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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十一,北极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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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预兆,还乡团即到前一夜,小沟庄的家狗野狗都像说好了定时吼叫,入秋的天,凄风才起,犬吠哀凉,九藤醒来,捻了油芯,起身探看玉婷。
说好第二日就来接的母亲福巧却没有来,即使外婆老太太怎样变着法子做着吃,猪肉浇了厚油喷香搁在眼面前,小丫头也含不下一口,整日哭喏,睡着了还是阵阵伸抖,耳根子阵阵泛红。
福巧妈拍捂着叹道:“这痴心姑娘,是想煞她妈了。”又担愁道,“也不知大巧和大媳妇如今走到哪了?”
九藤慰道:“若是快脚程,应是离了这地界了。跟着队伍呢,你就放心吧。”却又喃道,“天凉了,大牛夏生走的时候,也没多带件厚衣裳……”
奶奶妈妈想着那远去的人,隔壁里,才被劝归的福庆也正辗转难侧,被哥哥福全一根牢绳手挽手兄弟相连绑在一块,想抬一下都难。
福庆看看自己的手,又望向身边呼噜半重的哥哥,想着福全睡前仍不放心的言说:“你可别想着跑,我机警着呢,你动一动我就能醒!”微苦一笑,其实他若要跑,怎是这一根绳子能栓的住?国难当前,他涩青男儿,满腔热血,确是羡煞了那些投身前战的老师同学,但家中妇孺老迈对自己眼汪汪掏心窝子的期盼,他又怎能装佯不见不知,走与留,让福庆胡渣初青的男儿心底一阵小兽抵挠,忽听得旁屋女人们的一阵微咳愁息,又一软叹,眼睛一闭。
福庆前一日想多睡晚,第二日仍在眯瞪,忽就被掀了被,只见母亲满面忧色,喊道:“庆快起来!赶紧躲去!还乡团进了庄子了!”
福庆脑门一紧,一跃而起,又一眼眯道:“妈怕什么!我不偷不抢,用不着躲!我啊,正等着这群王八羔子呢!”
随即抱着玉婷掀帘踏进的九藤道:“当叫你躲呢?是让你看着玉婷!庄上锣鼓已敲起来,待会就得全聚去晒场子!玉婷是你姐姐姐夫命根,怎么着都得保着,待会家里常见的几个都得外去,她一个小人单待,怎能不惊慌害怕?幸你这个做舅舅的才回,还没几人见过,就由你带着玉婷,这是天大的重则,你若弄闪失了奶奶可得扒了你的皮!”
“成!”福庆撩衣一撑手下床,抱过玉婷,此时外边的锣鼓声响已近到大门外边:“都出来了啊,挨是挨不过一时,别怪我没提醒,若晚了时辰惹恼了长官,我可是想帮都帮不了的啊!……”
九藤拳头微捏,直觉得指尖寒凉,深望一眼直掂进心肝里的两个后辈,对福全道:“快带他们躲去!”又望一眼立着身边的福巧妈,平吁一口气说:“我们先出去吧。”
“哎,妈。”福巧妈心头按静,和往常一样对婆母一手搀扶,步步稳妥,两个女人相携,走出门去。
晒场上已聚了不少乡邻,几位婶子见到章家老太太也现了身,聚前轻声道:“老太太这大的年纪,身子也不好,怎也出来了?”
九藤淡瞥一眼晒场尽头老槐树下的几个黄皮一群黑袍,轻笑一声道:“昨个一宿黄狗黑狗闹得妖,本就没睡好,这不还能走几步,出来看看热闹嘛!”
到季运昌咳咳嗓子立在一方石墩子上喊话的时候,九藤瞧见了回来身旁的福全,见福全点头,心头里一颗不安坠动着的石头终稍微放了,又见福巧妈爱怜拂拂大儿子带灰的衣袖,福全一如既往摸头实诚一笑,又不禁有些恻然。自己事事念想小孙子,对这厚实的大孙子,确是少了些关爱,但为章家日后所虑,福全福庆相比,福庆虽青年鲁莽,但性子若稳下,确是比福全鲁钝更有担当,再者福全终外姓,章家一门,福祥福诚皆没了,一辈嫡亲的男儿里,只剩下福庆,又是爷娘早死。九藤心头一掠过惨死的小儿子,就又是一针定刺,就凭着一腔思儿哀痛,保护好孙子福庆,眼见他有朝一日得扬章家,已是章老太太此生不灭之念。
而此时立在高处的季运昌开口一句:“诸,诸,位父老乡,乡亲……”已是引得底下幼童一阵嗤笑,又被母亲奶奶们扯了膀子捂嘴,大人们的嘴角却也是挂着忍不住的一丝嘲弄。
季运昌有些悻悻,白立坤手里头的马鞭凌空一劈道:“肃静肃静!哪个再敢嘴里放屁,看老子不抽到他卵泡开花!”
