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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十二,北极星(中)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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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北极星中
天云极黑,像隐藏着的阴谋,层叠莫辨,漆黑夜晚,章家众人却无一人安眠,就连小年纪的玉婷圆睁着一双瞌睡眼,眺望着一墨色什么也望不见的夜空。
福巧妈道:“二姐乖,明白日里还得井里憋着,舒坦睡会吧。”
玉婷道:“外婆,我等星星出来呢!怎还不出来呢?”
福巧妈不解望向九藤,九藤道:“是我。跟她说妈去北边看爸爸了,她问北边在哪,我就指给她看北极星,她就记住了。”
福巧妈心酸一搂道:“好孩子!听外婆话,先睡一觉,睡醒了,就能见着星星了。”
玉婷道:“天上就数那星星最亮,最好看。”忽又一句,“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呢!”
九藤道:“怎说起这话了?”
小姑娘认真道:“我妈说的,人死了飞到天上变成星星了,我奶奶是,我二爷爷也是……”说到这忽然就一声哽咽了,呜咽抬望两个大人,“我妈怎么还不家来?我想妈了!”
“乖!乖!”福巧妈一阵心疼,搂拍摇摆着,眼睛却也抬望,抬望着那一汪黑天,没有一颗星子一点亮光北极星的方向。
九藤望着媳妇怀中幼儿,心里想的是另一出,白日里老二家家中端坐却老少惨死,二媳妇进了白家就没再回来,屋子却被缴匪队灭匪之名一把火点了,怕也是凶多吉少!那么,自己这一门呢?白立坤能放过么?二房那一把前一刻火光冲天,瞬间便烟灰余烬家破人亡的场景,让九藤一副胆色的人此回也深深害怕起来了。
她觉得,真不应该留了福庆下来,就连福全也该早些撵了才是。本来以为外间战事纷扰,心头之肉当然是搁在身边贴身紧护日眼得看才放心安妥,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灾难临头,母鸡就算用翅膀护住小鸡,老鹰啄死母鸡,小鸡还不是一样性命堪忧?!倒不如撇开怀抱,野地里放了,自个捉虫练飞,说不定,扑腾几下翅膀,倒真能逃出生天!
九藤心悔归悔,但现今就像再让儿孙躲跑,庄子里也已是关卡紧凑,根本没有机会!九藤看媳妇看天,也望向那末日般的乌天,没有一丝光,仿佛大手遮天,又仿佛,根本没有天了。
九藤问媳妇:“萍子,你可怕?”
福巧妈定看一眼婆母,又转看向怀中好不容易安睡了的外孙女,一叹笑道:“只要他们都好好的,我就没什么可怕的。”
九藤望着媳妇的温婉笑颜,长舒一口气,也一笑,道:“这些年,幸是你与我相伴,也是我这老不死的福气。”
福巧妈微摇头,坦真一句:“妈,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嫁进章家,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章家,离开您。”
油火星咽,这婆媳两位虽不多言,却心有所犀,皆是黄昏白鬓之人了,这无光暗夜,彼此的双眸,却清透星子般燃亮。
三日之后的下午,久不进酒坊的章家老太太竟亲临踏足了,坊里帮做着的不少是是本庄邻里,于昨日里章家二房之事都略有闻,如今大嫂远走,二嫂无踪,眼见着老人亲来,都寻思着是不是如今庄子章家皆多事之秋,久闲的老太太亲自出马,来压一压场子,免却人心慌乱。
谁知,众人得召眼前,老太太微咳一阵后,开口竟道:“这些年,辛苦诸位了!我就长话短说,明日,便会有新的老板来接手生意,今日我来,是来与大家道别的!”
章老太太此言一出,底下人一众未料唏嘘。九藤静望着,续说道:“我也知晓,如今世道不好,你们在酒坊多年,都是老伙计了,如若想留的,我已与对方说好,尽可以留下,若有要走的,章家也不会亏待,该得的月份钱一分不会少,另再添些,不多,是我老章家的一点心意,感谢诸位这多年对章家的帮衬扶持!我在此鞠躬谢过,谢谢大家了!”
