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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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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他果然恼了。
孔颜才到他跟前站定,就听得了这话。满心欢喜,只当自己日日紧随的法子奏效了,确实把人惹恼了,当即得意地一扬下巴:“如何见得?”
她紧接着道:“缘是不巧的,是我特意吗,令骑奴随着你一路寻来,才碰上巧了。”
闻喜郡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汤午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很是无奈,好好的女郎,说话也算直来直往,偏偏话里话外总让人莫名听出点含糊暧昧,也难怪叫京兆尹董倡昨日那样误会。
若不是他对这位郡主眼高于顶的大名早有耳闻,只怕也要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妄想与贪恋。
该说不愧是当阳长公主的女儿吗,养出这样一副脾性。
真是天真又愚蠢。
汤午被孔颜几句话一搅和,顿时歇了同她论道一番的心思,只是行了一礼,又问:“不知郡主大驾,所为何事?”
孔颜摆摆手:“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也不必作出这副模样来给我瞧。”说话间还留神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她可不想再瞧见什么粉粉嫩嫩的里衣纹绣。
“我晓得你大约也是不乐意见到我的。”孔颜猛地倾过上半身,陡然拉近的距离让汤午一惊,起身的动作顿时僵住,便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不敢动弹分毫。
“嘁!”孔颜见汤午受惊,更加得意,扭头冲落后半步的琼玖眨眨眼,又转回来故作端庄道:“不过……不妨事,你不乐意见我,我却乐得找你。”
这话落在琼玖耳朵里越听越不对味,而这几日已经充分领教了闻喜郡主想一出是一出的汤午,却又迅速恢复到往日状态,面色如常地起身,转而领了孔颜与琼玖二人往前:“既然郡主执意,那便随午来。”
“只有一点。”
汤午脚步一顿,特意冲孔颜强调了一句:“办案时,郡主若定要相随,旁观即可,还望切勿出声打扰。”
“放肆!”琼玖上前半步,对着汤午怒目而视,将孔颜护在身后。
区区京兆小吏,也不知是用什么旁门左道入了郡主的眼,还敢这样口出无状,竟是直接对郡主下起令来了。
“好啦。”孔颜轻轻扯了扯琼玖衣袖,将她劝下,白了汤午一眼:“我向来公私分明,汤吏且瞧着便是。”
私下里,孔颜一贯叫的汤午,哪里却难得客气地唤了一声“汤吏”,多少带了点讥讽。
说完这话,孔颜将双手一抄,反倒抬脚走到汤午前头去了。只在路过他身边时,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愣着做什么?快些开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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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午!你就不能歇上片刻么!”孔颜虽常随着母亲在别宫纵马,却也从没在这样的日头下奔波往来,她已经记不清自己随汤午跑了多少农家。
眼下只觉得头晕眼又花,喉间既干且痛,只想找张坐席,长长久久地再不起来才好。
汤午收回正要叩门的手,破天荒地舍得在办公时给孔颜丢一个眼神:“郡主可是乏了?若如此,可回车架上去好生歇息。”
原来,汤午早就察觉了一辆车架从京兆府一路跟着他出了内城,直到城外才停下。能有闲情逸致关注他一介小吏的,除了闻喜郡主也不做他想。
而孔颜自以为的小心,在汤午看来却同掩耳盗铃无异。
但孔颜绝不会以为自己错了,声势还是一等一的嚣张:“谁说我乏了?我瞧分明是你,跑了这么些人家,只一心求快,点卯应差,可还记得他们所托为何?”
汤午转过身,平心静气道:“今日共有十三户需得上门,郡主随午从北面而来,已是走完了八户,当下正是第九户人家。”
他从袖中抽出一小卷竹简,徐徐展开,口中还在继续:“第一户,外城北面第五处宅,主人家姓张,因着与左邻李氏间……”
“罢了罢了!”即便是自觉理亏,孔颜也是跋扈得不成样子:“谁要听你读卷宗了!”
遑论这声音抑扬顿挫,同吟赋般,竟显得平淡至极的公文登时生动优美了起来。
她捏了捏隐隐发烫的耳垂,小声嘟囔着:“连竹简都随身揣在衣袖里,是生怕旁人盗了你那宝贝去不成!”