季运昌睨了白立坤一眼,动动嘴巴,又闭了。紧了紧军袍,对表弟道:“冷,得很。不,说了。”
白立坤微一猫腰,搀下表哥,道:“那表哥就好歇着,我来?!”
季运昌挥挥手:“去,去吧!”
白立坤威武岔立,精神亢奋,还未开言,却先放声大炮一般大笑大声。这笑声是源自心底里憋了许久的,白立坤喜笑颜开着一张仍肥胖却已不再白糯的面孔,对面下仰看着的双双眼睛们这样做了开场白:“各位乡亲?想不到还能再见到我吧?”
又猛的一挥马鞭,碰在石头上啪声脆响,白立坤的脸色即变了,凶相横生:“从现在起,你们想不到的事,还会有很多!我们不急,一桩桩一件件慢慢来!哈!这不是表叔公?看你这张脸,怎唰白了?怕了?当年我家赌坊里一掷千金的时候您可没怕过啊!听说后来□□又把您那宅子还给你了?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那可是您输光了屁股自个白字黑字抵给我白家的,您老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说赖就赖,别人让拿你就拿,你这叫偷!懂么?哦,您是当那帮拎着几把破枪杆的乌合穷鬼能护您一世吧?哈哈,现在怎么样,人拍拍屁股跑了,你算盘打错了吧!其实吧,就那破屋子,虽是我白家的东西,我还真看不上,本来亲里亲戚,让您住着也没什么,可你看我身后这群军马爷爷,都是金贵的种,一日吃食可抵得上您一餐饭,您看这一路疲惫的,也没个歇脚的地,我瞧着,你住的那地块倒好,连滩傍水,要是做个马厩,我身后这帮军马爷爷定是喜欢! 你们几个!”底下听着的人还未反应,白立坤便转头一声喝命,却是极平淡的口气,“去!拆了他的屋子,给做马厩!”
一顿停滞,那表叔公的老婆已是一声瘫哭:“我的个天啊!”又一拳打在已浑身抖栗昔日赌徒的丈夫身上:“都怨你啊!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啊!……”
季运昌歪坐着看着表弟踱鞭在手,一嘴犬牙参差,在那女人的哭声中横肉抖笑着,却觉得有些不认识了。他与表弟两个相伴含金长大,白立坤少时虽也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却也只算是倜傥风流气,如今各轮主子伺候过,各番人堆里打滚过,几近轮变,终回到自己身边,这位往昔的玩伴却已是谄气,杀气,下作气各味俱全,唯独少了当初生来就携的贵气。
那么,就算看得着的失去的如今都能得回来,那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呢?
季运昌又一阵胶着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不适宜吃这碗饭的,彼天彼地表弟正耍马鞭子放狠话立下马威,他却只顾想叉着自己的心思,又似忽然一醒,眼睛往人堆里瞄,却黑压压的人头什么也看不清。
这里曾经有一个女子,虽非他倾心相爱,却也是真心相待,曾想长久厮守过的,如今,他胸口那一道硬疤仍在,铜钩子剜的,某时夜半黑深,仍会让他勾痛起心,想起那一潭静水一般的眸子。据说,她嫁了,据说,她男人死了。那么,如今她是寡妇了?
季运昌想至此竟小漾起一阵激动,眼睛在人群里扫的更厉害,来来回回,却仍未瞧见那个让他实应痛恨却始终恨不起来的人。
季运昌没见着白凤衣,对于这趟敷应的故里之行便更是意兴阑珊,几日来凡事都交给白立坤,自己躲在老宅子里避冷,烟枪一点,在那让他魂灵飞升的烟气迷离中,翻翻几卷老旧佛经,闲来无赖也不知为何竟看陷进去了,仿佛外界的一切,皆与他无关了。
再说白立坤,这一回得势神气回枪小沟庄,却是如邪龙得水,泄恨痛杀,霎时间便掀风搅水,不过几日,还乡团抢掠作恶不算,对于庄子里未走成的部队军属、农会干部、进步份子更是不论女人孩子宁错抓一千不放过一个,几日间已是迫死几人,一时间小沟庄上下门户紧闭皆惊魂噤声,风吹草动便以为是血雨腥风。
这一日天,西风狂摆,如冤鬼叫门,秋叶卷跑之间,竟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手握一柄劈柴刀,单枪匹马跑到了白立坤的门前一刀子劈下,阴门里窜出的女鬼般咬牙嘶喊:“野猪白!你个狗日的畜生!你给我出来!我要你的命!”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章家的二媳妇顺娣!