眼见老太太真就弯曲了老迈之身,众人皆是不敢当的诚恐心酸,也明白了许是世道艰辛,家事不安,就算老人家匡比男儿的出色硬气如今也是老步颤走之人有心无力维持不下了,而于自己,即使心中不舍前路未知也没得办法了。九藤眼望着底下人伤心,心底里也是一片黯然神伤,抬望一眼屋额上笔锋圆润的那幅牌额,还是几十年前初建时丈夫亲挂的,一眼望去却仍恍如昨日般。九藤环顾周遭,这自己一手创建的酒香密渗,真就要在自己手中这么转手于人换做他姓了,痛吗?痛!悔吗?不悔!
九藤把自己的酒坊卖了,世道不济不好卖,但赔大了的价格,还是立马就有同行接了手。
不仅酒坊卖了,九藤和福巧妈还当久压在箱底里的娘家嫁妆都翻将出来,绫绸首饰一并裹了,给了一个人。
庄子角落常年闷头不露的一个人,粗记性的乡邻,还当他死了。
九藤却晓得,有这般本事经历的人,定然不会。
那是个盗墓贼,是上一朝时官府曾经贴令书缉抓过的漏网大鱼,谁都想不到这位当日行里名号也曾铛铛响的人物若干年后竟藏匿在小沟庄。九藤良家百姓能知道他的底细,却是因为,他正是章家老姑奶奶的丈夫。
当日这位姑爷逃亡受伤时遇上的姑奶奶,于是善女救了豺狼,误了自己终生。姑奶奶是早亡故了,姑爷新婚便了无踪影后,前些年却忽然回来了,已是数代前的陈年旧事,如今庄子里的人早就不知这位满面老衰的老人是谁,九藤却一眼认出了,但他不来惹她,她自也不会管他死活。
如今,已是到了前一步或许就是粉身碎骨的地步,那么即使这姑爷是老虎豺狼会吃血咬人,九藤也得搏一搏,二房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相攀比下,纵然会落得身无一物伤痕累累也总比那死无葬身之地无一线生机的好啊!
九藤已经想通,也已经决定,纵使完结了她一生心血,散光了所有章家家财,甚至拼尽了她这条老命,也得保得下辈子孙平平安安,性命的存!无论日后根存何处,只要血脉仍在,章家便在!
三日前的天未明,思念了一宿的章家婆媳趁着半暗天色便敲响了姑爷的茅屋薄门。
姑爷开得门开眼见她们,倒也没半分讶异,神色如常。
进得屋后九藤也不拐圈子,单刀直入道:“姑爷身在茅屋,眼睛耳朵却一直神通,想也知晓了昨日我章家二房的惨事。如今,望你念在昔日我家姑奶奶救你一命,又苦等你一生,能伸手帮我章家一把,助我全家逃离庄子,若能成事,凡章家能力之内的,你尽可开口!”
那老贼精眼拈胡,微沉即抬首道:“这活计嫂子口中说来简单,可是让人掉脑袋的事!我本就在此避祸,凡事不应沾身!但嫂子既然开口,我也不好推辞,只是这什么分量什么价,你们若想安全得出保得性命,那就拿除了性命之外所有的东西来换吧!”
福巧妈望向九藤,九藤已定神之间缓重点头:“好!就按姑爷所说!”
九藤即应得爽快,那眼瞧老迈的贼姑爷倒也不含糊,想他本是号称“钻地深鼠”的行内高手,狡兔三窟无论身在何处皆为自己留了后路,在小沟庄藏身本是躲避仇家,几年间本就自家挖了密道通往庄外,如今九藤想全家皆离,玉婷福庆却露面不得,需靠这贼姑爷挖一路深路直通章家,从地底下跑。姑老爷自家床底下挖起,老底功厚,也确是本领称奇非寻常人也,九藤得到姑爷一句:“三日许能成事。”的承诺后虽满心惊疑,但此时此刻宝已压上,不信也得全信,一路回归与媳妇商量悄声着这的短短三日之内需办妥的事宜,谁知才走到家门,便瞧见一鬼祟之人门前张望徘徊,正是还乡团的狗腿!九藤一声气吼:“干什么的?”
