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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汤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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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问得多少有些突然,汤午不解其意,却不好开口问个分明。只得压下疑惑,按礼送孔颜出门。
待转头回了室内,重又坐回席上,汤午僵直的脊背才稍稍放松下来。
也不知闻喜郡主衣裳熏的是什么香,甫一坐下,残留在席间的气味便直愣愣往鼻腔钻,裹得汤午浑身不自在,好像孔颜仍留在这里一般,刚放松几分的身子又禁不住僵硬起来。
汤午自问,虽存了一路往上的心思,却从来只管埋头做事,一如自家母亲提点的那样。
故而,他区区小吏,又不曾故意存了拔尖的心,在一砖能砸出五个王孙的京兆并不显眼。身上决计没有能得闻喜郡主另眼相待的地方,遑论当阳长公主、奉祀侯乃至陛下。
可若果真如此,又如何解释她一再找上门来?
还总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汤午想到此处,心绪多少有些起伏不平,便随手拿过案上杯盏,灌了口茶。
“咳咳!”
汤午猛地咳了几声,却是前有孔颜,后有董倡,来来往往几番事宜,这茶已经放得凉透了。
别无他法,汤午只得起身,再去煮茶,思绪又飘回孔颜身上。
闻喜郡主跋扈惯了,说话做事嚣张无状,即便她是京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按理本该奉承讨好着才是,汤午心下却只想敬而远之。
如今孙太后与陛下都在,自然将当阳长公主与闻喜郡主母女两个护得滴水不漏,可未来天子却未必受得了这样的性子了。
当阳长公主好权,却对未来板上钉钉的大长公主还不满意,恨不能将独女捧上后位才好。
无子的张皇后不提,因着与皇长子生母吴夫人不对付,加之被惯会做人的周夫人拉拢住,后者又时不时撩拨几句,便转而怒投二皇子。为将联盟拢得更牢固些,还同周夫人隐隐约约生了定亲的意思。
两位母亲虽然有了定亲的默契,但孔颜依旧嚣张跋扈,听闻在诸多场合从未顾忌刘夙颜面,照样颐指气使。
这便是汤午对孔颜避之不及的原因所在了。
当阳长公主无论怎样,到底是天家血脉,便是许多事出格了,无论皇位上坐的是谁,也只得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闻喜郡主只知一味学着自家母亲做派,却忘了自己到底姓“孔”,同刘家人比起来只能算是外人。若真过分了,当今做舅舅的舍不得动她,日后做表兄弟的,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却未必不能狠下这个心。
依汤午看,当今膝下几位皇子,撇开当阳长公主的支持不提,二皇子也的确是最适合大位的人选。他曾偶然与这位刘夙殿下打过照面,都对彼此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他们相似到骨子里的冷淡与薄情。
作为同类,他汤午能看清刘夙的真实性情,就是不知刘夙能不能看出他的真正想法了。
想到此处,汤午甚少露出表情的脸蓦地露出一点笑影,却有着说不出的冷淡和微讽。
希望这个宝,他押对了。
“笃笃。”两声叩门惊扰了汤午的沉思,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他振振衣袖,迅速摆出应对京兆府同僚的模样,前去应门。
“府尹。”见来人是董倡,汤午并不意外,更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
果不出所料,董倡飞快扫了一眼屋室,没见到女郎身影,才故作随意地开口:“闻喜郡主走了?”
汤午应了一声,又将上峰往里迎,董倡连忙摆手:“我就是来瞧瞧。”
嗤。
汤午面上自然滴水不漏,内心却只觉好笑。他知道这位瞧着严肃正经的京兆府常常为避开公务上的麻烦事,隔三差五便要告假,留在家中松快自在。
今日用的似乎是病假的由头,想必是接到了门吏通风报信,才忙不迭回到京兆府亲迎郡主大驾。只当是当阳长公主或奉祀侯,乃至陛下有什么指示,反倒发现汤午与郡主颇有交情,也算是意外之喜。
董倡倒是向来看好汤午,大约是平日里汤午办案高效,又能将律法信手拈来,公文也作得极为老道,替他分担了不少辛劳。加上今日又隐约瞧出点两人非比寻常的关系,当下看他的眼神便带着点往日没有的暧昧。
“正臣,闻喜郡主可曾与你说了什么?”
汤午神色如常,似是对董倡的暗示一无所知:“郡主只是问了几条与《九章律》相关的,除此之外不曾说过旁的。”
董倡瞧着汤午的脸色,眉目清俊,看不出异样。却顿时想到先帝为当阳长公主选定奉祀侯,不正是看中了孔年清雅俊秀的脸和那身儒家君子的气度么!
