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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番外一 相思始觉海非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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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足山间,遍胸臆澄澈如洗。
金秋的西山鸟语花香,一派爽朗明净。碧绿的橘子和红黄的石榴沉甸甸坠在枝头,山风里有桂花的香气,丝丝缕缕,甘甜浓郁,叫人心悦神怡。
荀予佑一人徒步登山,将至山腰,回首看浩渺太湖于一片云气蒸腾下波光粼粼。
山路曲折,再转过一个弯便到云庐。好似近乡情怯,他不由放慢了脚步。昨晚几是一夜未眠,清早他吃了点东西就匆匆赶来,心中踌躇见了云康要如何开口。
他兀自思索,却听笑语朗朗,随着山风吹入耳中。循声而去,山路甫转,一处白墙黛瓦的院落大门洞开。门前的桂树上靠着架木梯,梯上立着个翠衫绿裙的姑娘,正冲树下着了淡蓝色衣袍、捧着个竹篮的年轻男子说话。
桂花开得正盛,一簇簇米粒般金黄的小朵在繁茂绵密的枝叶中蓬勃生气,黄绿相间,煞是好看。他不觉顿步,隐在山石后驻足静观。
“快些快些,你可接好了,别撒在篮子外面。”
悬在梯上的姑娘,抓着一大把桂花往下扔。站在树下的男子忙将手里的竹篮往前凑,将那撒下的桂花悉数接在篮中。
“宜儿,采一些便可,说好不爬树的,若是被先生瞧见,又要挨骂。”男子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脚下。
姑娘却不以为然,转身抬手继续去摘枝头的花朵,嘴里嘟哝道:“这树总共才多高,从树顶上掉下来都不会有事。再说,我这不是架着梯子么,哪里算得是爬树,就算父亲看见,又能怎样?你们要不要饮桂花茶,喝桂花冬酿,吃桂花糕、桂花糖藕、桂花芋艿、桂花圆子和桂花鸡头米呀?采这么点怎么够,我还要折几枝好看的回去插瓶呢,你且等着吧。”
“可是宜儿,庭院里也有不少桂花树,探手可及,为何非要到门外来采折呢?”
“这你就不懂了。”姑娘摇一摇头,“里面那几株矮的虽采折容易,却没有门外这两棵树上的桂花香甜,无论酿酒、泡茶、还是做点心,味道可是差得远,枝条的样子也没这里的好。”
“行,那你慢慢的,扶好梯子,脚下踩稳些。”
“知道了,这话你都说几百遍了。”姑娘说着,转身复扔下一簇花,男子忙又举着篮子接了。
荀予佑怔怔望着云庐门前的两人。
那叫“宜儿”的姑娘,必定就是云宜了。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对,她已不复垂髫幼童,她出落得明媚清丽,如一朵粉嫩挺拔、珊珊可爱刚出水的芙蓉。她乌黑似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条长辫,簪着蝴蝶形状的花胜,耳边的珍珠坠子微微晃动。肤若凝脂,唇似樱红,眉目间无忧无虑,一派神采飞扬。
那站在树下的年轻男子,便是一直伴着她、与之一起长大的祁珏了。虽着了家常衣衫,却是丰神俊朗,仪表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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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儿,你采了一上午累不累呢,我这脖子都快断了。”祁珏仰着头,终于忍不住道。
“你老看着我干吗,我喊你,你拿篮子过来就好了。”
“你站那么高,我不看着你怎么行,要是像上次那样……”
“放心啦,我不会从树上摔下去的。”云宜说着,转头看一眼竹篮里已积了厚厚一层的桂花瓣,“行行,我再折几枝回去插瓶就好。”
寻寻觅觅,折下三条花满叶疏的桂枝,云宜攥在手里,步下梯来。祁珏一手提篮,一手伸去扶她。眼见得还有两级就可触地,不想手中桂花倏忽掉落一枝。云宜一惊,赶忙探手去抓,心急慌忙,脚下一滑,立时便从梯上摔下。祁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那枝掉下的桂花,堪堪落进篮子。
祁珏抱着她不撒手,望而嗔怪:“花重要人重要,若是摔着了可值当?”
云宜惊魂初定,站稳了道:“都重要啊,好不容易挑着的。这高度,摔了也不碍的。倒是你,”指了指他手中竹篮,“顾着它就行了,若是撒了,才辜负我半天辛苦呢。”举起手中的桂枝放在鼻前深嗅,“真好闻,就插在你书房那个白瓷瓶里吧,黄绿白三色辉映,不晓得多好看呢,而且这香气十天半月都散不去。”
祁珏一笑点头:“是是,我那个白瓷瓶,也不知修了多少福,从年头到现在就没消停过。腊梅、红梅、杏花、李花、桃花、梨花、栀子花……哪一样不是好看好闻的?”
