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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笼中幼兽 ...

  •   登野城弥生落地成田机场之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桃城武的,后者仿佛有什么通灵能力似的,在她刚刚关闭飞行模式准备走进机场拉面店的时候拨来了这个电话。登野城弥生有些恍惚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有种往事一齐找上门来的感觉。

      直到在约定的时间抵达那家咖啡店,登野城弥生依然有些茫然无措。坐在她对面的橘杏向她递来婚礼请柬,她的茫然立刻被混乱取代,但还算能依靠本能的社交礼仪开口:“哎——哎!恭喜恭喜,恭喜你们。”

      说完这句话,她低头一边赏鉴这封请柬的设计,一边在心里慢慢消化这个讯息。橘杏笑了起来,说:“我们本来就打算好毕业就先结婚的,相比起我们,你和越前君怎么样了?”一旁的桃城赶紧用手肘戳了戳未婚妻,橘杏有些莫名其妙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睛,随后带着点恍然大悟改了口:“弥生还是单身吗?”

      “一直都是。”登野城弥生回答着。她收好请柬,猜测桃城武的信息还停留在她与越前龙马三年没有联系上面,但在这样的话口上,她也不想说其实前几天已经在洛杉矶见上面了来让局势变得复杂。反而是桃城武在听完她的肯定句之后微微睁大眼睛,带着点惊讶说:“一直都是?不会吧,我记得在青学的时候是有人会想方设法地要你联系方式的。”

      “啊?有人想方设法地要我联系方式?”

      “对啊,我被要过,越前也被要过——当时那小子拒绝得很干脆。”

      登野城弥生放下咖啡杯的手微微停顿,她垂下目光,轻喃:“这我可完全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就算知道恐怕也已经忘记,十三四岁时,她目光着眼的世界和普通少年人的青春朝气几乎毫无关系,就算要从记忆中摘取出些许碎片,也只会有海啸与风暴的余音,那样的一段时间,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么她只会选择“暗无天日”这四个字。

      玻璃碎裂的轰响声从门后面传来,听起来像是家里的餐柜被人砸坏了。这是登野城弥生结束青学的地区预选赛庆功宴之后,走到家门口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钥匙塞进锁扣,并转动了它。

      就像在等待受难者被钉上十字架,玄关到客厅都异常得亮堂,而在这片似乎能让阴影无处遁藏的明晃晃之中,她的母亲站在门廊里,正循着开门声转过头来看向她。随后,她带着登野城弥生无法听懂的狠毒低喃,如同寻找到猎物的野兽一般迈开步子。在登野城弥生本能地连连后退想要去拧开门把手的时候,母亲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她一直知道铃木礼子酗酒,她也知道铃木礼子的体内沉眠着一定的暴力倾向,在返回东京的时候她没想过自己能拥有一个填补她亲情缺失的美好家庭,但也没想过自己会需要面对怨恨与不稳定的风暴,在那天之前,铃木礼子从未对她造成过实质性的身体伤害,她们就像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一样生活着,彼此从不过问。

      但是突然之间,这种平衡被打破了。或许是因为女人再也无法忍耐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包袱。酒精的恶臭喷薄上登野城弥生的脸颊,随后是女人夹在手指间尚还明亮的那半截烟——登野城弥生带着惊慌想要挥开它,于是火光扭转方向,迅猛地摁在了她的手臂上。刺痛钻入大脑,登野城惊嚎出声,而女人又狠狠扯动她的头发,将她的额角撞向鞋柜。更加浓重的酒气穿过痛意使她的神经跳动,女人正俯下身在她的耳边低吟:“登野城彦当时就这么抛下我自己去了美国,现在他死了还要把你扔回来?我是什么?救济院员工?还是美国佬爱讲的那套Virgin Mary?”

