在一处。随后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迎春勉强睁眼,看见思澜红着眼圈坐在床边,她动了动唇想要说话,思澜微笑道:“是女儿。”又叫人抱孩子过来给迎春看。何太太道:“你别闹她,让她先睡一会儿。”思澜忙道:“是是,看我糊涂的。”
      于是众人移到三太太屋里来坐,留下陆妈阿拂几个在外屋照看着。三太太因是女孩,不免有些失望,何太太已有了孙子,便不甚在意,抱着孩子笑道:“你们看看,这孩子鼻子眼睛多像思澜。”玉茜坐在何太太旁边,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刚出生的小孩子皱皱的小猴子似的,哪里看得出像谁不像谁,口中却笑道:“人家都说,女儿像父亲。”
      蕴萍笑道:“四哥,你给没给她取名字呢?”思澜笑道:“我早就想好了,就叫何璎,璎珞之璎,老二不论男女,都叫何珞。”蕴萍笑道:“了不得,连老二的名字都准备下了。”思澜走到何太太近前,笑着央求道:“妈,让我抱抱她吧。”何太太道:“不行,你不会抱,别再把她弄哭了。”
      思澜笑道:“就抱一下,求求你老人家了。”何太太笑叹道:“自己都是个毛孩子,就当爹了。”说着缓缓将孩子交到思澜怀里,思澜战战兢兢接过,望着那皱皱的小脸,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一瞬间涌遍全身,他轻轻唤了两声璎儿,那小东西嘴巴一咧,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思澜吓了一跳,连忙交回给何太太。
      何太太哄了一会儿,孩子还是哭个不停,秀贞道:“会不会是尿了?”何太太呀了一声笑道:“我倒忘了。”秀贞从丫环手里接过新尿布,亲自来换,众人都在旁边嘻嘻地笑,玉茜跟着凑了会儿趣,终觉无味,便推说有些帐要看,早早回房了。
      玉茜看完帐抬头瞥一眼闹钟,已快到九点钟,阿盈进来换茶,玉茜便问:“外面雨还下吗?”阿盈道:“小一些了。”玉茜道:“下午有谁来过吗?”阿盈道:“只有厨房的珠儿来过。”玉茜奇道:“她来做什么?”阿盈道:“上回沈妈和小姐商量的,说她年纪不小了,让她回家嫁人,她心里不愿意。”
      玉茜笑道:“这是她娘自己来求的,又不是我们要撵她。难道她还想留在这府里有什么奇遇不成?”阿盈笑道:“那倒也不是。她自小许给她表哥,两下里都还中意,就是不想这么早嫁,情愿留下再服侍两年。”玉茜皱眉道:“胡说八道,你们四少奶奶都当娘了,她比你们四少奶奶只大不小,还能说嫁得早么?”
      却听门外有人笑问:“谁嫁得早了?”软帘一挑,思源已走了进来,向阿盈道:“雨衣我放在外面,你去收了。”阿盈应声出去。玉茜将帐本收好,坐在妆台前,一边脱镯子一边道:“下着雨,你也能在外面混一天才回来。”思源脱了西装外套,往衣架上一挂,说道:“这是做正经事,怎么能说是混呢,父亲不在南京,这钱庄工厂里里外外还不全等着我拿主意。”玉茜不答,手饰卸毕,进了洗澡间,扭开热水管子放水。
      思源推门进来嘻嘻笑道:“给我放水呢?”玉茜道:“你可真不客气。”思源笑道:“夫妻一体,客气什么?”放好了水,玉茜伸手试了试水温,思源上前抱住玉茜,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要不一起洗吧。”玉茜啐了一口搡开他,出去将门带上。
      思源洗了澡出来,只觉浑身清爽,见玉茜已换了睡袍躺在床上,身子向内,叫了她两声她也不理,便踱到外面屋子,放了唱片来听,又唤阿盈冲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捡了报纸来看,正看得有趣,蓦地想起一事,急忙三两步跑回卧房,向衣架上的西装口袋里摸去,一摸摸个空,心里顿时凉了。
      转头见湖绉帐子半垂着,玉茜似已睡着,便轻走轻脚走到镜台前,去掀她的手饰盒,不料帐帏一挑,那人已然坐起,皱着眉问他道:“你找什么?”思源笑道:“有封信,怕胡里胡涂压在这底下了。”玉茜微微一笑,又道:“是么,那你找到没呢?”思源笑道:“大概是乱放在哪件衣服口袋里忘了。”说罢便讪讪出去了。
      玉茜自是知道他在找什么,当下并不说破,睡至中夜,却发现在身旁没了人,趿着鞋下床,见洗澡间亮着灯,慢慢推开那扇门,见思源正弯腰翻着那些换洗下来的脏衣服,原来是他不死心,只疑自己将东西落在昨天换下的衣服里了,这时听见声响回头,见是玉茜不免一呆。玉茜道:“你别找了,那张支票我拿去还鞋店的帐了。”思源怔了怔,笑道:“你拿去用倒没什么,我只怕不留神洗碎了可惜。”
