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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俍无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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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春雨过后,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地面的积水泄去后,留下被雨水打落的残红碎叶。江家园子里聚集着六七个女孩正在清扫雨后残局。
其中一位女孩明显心不在焉,笤帚随便扫两下,地上的枝叶堆得左一块右一块,七零八落的,眼角余光却不断瞥往远处的嬷嬷。
女孩内心激动不已,但再激动也只能压抑住声音——这嬷嬷唯一一件差事就是时刻提防着婢女们偷懒。别瞧着这嬷嬷上了年纪,眼光毒辣却半分不减,婢女们很难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而且要命的是,这嬷嬷的掌劲儿更是一绝,赤手一掌掴比公廨衙役的笞杖还要厉害,女孩们对她又怕又恨,常常互诉苦水,私下给她起了个“阎罗婆”的诨名。
在雁依不懈努力地等待下,老嬷嬷终于转了个身,去另一处监工。她临走时恰巧一刻与雁依的眼神相撞,吓得她脖子缩进肩头,立刻埋头卖力打扫。
老嬷嬷从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又盯了一会才离开。
雁依壮胆抻长脖子张望,见“阎罗婆”果然走了后,迫不及待搭上旁边的女伴,道:“哎哎你知道吗,丝厢阁里的伶人得了一只点翠簪子!”
“什么,谁?”听到的人和雁依是熟人,两人皆是一惊一乍的性格,故格外相投。
雁依怕她动静太大招来嬷嬷,立刻捂住她的嘴。那女孩眼睛登时睁得老大,压低声音道:“你莫诓我。丝厢里头的哪个?”
周围洒扫的婢女闻声都凑过来,她们抱着笤帚三言两语谈论起来了:“厢房里的之前不是都已经送走了吗?”
“你不知道哇——后面又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同一批入府的。诶文雯你那天不是跟在小姐身边......”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文雯快说啊......”
一群女孩七嘴八舌,不亚于叽叽喳喳的麻雀扰人。有人被吵得头大,忍不住低呼了句:“拜托、拜托!你们别嚷嚷了我什么听不清,都小声点,到底谁送的。”
雁依哧地一笑,啐道:“这话说得,自然是小姐了。除了小姐夫人,府里有谁买得起。”
这话刚跟钱两沾了点边,一下子勾起了某些人的敏感想法。其中一位圆脸女孩忽然想起一茬,多嘴问了句:“那个、这个月月钱是不是还没发?我还等着寄回家里呢。”
此话正中旁人心声,立即有人道:“不是吧我还以为你们都拿到了呢,只我一个人没有。”
“······”
女孩们一下子又就着这个话题讨论起来,甚至比先前还要激动。
雁依听到话头跑偏,连忙把她们都拉回来,不痛快道:“急什么,就咱们那点月钱还怕被吃掉不成。我说的是发簪!小姐把价值千金的点翠送给了一个伶人!”
同为宅邸的下人,伺候主子日常起居的仆人尚有高低之分。而以乐舞、戏谑为业的优人,属于三教九流中最末的下九流,身份低微,不怪雁依她们往日都不将丝厢里的戏子放在眼里。
“这.....不可能吧?”有人却怀疑真假:“雁依你亲眼见过的吗?”
若是江蕖只是随便赏个厢房伶人东西,不至于让众人大惊小怪,毕竟主家得趣赐予下人一些玩物,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翠翘名贵众所周知——
近年翠鸟私捕状况严重,最重要缘故便是宫妃贵妇们别出心裁,盛行振袖倾鬟最风流,斜插翠钿慢裹头之美,争相攀附风雅,插戴翠翘头饰,以致奢靡成风。
商人们趁有机可图,肆意围剿翠鸟,导致数量几近濒危。陛下不得不下诏禁止捕猎野生翠鸟,故而使原本造价昂贵的头饰有价无市,更加精贵。
雁依她们服侍江蕖许久,却从来没见过江蕖戴过,估计也只有江蕖身边的阿眷和梳妆侍婢有幸一见。既然大家都没见过,不小心误传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文雯先前一直被连番追问,话也插不上,眼下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雁依说的是真的,你们别不信。那个女伶还是小姐特地点名留下,她名字就叫翠翘,巧得很!”
“巧是巧,福气也好。”雁依嗤了一声,道:“你们瞧阿眷,她和小姐关系够亲近了吧?结果猜怎么着?阿眷因此事心中不满,反倒遭小姐斥责了一通,回去后生起了闷气呢。”
婢女们听到后不禁发笑。她们平日里没少羡慕阿眷运气好——她为人莽撞、口无遮拦,又爱闯祸,不尽人意的地方简直不要太多,却格外好运被小姐看重,平日里待遇不像个下人,倒成了半个主子。
她们心底酸,不能摆明嫉妒。阿眷缺点多且不自知,相当于将把柄主动往人面前送,背后讽刺不会少。难得看到阿眷在小姐面前吃瘪,雁依等人心照不宣,皆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欣悦感。
抛却短暂的兴奋后,又回归正题。女孩们最关心的还是那个意外出现的伶人,纷纷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位戏子,又具何等过人之处,能越界获得这天大的赏赐?