      在痛意的余韵中,登野城弥生仿佛能闻见自己手臂上那一点皮肉泛焦的味道,但她被女人摁在鞋柜上,根本没法挣脱开她的禁锢,她无力地挥舞着手脚,就像被猎人死死摁在地面上的一只猫,她带着哭腔喊道:“妈——”想要以此来唤醒不太清醒的女人。

      “别喊我妈,”她冷冷地说道:“你们去美国的时候我就已经当你们死了。”

      她拽住她的头发强行抬起了她的头,又冲着鞋柜将她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劈开天空的惊雷篡夺了三秒意识,随后,登野城弥生的脑海中回荡起沸反盈天的嗡鸣声,痛意从肺腑中涌现,再和身体表层的伤口汇合,她感觉到寒意从脚尖开始蔓延全身。她伸手抓向母亲的手臂想挣脱开,手腕却被一把抓住,紧接着,女人松开了摁着她的手,登野城的左脸挨了一巴掌。

      “在我眼里,你和你爸一样,都是垃圾,废物,狗都不如的东西,说到底,你爸既然都带你走了,怎么没带你去死呢?真想给你做一个绞刑架,你知道那部电影吗?父母为女儿装饰一个漂亮的绞刑架,约定好让她去死。”

      十三岁的登野城弥生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出现在她脑海里的选择似乎只有逃避,于是她竭尽全力挣脱开她母亲死拽着她的手然后迈开步子,大脑的昏沉使她被烟灰缸绊倒,她在破碎的玻璃之间撑地站起,没有丝毫犹疑地冲进房间。她反锁房门,坐在地板上,听着门外花瓶和其他什么东西接连碎裂的声音,随后任凭自己在这酷暑季节被寒意裹挟全身,她颤抖着,耳朵里的嗡鸣声犹如雷声一般轰隆。

      那个晚上,她一边流泪一边挑掉掌心里的玻璃,手臂上被烟头烫出的伤疤即使在冲水后也依然鼓起了一个水泡,她挑破它,如同挑破自己内心的最后一点屏障。即使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她也不敢出门,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又掐掉了所有的光源,因为她要把自己藏在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黑暗里,等到下午的时候,她的房门被敲响了。

      她的母亲站在门外说道:“小弥,我昨天喝多了,你还好吗?”但是登野城没说话,听着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这样的敲门声断断续续持续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门外的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她狠狠捶着她的房门,失控一般尖叫了起来:“你想让我怎样!跪下给你道歉吗!”

      “老师也给我打电话问为什么你没去,我只能说你感冒了,但是有感冒这么久的吗?你不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面孔行不行!我才是受害者啊!被抛弃的人是我!”

      “出轨的人是你爸!离开我的人是你爸!他从东京逃去洛杉矶!八千公里……他根本没想过我会变成什么样……他擅自死掉,又擅自把你扔给我……”

      登野城弥生从自己的手臂里抬起头,她想站起来,但多少已经因为两天没有进食而丧失了气力,但是她挣扎着去打开门,竭尽全力让自己在母亲面前站得笔直,她那失去一切表情的面孔上什么也没有,只是说:“你们两方都在出轨,但你们两方都希望自己是洁白无瑕的被害人,但是逝去的人没有办法还嘴,也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对我大喊‘我才是受害者’,妈妈……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

      “我听见过你半夜哭着给爸爸的出轨对象打电话说‘我是登野城彦的爱人’,”她缓慢地说道,“也看见过爸爸手机里发给你出轨对象的短信,你们半斤八两,你们根本不爱对方,你们看见对方的背叛只觉得尊严受挫,所以你们离婚是对的。”

      登野城弥生僵硬的脸上蓦然升起了几分嘲讽:“错的只有我的出生。”

      很快,她的左脸又被扇了一巴掌,“你别来指责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母亲这么喊着。两天没吃东西的登野城弥生在疼痛中跌坐,她表现出些许麻木的痕迹,然后慢慢抬起头,问她的母亲:“妈,你想让我去死吗?”