“既有风物,便须有风情,还得有解风情的人才是啊。”云宜道,随即瞪他一眼,“昨儿个中秋,说好了吃过饭一起赏月的,你怎么任由我一觉睡到天亮呢?”
昨晚中秋家宴,云康高兴多喝了几杯,连着云宜都喝了不少,饭后就有些犯晕。她和祁珏说先去躺会儿,等月至中天,叫她起来一道赏月。谁知一睁眼已是第二天清晨,哪里还有月亮的影子?
“我看你睡得香甜,就没叫你。日日良宵,年年中秋,这月何时不能赏看?”
“那可不一样。”云宜摇头,“不然还要这些节日做甚?不过……”忽而两眸放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色一定也不差。莫若等父亲睡了,我们把屋里的竹榻搬到庭院中,一人一个,放上靠枕,躺着歪着赏它一夜如何?”
“过了白露,一晚上待在外面会冻着的。别为赏个月还生个病,不值当,不值当。”祁珏摇头。
“不会,不会。”云宜摆手,“我们多抱两条被子出来,垫一床盖一床,哪里会冻着?榻间再置个桌子,放些月饼瓜果蜜饯的吃食,把那小茶炉也拿出来,泡上一壶碧螺春。含一个酸酸甜甜的蜜饯儿,喝一口热热的香茶,呀,这滋味……”高兴地耸耸肩,似无限满足,“我还藏了两罐糖渍的青梅和白蒲枣,脆脆甜甜的可好吃了。再剖几个大石榴,把里面的石榴籽都剥到碗里,拿勺舀着吃。”
“嗯,听起来不错。”祁珏点头,这剥石榴籽的活儿准又是他的了。
“好主意吧,我们这里不就是果子多吗?”云宜呵呵地笑,又道,“点上香,蚊虫也不会来。良夜迢迢,晚风习习,和着院子里那些桂花香气,然后你给我讲个嫦娥和后羿的故事,美得很,美得很!”
“嫦娥和后羿?”祁珏望着她,“从小到大,这两人的故事讲多少遍了?”
“没有新的吗?”云宜挠了挠头,“那就讲嫦娥和吴刚吧。”
“他俩没啥事呀。”这回轮到祁珏挠头。
“你可以编啊。”云宜笑得前仰后合,挽住他往门里走,“反正今晚赏月,一定要尽兴,要不再去弄些梅子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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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踪已杳,笑语还留。
荀予佑立在山石后,想这才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吧。云康先前的拒绝和如今的不置可否,该是别有因由。
云庐的大门敞开在眼前,然而他一瞬没了迈步进门的勇气,木然转身,往山下去。
回到平江侯府,他怅怅几月不曾出门。天气日渐萧瑟,隆冬时节,一年又倏忽而过。
不想年后收到云康来信,展笺观览,几番疑是梦中。等他再三确认云康要将女儿嫁之,高兴得几天不能合眼。他忙着遣人去送媒聘,又愁得不知送什么好。
他在家中翻箱倒柜,寻了一支龙凤金钗和一截李廷圭墨,皆是价值连城的御赐之物。他想金钗配美人,名墨伴行家,云宜应当会喜欢吧。
桃红柳绿,春色正盛。送过媒聘,他就想去云庐和云康商议婚娶事宜。不想复收到云康书信,言月底遣女自来,不须劳烦。随之又附上一封给云宜的信,说等她到侯府给她看了便是。
荀予佑总觉草率,但他不敢质疑,想着或许名士风流,不拘俗世之礼。只过几日他要去京城述职,月底怕是赶不回来。
皇命难违,不可延误。离开之时,他将云康给云宜的那封书信交与管家,再三交代,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回,务必把人留在府中,好生伺候。又叫车夫日日去渡头等候,就算不亲往云庐,这渡头到侯府的距离,总该派人接一接才是。
他赴京叩见皇帝,一切完毕即踏归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往回赶。
待他飞马经过侯府院墙之下,听到那一声低语,立时拉了马缰,拨转马头。
官道上纵马奔驰,他赶得有些急。他骑在马上往回走,强压下气喘吁吁和内心的激流涌动,一步,两步,三步……慢慢靠近。
曙色将至,凉风拂面,吹干他额间些许细汗。
他抬头,望着那骑坐在墙上的女子,一笑道:“姑娘,好雅兴。这是看星星、看月亮、还是看日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