刘氏皇族素来重貌,留着一半刘家血脉的闻喜郡主指不定也是对汤午这皮囊极为中意,才特意登了京兆的门。
没准便是在借机敲打自己,这便是长公主与奉祀侯未来的子婿,往后对汤午可得客气些。
想到此处,董倡又当自己看破了实情,暗暗出了冷汗。
得亏他见汤午一表人才,眼色极佳,最难得的还是性子沉稳、办事牢靠,一直颇为照顾。若真懵懂无知,将汤午当做寻常小吏打发了,来日怎么丢的官都不知道。
于是打定主意,还得再礼遇几分,便斟酌着开口:“既如此,郡主可曾言明,何时再来?”
“不曾。”汤午摇摇头,他不愿和闻喜郡主扯上半点关系,京兆尹却恨不能亲身替他,巴不得孔颜日日架临京兆府,自然不肯告之实情。
董倡闻言大失所望,却还记着强撑出好脸:“那便罢了,我只是随口一问。”
他此来也不过是为求个答案,现下得了,便要离去,还不忘殷殷嘱咐汤午:“若哪日郡主登门,可得当即通传我一声。”
“唯。”汤午行礼,目送董倡离去。
那身影向东边走了几步,接着一拐,径直往南,瞧着是归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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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孔颜特意起了大早。
见自家郡主轻车熟路地出门往京兆去,琼琚、琼玖已经逐渐习惯起来,甚至还能取笑几句。
“郡主这是……又要见汤吏去了?”琼琚为孔颜灌好汤婆子,转交给琼玖,又细细交代一番:“先搁车架里头存着温,待郡主手凉了捧出来不迟。”
孔颜为避免如昨日般惊动京兆尹,精简了不少仆从,女婢也只带了一个。今日便是琼琚留在府上,琼玖随侍。
“郡主又不是第一回出门,我理会得。”琼玖笑着应下:“如此不放心,今日便劳琼琚姐姐同郡主出门可好?”
“倒嫌我啰嗦起来!”琼琚指着她笑骂一声,“留下看家,瞧你到了长主面前,还能不能对得这样伶俐!”满室女婢也跟着笑。
孔颜换好了衣裳,撑着头看她们嬉笑打骂。若是不进宫,一生留在长公主府上却也自在。
念及此,远离刘夙、劝服母亲的心又强烈了几分。
“郡主。”琼玖见孔颜久不下车,轻轻唤了一句。
“不急。”孔颜既然拿定主意不叫旁人看见,这次的车驾也特意选了中规中矩的一辆,纹饰也寥寥无几。但从外看,绝不能将其与爱出风头的闻喜郡主联系起来。
孔颜轻轻撩开帘,透过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京兆府出来,忙不迭敲了敲车壁:“跟着前面的郎君。”
骑奴得令,车架便不远不近地跟在汤午身后,出了未央宫,过了北阙甲第,行至北宫、东市还未停下。
眼见再往前走就要出了内城,骑奴略有犹豫,不敢径直向前,又转头回禀郡主。
汤午虽是步行,动作倒快,不过回话的功夫,又远远走在前面了。
见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孔颜来不得多想,语气坚决:“要出内城便出,凭他是不是往外城去了,只管跟着!”
“唯。”既然郡主发话,骑奴也顾不得长公主和奉祀侯的提点,驱车一路跟随。
最终车架同汤午一道,在城外停下。
孔颜出身尊贵,素来只在两宫两府间来往,偶尔几次出了内城,也是跟着父母往城外别庄去养身,或随大母舅舅到别宫小住。哪次不是前呼后拥、仆从相随,相较之下,这次从简出行多少显得寒酸又凄凉。
孔颜下了车,只带上了琼玖,便对其余侍从道:“尔等且在此处休整,我若未唤,便不许上前。”
此言一出,琼玖当即开口就劝:“郡主今日贸然出城已是极大不妥,何况城外多是百姓所居,又兼鱼龙混杂,若无骑奴侍从相随,只怕让有心之人寻了机会。真叫郡主处于险境,奴等便罪该万死了。”
“那便让阿父阿母找汤午问罪!”孔颜眼睛一转,瞬间决定要将自身安危赖给汤午。
她摆摆手,不大上心:“且宽心便是,大父与舅舅与民休养生息,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安居乐业便渐渐好起来了。况且这才离内城多远?好歹也是京兆,哪里便如此不堪了。”
提到了先帝与陛下,这话便说得有几分重了。
琼玖与侍从忙行礼领训,口中连连称唯。
孔颜见汤午已然走远,提速追了几步,顾不得贵女风范,扬声叫住:“汤午——”
不待回头,汤午便知道能如此当街直呼大名的,除了那位闻喜郡主再无旁人。
想到昨夜归家后的见闻,汤午转了身来,破天荒地直面孔颜,语气透着点凉意:“郡主来得倒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