琼玖才从溪边打湿了帕子回来,见孔颜捏耳,只当她出了汗,连忙递上才浸过的帕子。
心里暗暗发愁,郡主身子不适,此处已经走离车架许多里地,便是要去取东西还不知会耽搁多久,汤吏却不肯歇息,真是……
“若不嫌弃,郡主且拿去润喉。”
正当琼玖预备开口时,冷不丁听得汤午的声音。
却见瞧着清清冷冷的汤午走到孔颜面前,微微躬身,双手奉上水囊。
孔颜有些意动,却下意识地出言谢绝:“想来是你自己口干,抹不开面儿才叫我先饮,可我却不渴。”
见孔颜这一路果真安安静静地连访八户,并未仗着身份对他京兆吏的公务指手画脚或存心裹乱,似乎只是出于好奇,才想旁观他办案一般,汤午对她的观感自然好上许多。
如今瞧着头发、衣裳都有些凌乱,面颊晒得发红,很是可怜的模样,再不见往日的颐指气使。
闻喜郡主生得娇贵,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郎罢了。
想到此处,汤午声音又放缓了一截:“今日我还不曾用过这水囊。况且每每出门前,阿母必要仔细清洗,郡主大可宽心。”
“即然如此……”孔颜佯装无奈,嘴上还迟疑着,手里的动作倒快,一把接过:“我……我也只得用了。”
她竭力压了压上翘的唇角,却掩不住语气里的雀跃:“我可是看在阿媪的面上!”
还不忘替自己找补一句。
汤午瞧着向来锦衣华服的闻喜郡主因小小一水囊眉开眼笑的模样,只觉好笑,才要扬唇,顿觉怀中一沉。
却是孔颜飞快地饮了水,便自觉将水囊丢回汤午怀里。
孔颜用过的他自然不会再动,合着这是让他暂且为她保管着。
这闻喜郡主使唤起他来却使唤得顺手。
此刻喉间不再干渴,孔颜的心情便又轻松起来,见身后汤午迟迟没有动静,难得屈尊降贵地亲手扣响了第九户的门。
城外百姓住的宅院简便,不像高门大户需得层层通传,几乎是才敲下,里间便隐隐传来问询:“是谁?”
待开了门,门后露出一位中年妇人,她见孔颜,先是一愣,嘴里却下意识地问上:“女郎所为何事?”
“我是闻喜……”“京兆吏。”
孔颜才启了朱唇,将将吐出四个字,却被汤午一句堵住。
“小吏姓汤。”汤午冲这位妇人一拱手:“可方便移步?”
“自然,自然。”妇人听得“京兆吏”三字,缓过神来,虽不明白为何会有女子随行,还是将三人迎了进门。
“阿家,是汤吏来了。”妇人进屋,请孔颜、汤午并琼玖在室内坐下,往里屋亲自扶了位老媪出来。
“汤吏。”老媪颤颤巍巍地便要行礼,汤午忙离了席,伸手去扶:“老媪不必多礼。”
他接过原先妇人的活,搀着老媪坐下,却未当即离开,索性顺势在她身边落座:“京兆前日得报,言说老媪家中丢了三只鸡?”
“正是。”老媪提及此事,情绪明显激动不少,连连咳了好几声,慌得侍立在旁的儿媳上前,汤午倒是自然伸手,轻拍了几下:“老媪勿忧,且将经过一一说来便是。”
孔颜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还是借掩袖的动作才稍稍维持住了郡主的体面。
找鸡这样琐碎的小事,也难为汤午还能听得如此耐心,还能替老媪提出几条听来颇有道理分析。交谈间,还时不时为老媪端茶递水。
早在前几户人家孔颜便留意到了,汤午面对百姓时,一贯地轻声细语,不见对她的冷淡疏离,也没有面见帝王的恭谨忠诚,而是孔颜从未见过的温柔与耐心。
无论重生前后,汤午向来对她都是恭敬有余而敬畏毫无,想来也不屑于在她面前装出体恤百姓的作态。因而,或许前两者都是汤午扯出来应付世俗的假面。
只有此刻的他,虽然一张冷脸仍是看不出多少表情,可孔颜无端觉得此刻的汤午才更为真实。
意料之外,孔颜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了。
汤午前世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固然有投了刘夙所好的原因,却也同自身本事离不开干系。记忆中,汤午官职一提再提,前朝却鲜少听到不满之声,必定因着他自身精明强干、政绩斐然。又或是这位权奸青云直上,便大力铲除异己?
才想了点汤午的好,孔颜惊觉不对,又愤愤不平地开始恶意揣测。
那头汤午已经同老媪细细确认了几道,孔颜委实听不下去,随手从髻上拔了一只金钗,往案上一拍:“总是同样一番话翻来倒去地说,依我看,汤吏到底不能为老媪把鸡捉了回,不若拿了我这金钗去,便是三十只、三百只鸡也尽够的了!”
孔颜自觉这番话说得豪情万丈,扭头却见汤午瞧她神色莫名。
那又是什么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