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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车裂(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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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陈升对程小舞讲了句不痛不痒,没咸没淡的话,惹得她生气了,不肯和他再排练,许老师只好让我做陈升的搭子,那小子继续讲没用的话:“老师,你这样安排岂不是让月光上戏?”
许老师没理他,程小舞气得脸一阵青白,转身就走了。陈升却还是阴阳怪气地嚷嚷,问我愿不愿意当A角。我斜睨他,艺校的这几年,看惯了他和程小舞在风口浪尖上三日好来两日恼,这春秋段子是当不得真的。
“哎,我真是不明白你了,她抢尽了你的风头,你还真能忍得住。”
我笑笑,许多事情,不能忍又能怎样?大青衣非花旦,唯有第一,从无第二。
“啊,妃子,可怜你苦守寒窑一十八载。”陈升的头一下子凑了过来,那张英气迫人的脸一下子凑到了我的面前,引得我心儿一阵乱跳,“乱唱什么?老师是让我和你配别姬。”
“如果你愿做王宝钏,我便是那薜廷贵,咱夫妻恩爱胜过那千古绝唱的垓下歌。”陈升哼哼叽叽地唱着,一只手臂一下子就揽了过来。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在程小舞那里吃瘪,就装疯做狂人状。一把推开他的手,我不快地说,“你再闹我也生气了。”
他盯着我,眼神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那就求你生一次气,让我自己弄明白是不是真的在乎你。”
我呼吸一滞,有一股破冰般的清冽气息袭上心口。其实,我早就想过,只要有他的在乎,我什么都不要。
可是,这一刻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阵烦乱,推开他,我走出了单间。左右望望,卧铺的走廊狭小得就象一条栈道。咔哒,咔哒,我踏在这条栈道的心脏上。
秋秋歪靠在我的对面的墙壁上,面无表情,“傻丫头,陈升是不能相信的。一心程小舞,多情满庭芳。在学校的这么久的日子里,你看得还不够吗?”
我垂头不语,我想起陈升的话来,我,自己也想弄明白。
“我可以帮你。”秋秋搂住我的脖颈,“看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不过,如果他是个口不对心的人,我们就杀死他,象对程小舞那样。”
我惊异地扭头望着秋秋,她的表情依旧木然,“月光,你听我的,我都是为你好。”
自上了火车以后,秋秋就有些不对劲儿,可是我竟然不敢和她说。我在怕她。她讲完话以后就离开我,向车厢的另一侧走去,她的身影在一格一格窗外射进的阳光中,僵直而倔强,忽尔黑暗忽尔惨白。
秋秋把我带到那扇门的时候,已是黄昏了。她用手点指那扇门:“打开它。”我言听计从地伸手触摸那道扶手,扭转,然后一把拉开。那扇门一下子张开了,狂风飞快地吹了进来,一下子把我吹到了另一侧的门上。我飞舞,然后坠落。那扇门象一张张大了的野兽之口,野蛮地向我展示着它的凶残。
“爱你,就得有为你死的勇气。”秋秋说。
那个黄昏再靠后一点儿的时刻,我把陈升约到了那扇门前,我清晰地记得我当时的思想,我认定陈升是绝不会为我而死的,所以我把他带到生死门前,盼望着看到一个他在危险前面怯弱逃避的景象,这样我就可以放下我的所有平凡而美丽的渴望,在这条看不到光芒的路上,伴着秋秋继续走下去。
“我喜欢你,陈升。”我背靠着门,对他说,并着我的微笑。
他仿佛一下子呆住了,漂亮的脸上竟迅速地升起了一股羞涩的表情,这是我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的。
“你,你这样子搞突然袭击真不的道。”他眼波游离着,竟是羞于看我的,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手臂前伸,把我整个人都锁在他的身体和门之间,“我,也喜欢你,是真的,有一天晚上,我无意中看到你在练功房练功,我一下子就被你震住了。你,一身都是戏,连灵魂都在戏里。”
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反手扭动着门锁,伴随着啪地一声响,高速行走的列车车门“哗”地打开了,我们立刻被狂风裹带着摔倒在了正对两门的过道上,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却又被陈升一把拉倒,紧紧地护在身下,“你是个笨蛋吗?你这样会被气流裹走的。”
果然,门口的气流象旋涡一样回转,我和他一分分地被卷带着向门口移动,双腿有小半已经出了车门,我张着绝望的眼睛望着紧紧护着我的陈升,“你放开我,你为什么不逃?”
他也望着我,眼中竟有一种怜悯的味道,“听话,我走以后,离开她。”
“谁?你让我离开谁?”
“她,我听到你和她讲话,黑夜,在练功房。”
呼啸的风声疯狂地贯入我的耳中,击荡着我的了耳膜,让我几乎无法听到他的声音,随后,我感到他一把把我推开,自己高大的身子飞快地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中飞了出去。他的手攀到了外侧的门把手,随后身体的重量把打开的车门拽得合拢。
我奔上去,趴在门玻璃上看他,只见他象一只破麻袋一样,在风中一荡,随后就被卷到了狂驰的列车脚下。我感到一阵剧烈颠簸从我的脚底下直透上来,就象这座列车在痛苦地阵痛一样。我在这阵痛中绝望地摊倒在了车门上。
早晨的时候,总能听到陈升第一个起来练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早晨的雾会蒙蒙地笼罩氤氲的地气,而他的声音,细薄地飘来,渺茫如仙品。
“原来他真的爱你。”秋秋漠然。
我缓缓地站起身,望着立在另一侧门边的秋秋,喃喃地,我用嘶哑的声音问:“你倒底是谁?”
她看着我,表情依旧木然。完美的脸庞在黄昏中有一种凄艳。
“你为什么一定要陈升死?你见不得我幸福是吗?你,倒底是谁?”
“月光,别多想了,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你自己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她倏地向我靠近,那张看不见毛孔的脸迅速地接近着我的脸,“这样不是很好,你可以专心地唱你的戏,不用再去想过平凡人的生活而放弃你的追求了,你不知道,你这样想,让我们有多失望。
我忿恨地瞪着她,咬着嘴唇发出了绝望的嘶嚎,推开她,我在车厢里狂奔了起来,推开一扇扇迎头而来的车门,我拼命地想摆脱掉尾随在我身后的秋秋。可是她如影随行,即使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摆脱她的存在。
我跑过了软卧区,又穿过了人声喧嚷的硬卧区,我眼前飘过无数陌生的面孔,他们都平凡,沧桑而真实。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恐惧,我忆起自己在学校过得几乎是食堂,寝室,练功房三点一线的生活,陈升刚刚让我离开一个人,是谁?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