这样的对话在接下时间内不断重复发生,很快这个消息就扩散到整个内宅,下人口口相传,暗中打听翠翘底细。翠翘人尚未离开厢房半步,遍已被众婢女们悉知了。
只不过这位“风云人物”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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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笙居。
江琚书房今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江琚看着眼前人,顿感头痛:“你为什么总是下一些输定了的赌约?没那个水平和他们较量就算了,反正你时常丢人,早不知脸面为何物。”
“可是”,江琚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息一股无名怒火,“王俍你自己犯蠢,为何连累别人跟着倒霉,非要拖着我一起下水?”
王俍讨好一笑,假意沮丧道:“你岂能这样看我!我们同窗多年,我是个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竟无端受如此指摘。”
江琚冷笑打断:“不清楚,爱莫能助了。”
王俍立刻态度一转,正言道:“我们同窗多年高情厚谊,可绝非作伪啊。“
“......”
江琚一刻间无语凝噎——即使早已熟知王俍本性,但猝不及防下竟还是给他的厚脸皮惊到了。儒冠中不乏另类,却鲜见王俍这类奇葩。
而且,江琚一想到这样一个无耻之人,竟是素有雅名的阐玉王氏的子弟,简直不忍直视。
王俍虽孟浪,但出身赫赫有名的百年望族,其父位列三公,谒中书令。王氏在晋灭周盛前,便时亨运泰,跃升至周朝北方为数不多的王公贵族之列。后晋朝新立,王家男儿接连入仕,为陛下肱骨之臣,深得盛眷,朱门煊赫不减当年。
王家百年根基、底蕴深厚非京都诸世家轻易匹敌,且历代秉持旧训: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故王氏子弟谨慎修身之名雅闻大晋。
其子嗣后人友爱和睦,与南方某些氏族的家族文化类同,王家本支嫡系一脉不分家,整个王家宅邸除主人外,光是各府各院的仆役随从,便多达数百之众。
在这样一个固守“长者爱,幼者孝”、家风严谨的环境下,竟然生出一个长歪了的王俍,终日招惹是非、四处招摇,败坏同族名声,真令人唏嘘不已,感慨一句江河日下亦不为过。
江琚受不了他再在这里待下去,勉强应付道:“王俍你为何要与民生们争个高下?他们嫌弃你不和你比试,你就拿我们几个的名头同人较量,你不仅幼稚,更无聊至极!”
国子监中,官生和民生两者之间常有摩擦,民生憎恶一些监生仗着家世不学无术,官生瞧不起民生们自恃清高惺惺作态。私底下谁也不服谁,比试也就成了家常便饭的事。
王俍脑子聪明,但心思从不放在学业上,意料之中地落入了民生们“不学无术”的名单里。少年心气盛,经不起半点挑衅和嘲弄,自然准备反击证明自己并非庸碌。
很可惜,王俍几番探索,吃惊地发现他真的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王俍确实是个千层锦套头,中看不中用,肚子里空空。
然而幸运的是,他的几位友人学业优良,功课名列前茅。王俍深思熟虑下,认为他们实在是助他“扬名立万”的不二人选。
“江二公子你就行行好,帮我这一回。”王俍毫无羞耻地低声下气,“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仔细想想,抛开这一点,我对你难道不够真心吗?你再想想?”
“第几次了。”江琚说。
王俍已经坑害他们好几回了,江琚等人起初认为他自作自受,但眼看着王俍被旁人轻视,最终还是心软动摇帮了把,试图挽回他本就所剩无几的颜面。
可这王俍干得尽不是人事,仗着身后有人帮忙,反而开始蹬鼻子上脸,自己跑到民生前挑衅比试。
王俍从善如流,道:“记不清了,但我保证,这肯定是最后一次。”
“放心,我要是赢了,肯定不会白占你便宜,我就告诉他们其实是你作的。输了另论。风光归你,丢脸给我。”
“打住——”江琚瞪了他一眼,“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我占了便宜?”
“你有多少本事你自己不清楚!既然答应了这是最后一次,后面再来我绝对不会理会。你也行行好,放过我,不论你和民生们比试如何,是好是坏,千万别带上我的名字。你不怕丢脸,我还要做个人。”
“是是。”
王俍暗自窃喜,那这样就太好了。
“......”江二公子脱力般后仰靠在椅背上,半晌,冷漠吐出两个字:“滚吧。”
王俍得了江琚的承诺,覥着脸微笑作揖,心得意满地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