      玉茜笑道:“你放心,不会打水漂的,等我手头宽松了就还你,三少爷最近这么阔绰,想来也不会在乎这几个小钱吧。”思源微笑道:“我阔绰?这是从何说起啊。”玉茜笑道:“我虽然少去外面,但也多少认识几个交际场上的朋友,何家三少爷最近跟人家做交易所发了财,你还想瞒着哪个呢?”思源笑道:“我知道你是听谁说的,玉成对不对?他打电话告诉你的?不是我当着你面说你堂哥坏话,他的嘴里,十句话也只好信那么一两句。”
      玉茜点头道:“不错,这句便在那可信的一两句当中。况且人家平白无故,造你的谣言做什么?”思源道:“那次给他朋友搭桥办事,万把块钱根本不够上下打点的,我还要替他贴补,他倒嫌我不尽力,跟他朋友要得多了,我看在你面上,懒得同他争辩,他心里不大满意我也是有的。”
      玉茜笑道:“我不信这些话,反正说你有钱,就跟要了你的命似的。”思源道:“算了罢,有什么留着明天再说,三更半夜的,在这儿站着磨菇这些多没意思。”将脏衣服一抛,挽着玉茜的胳膊向外走。
      重新挨枕,玉茜很快就入梦,思源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这两千块本是他答应杨四姐的,现在给玉茜拿去,只好另外再筹,总是大意之过。又想起前几天永达的李经理所提的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行,趁着父亲不在,不如自己就做一回主,转念一想终是不敢,还是等他回来探探口风再决定不迟。
      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睁眼时已是八点多钟,向窗外一看,细雨绵绵仍在下着,但雨势已小得多。因何昂夫不在家,思源夫妻两个洗漱完毕,便到上房陪何太太吃早饭,饭后正说着话,忽听外面脚步杂沓,玉茜伸手将思源衣袖一扯,思源尚不解其意,见玉茜已转身进了里间屋子,只好跟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玉茜不语,嘴巴向外一努,思源隔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思澜和一个乡下妇人前后脚进来,便道:“不过是个新请的老妈子。”玉茜哼了一声,眉目间似笑非笑。思源再看时,何太太竟起身相迎,又让那妇人坐,才省悟到这妇人原来是迎春的母亲,玉茜之所以拉自己进来,是因为不想同她见面,便道:“看在思澜面上,打个招呼也没什么。”
      玉茜冷笑道:“好个讲平等没阶级的三少爷,那怎么不见你和听差伙计称兄道弟呢。算我拉你进来拉错了,赶快出去跟你伯母打招呼,别去晚了失了礼数。”思源忙道:“小点声,是我不识好人心还不成么?”玉茜低笑道:“你也知道这句伯母叫不出口,何必说那么虚伪的话呢。”
      两人窃窃私语时,眼睛仍不时看着外面,那葛二嫂十分局促,只略坐一会儿,便同思澜去了。何太太道:“你们两个都出来吧。”思源走出来时,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玉茜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何太太暗暗叹了口气,继续说何昂夫遣人带回的消息,眼下高岫之围已解,韩国钧张謇都不肯轻言开坝,一行人继续向兴化东台方向查看,望家里不必担心云云。
      说是不担心,又如何能够不担心,何家上下默祷上苍,希望水势能早日降下去,总算心诚格天,很快传来喜讯。两天后何昂夫便回南京了,到了家中听说添了孙女,也很高兴,只是免不了将思澜叫到书房训诫一番。思澜眼睛不敢直视他父亲,低头又怕挨骂,只将目光对着那副“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的对联,心里想的却是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只听何昂夫沉声道:“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还这么游手好闲不务业,将来有什么脸面教导子女。”思澜忙道:“现在开学没有多长时间,我这就整理书本去上课。”何昂夫看他一眼道:“你那个学就是上也不过是混个文凭,不如跟着你刘叔叔学点真本事是正经。明天开始,你给我到厂里去,刘叔叔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想着偷懒。”
      思澜应了声是,何昂夫又说了许多富贵并非铁铸,纨绔可鄙人贵自立的话,句句苦口婆心,无奈做儿子的早已麻木,再殷殷谆告,亦是水过无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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