      “如果你想让我去死,那我是会照做的,我们都有纠正错误的机会,只要你说,你想让我去死。”

      她和她的母亲保持长久的沉默对视,直到她的母亲用力关上了她们之间的那扇房门。登野城弥生感觉自己的五感在抽搐般的寒意中逐渐钝化,连同伤口们的痛感一起。就算她想要伸出手触摸什么,却都只感觉和这一切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当她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脸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在那一片足以吞没她数万次的死寂中,她只感到无边无际的疲乏和汹涌的痛苦。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登野城弥生用美工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那个年纪的她还无法精准地找到动脉的位置,只是将伤口拉得又长又深,血红的脉络在温水里扩散延伸,她把头靠在浴缸边等待着生命流逝。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她闭上眼睛,耳边好像响起了雨声。雨滴砸落在伞盖上,金属骨架拨开水花,日式庭院里荡漾着绿意,而越前龙马站在檐下收起那把透明大伞,而她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等待雨声越见变大,直到将她彻底淹没。

      登野城弥生没有死成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知道是不是隐隐有所预感,刚刚下晚班回家铃木礼子发现浴室的门被死死反锁,她从卧室里翻出了备用钥匙打开门,看见血色在浴缸里汇聚。她颤抖着把女儿的手从浴缸里捞了出来,用毛巾用力地摁住伤口,然后拨通了救护车的电话。

      即使从冗长的梦中睁开了双眼,当时的登野城弥生也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期间她收到了越前龙马的电话,她凝视着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就好像凝视一条将她与现实连接的道路,那是她在那一周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她如同一头落入猎人陷阱的幼兽般哀嚎,并带着逃避去掐断电话,等到那痛苦践踏而过的痕迹减淡,她在模糊的视野里向对面编辑了“我没事”的短信。

      往事就犹如一根没法被取出的长钉横亘在登野城的心头,她不断自我消化着,在这期间,也没有别人问过为什么一贯体育无能的登野城会在炎热的夏季突然带起了护腕,意识到这一变化的最终也只有越前龙马。那天河川上的夕阳倒映天地,告别桃城武之后,越前一反常态地没有在路口和她道别,而是陪她一直走到了她家附近。

      他问她怎么突然开始戴护腕了,登野城弥生回答他“为了保护画画的手腕”,越前龙马不想再等待下去,所以直截了当地戳穿了她:“太牵强了,而且你带的是左手,我才是左撇子。”

      于是登野城弥生回答他:“因为我喜欢上一个篮球部的前辈。”而听见她的这个回答,越前龙马顿了一下,接道:“嗯,这个可信度高一点了。”

      “你还不回去吗?”登野城弥生这么问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只是不想把任何的不堪和暗面展现在他的面前。她手腕上堪堪愈合的伤口有着一节节的缝针痕迹,像一条沉眠在她体内等待篡夺她灵魂容量的虫子。

      越前龙马突然停了下来,登野城弥生以为他终于要和自己道别了,但这个从国小开始就犹如烈日炽阳一般存在在她生命里的少年,却突然伸手取下了他头上戴着的那顶白色棒球帽,然后一下子扣到了登野城的头上。

      他在四周渐渐点起的路灯中稍微抬了抬头,用他那双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让登野城每每想起就几乎落泪的琥珀双眼凝视着她,说:“你这么多糗事我都见过了,光是哭的次数也两只手都算不过来了吧,没必要这么逞强,因为我知道你在逞强。”

      登野城弥生鼻子一酸,顶嘴道:“小时候你不是最会弄哭我了吗。”而越前龙马似乎发出了隐隐的笑声,他隔着帽子拍了拍登野城的脑袋,说:“周末来我家吃饭吧。”

      “只要你不把米泽牛肉都吃完,再把你的双份茶碗蒸分我一份,那我就来。”

      这么说着,灯下的女孩用力擦了擦眼睛。

      登野城弥生抱着那份暗自生长了许多年的决意努力地活到了二十岁,这一切的一切都导致她即使和越前失联三年,也会有一种就算只能远远看着他,也要拨开人群奋力站到他身后的冲动。

      登野城弥生坐在桃城武和橘桔杏的面前,面对她们友善的疑问,用一种出乎大家意料的坦然道:“我实在很难把过去一一诉说,但是,从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越前开始,我就知道我很难爱上别人了。”

      她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份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坚定。但是她很清楚,即使失联三年,越前龙马此人,也是登野城弥生这二十年的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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