原来还乡团一干狗腿,仗着缴匪(注)条命,家家破户而入,见着漂亮的媳妇姑娘,不少见猥琐调戏。这一日白立坤领带一干人闯进顺娣家,见只一屋子孤儿寡妇,无个男人撑腰,少不得猥亵无礼,哪知顺娣是个爆性子,一巴掌就扇将过来!白立坤本山间匪气,一干手下丢了脸,火气顿起,一老拳过去顺娣便晕厥倒去,待醒来,不仅自己已是受辱破裂衣衫,不过十来岁的女儿秋苗更是皮肉惨白身下血红,已没了叹息!而老迈的婆母身形不见,晃怔颤抖着的顺娣痴望着沿地一路滴血拖痕,在后院一眼望见了钩挂在井檐上的一簇苍发,冷风里冤魂一般哀然飘忽!
顺娣几疯了,想喊却叫不出声,怎么也叫不出,恨得用牙咬自己的手臂,一轮血渗却不觉得疼,顺娣想,自己定变成鬼了,有怨伸冤有仇报仇的厉鬼!
顺娣冲到时白立坤正好酒好肉,听闻来报,一拍筷子道:“饭桶!一个死女人还搞不定?……”下一句话却半咽在口中了,因为眼前,下属的包退之中,他看见那个女人,手中竟握着一颗榴弹!
榴弹是福诚生前留下的,曾经,因为家里有这瘆人东西,还是顺娣的心头隐患。福诚却道:“现今我身有残疾,家中一干女人,有个万事防备,总是好的。”
顺娣却还是慌的,趁丈夫不备,寻了个地方偷偷土里掩埋了。如今或者是福诚在天有灵,死去的婆母女儿顺心指引,顺娣都忘记那一片野地自己将榴弹埋在哪了,却三二下深挖,竟一寻即得!
此时顺娣见到仇人白立坤,满布血丝的双眼立现杀光,大吼一声:“白立坤!”紧执着榴弹便恨极冲去,伸手就去拔那催命引线!
白立坤一口油鸡还在口中,见顺娣疯妇冲奔势要夺其性命,也着慌起来,拔脚奔逃,却来不及了!
榴弹已然脱线,被顺娣瞬间抛起,白立坤慌吓的即抓过一人伏身躲藏,旁边一干人皆惊叫趴倒,唯顺娣是纹丝不动,泪干绷脸,静静伫立,似是那轰声送命的巨响,已久久期待!
谁知!————那榴弹咕噜噜滚下,停止,然后,那是停止!
作弄一般!顺娣满心渴盼着能报得大仇陨灭香消一家团圆的时刻,竟在关键一刻,嘎然终止!
一个男人颤微微半爬起来,看了又看,说道:“怎么?是个哑炮?”
顺娣眼见着男人们都站起来,自己已像只困兽,兽都不是,砧板鱼肉罢了!心中痛彻难信,嘴中咕囔:“天不开眼?”忽就一声暴吼“天开眼啊!”朝身一扑,直扑了白立坤去,利爪朝伸,血口尖牙,白立坤毫无防备之时,竟被顺娣一口咬住脖颈,瞬间喉头剧痛,嚎猪一般,伸拳直捶女人后躯,顺娣却像长在一处般吸盘紧贴,怎抠不下!
白立坤痛喊着:“杀了她!杀了她!”
手下一干没完没了利刃砍戳,直至女人终松瘫了,嘴巴却仍紧咬着,几个人七手八脚才让齿肉分离,还是活生生扯下白立坤一块肩肉来!
白立坤已血染半身,气喘吁痛,对着已死去的仰面朝天双目圆睁的女人仍摇晃几刀猛戳:“死匪婆子!死!死!死!”却是仍不解恨的,咬牙喊道:“你好!你要天开眼?我就是天!我就叫你开开眼!烧你家宅!挖你祖坟!灭你九族!让你姓章的在小沟庄永远消失!”
白立坤怒极章家,势要诛杀,昔日的管家进言:“这章家酒坊有些年头根基,近年邻里又做下不少善事,颇得人心,再者那三房的老太太,庄子里很得威望,说起来还是少爷本家的姑母,要没个名目动起她家,恐要惹人非议!”
白立坤道:“章家老大害死我爹!章家本就个个该死!我就是把他们统统杀了又能怎样?哪个要敢说一个字,就一块陪葬!”
管家悄言:“少爷,仇当然早晚得报,别忘了,咱们这趟回来是盘根久住,大仇要报,威信也得立!”
白立坤一思一眯眼道:“照你这么说,还真得有个名目?她家本就和□□是连裆裤子走得近,只是眼下这直接的名目……”
管家附声道:“少爷,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