那人见被人发现,也不避讳了,谄笑走来:“老太太这早起身了?这几日庄子里闹贼,我们团长让好好查候,这不,一路走开,巧走到您家了!”
九藤一声冷笑:“这早的天,倒辛苦你了!”踏步进屋,一甩带门!声响就如碰鼻灰,狗腿嘴里咒骂一声,转头往白立坤处去。
再说白立坤伤痛未愈,耳听手下报来章家婆媳醒晨出门之事,颇觉奇怪:“这老太太久不出门的人,一大早的的去哪?”却也不想了,只问:“还瞧出什么没?”
手下道:“倒没见着章福庆,不过是不是里头躲着,也未可知。”
白立坤骂道:“妈的真是麻烦,一脚踢开门进去搜,立马就能知道有没有!”
一旁的管家道:“少爷,那章家二房,本就是匪婆,咱师出有名,动也就动了。这三房可不似那二房,虽面上说那酒坊早分了家了,其实往来生意还皆是看三房老太太面子。这小老太太不可小觑,与邻近庄子里几个的有背靠的商户老板都有生意脉络,人缘颇好,咱初回此地,往后还有得与这些商家周旋,若贸然莫须有就冲进章家抓人闹出事来,说不定会落人口实,以后白家若想在此地商界插上一脚,说不好就会有不便!”
白立坤呸一声道:“唧唧歪歪!是你说得了消息章福庆在县上入了匪党!根本就是个该杀的□□!又说定回来了!话都是你说的,如今不让去抓的也是你!我爹在时也没见你这般前怕狼后怕虎,几年不见怎变得这唧唧歪歪!”
管家道:“我确是听我县上侄儿这般说来着,他与那章福庆一个学堂,应不会有错!”又道,“我已差人去接他来,咱们来个当面指认,叫他们想抵赖都抵赖不成!那么对上即是大功一件,底下这群穷鬼也不敢再嚼舌根!”
白立坤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如今小沟庄连只鸟都在我的手心里捏着飞不出去,谅他章家也玩不出什么花样!等抓着章福庆,我就把他来个斩首示众!不,将他全家都一块杀了!窝藏□□!死一百次都是该的!”
管家一声吁道:“那老爷的大仇可就得报了!”
白立坤凶相深凝道:“不!差得远!这小沟庄欠咱们的,还多着呢!”
避人挖坑与县上接人,章家与白家,就像在赛跑。
本明摆着的输赢,地道需挖三天,县上一个来回,一日的时间都不要。可是就像顺娣死前的那一冲天吼,老天像开了眼,县上的那位知情人,居然不肯来。
来人怎劝也不听,捂着耳朵道:“乡下满地臭屎,不去!那里才过疫病,不去!章福庆见着我还不狠打?不去!”
白管家的这位侄儿,是县上开杂货铺嫡亲姐姐的独养儿子,白管家一生精明的人,这位侄儿却半分痴傻,又被娇宠含大,百姓家的男儿竟比个大家的少爷小姐还要矫情娇任,学堂里没少被章福庆几个看不惯软弱吃虫的同学隔离编排,这情形倒有些类似当年的季云长和季运昌,只是掉个个。但当初云长虽说贫寒却是谦虚好学自得老师欢喜的男儿,运昌家底厚实在学堂里身后不乏跟追小人唯云长淡眼相看,倒叫季运昌重眼瞧了,却仍因道不同不相为谋,岔路而行两分世界最终谁也容不得谁,而如今这白家侄儿与福庆,除却两相的瞧不顺眼,白家侄儿对福庆更是惧怕,最好就是此生再不相见的好。
死催不走,来人只得回去,来日白管家亲自来接,好说歹说又一日,终拖了去。这一来一回,竟花去三日。而在这三日,章家的酒坊卖了,贼姑爷该得的都得了,而该予九藤实现的承诺——那条通往庄外光明大地青山绿水的地道,也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