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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幕沉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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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感。从墓园出来之后,越前龙马就被这样的死寂感所笼罩着。
登野城弥生始终撑着下巴看向窗外,而越前龙马也就沉默地开着车,将视线集中在洛杉矶不算复杂的路况上。从早上她把那束沾着晨露的白玫瑰放在墓碑前开始,登野城弥生就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越前龙马觉得,当时如果不是自己站在边上,她应该已经哭了。
外面在下雨,他们身处的狭小空间内,几乎只有雨水拍打在车身的声音。越前龙马没有打开电台的习惯,他也不觉得此时此刻适合打开电台。他只是把车拐上高架,向洛杉矶外围的66号公路开去。他知道登野城弥生一直是个喜欢在雨天坐车发呆的人,别说难以忍受阴郁天气里的漫长旅途了,她其实是个享受无言长路的人。
国中时期,刚刚回到日本的登野城常常惊叹东京那纵横交错的电车线路,也发现了山手环线的首尾相连,所以她常常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去坐山手线发呆,桃城武曾经在列车上遇到过她,事后他告诉越前,坐在山手线上的登野城弥生一言不发,有种和世界分离的感觉。诚然,她确实会有这样完全不声不响的时刻,那时候,越前为了找到完全失去联系的登野城弥生,只好算准时间登上新宿站,然后从角落的座位里把她拉出那班人群潮涌的列车。
那时候就和现在一样,他们不讲话,只是前行。此刻他们正掠过漫长的海岸,经过圣塔莫妮卡码头,太平洋一望无际,雨天的码头和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低飞的海鸥。
越前龙马把车停下,而登野城弥生也完全没有要问他这是哪里的意思,她打开车门撑起了伞,跟着越前龙马走进了步行街。她略微抬头扫视四下,发现这个地方她来过。国小的时候,她和父亲还有越前一家一起来这边度过了几个周末,都是些天气晴朗的日子,加州的阳光泼洒而下,她还记得波光粼粼的海面,码头上自弹自唱的卖艺人,著名的拱门和赛马场,而他们在沙滩上踩着砂子沿着海岸漫步,任海浪亲吻脚踝。
回忆穿过雨水,在他们身上升腾起过去的烟雾。他们一前一后地抵达终点——这是步行街里的一家小小餐厅。登野城弥生没看招牌的名字,只下意识地跟着越前龙马走进店里落座。直到淋着草莓酱的巧克力芭菲端上桌来,登野城弥生才终于回过神,她带着点讶异抬头看向对面的越前龙马,对方却不以为意,只是压了压自己的帽檐。他看着登野城弥生捏起勺子吃了一大口芭菲,忍不住出声提醒她:“很冰,含会儿再吃。”
如果不是这样的特殊情况,越前龙马也不想带一个慢性胃炎的人来吃芭菲。而听见这句话,登野城弥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样的关心有些疑虑,于是她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勺子,开了口:“说起来,我听到一个传闻。”
越前龙马正在打量她那杯巧克力芭菲,心想它好像也没网上说得那么分量巨大,而登野城弥生的这句话,让他以为这个所谓的传闻可能只是过去几个好友之间的小小故事,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等着对方把话说下去。
登野城面不改色:“说是你和龙崎樱乃谈婚论嫁了。”
越前闻言,带着惊愕抬起头。他愣在了原地,看着登野城弥生那没在开玩笑的表情反应了几秒,随后忍俊不禁。他带着几分揶揄的意思,问她:“你现在什么都信了?”
“嗯?”这回换作登野城弥生等着他把话补完。
“你觉得可能吗?”越前龙马挑了挑眉毛,“这传闻也未免太无凭无据了吧,我和龙崎都多少年没联系了。”
登野城也挑了挑眉毛,她沉默了一会儿,把勺子戳进芭菲里碾碎那块顽固的巧克力,然后说:“毕竟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相信了这样的消息也无可厚非吧。”
越前龙马被她噎住了。稍稍仔细想想,他们之间这将近三年的空白,得归功于双方都是不会主动联系别人的闷葫芦,并且,在成为职业球员之后,他的休息时间少得可怜,不间断地备赛,参赛,训练,备赛……这样的循环填满了他的三年,使得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况且……”在心中喃喃的越前龙马翕动眼睫,将所有自胸腔之中涌到咽喉里蠢蠢欲动的情绪咽了下去。从登野城弥生开口开始,他就感觉到她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这让他略微松下气来,于是他又压了压帽檐,暗忖起这样的雨天总不会有狗仔之类在外面晃荡吧。
登野城看见他的动作,也笑着以调笑的口吻对他说道:“差点忘了,刚刚结束温网比赛的越前龙马,其实也是个人气很高的明星选手,需要我去便利店给您买口罩和墨镜吗?”
越前龙马对她不冷不热的揶揄烂若披掌,他冷哼一声,说:“刚刚还垮着脸一副我怎么了你的样子,变得真快。”
等到芭菲杯被吃得干干净净,他们站起来结账离开。在店门口的白色遮雨棚下,登野城突然停住了开伞的动作,她把目光放进雨中,喃喃着:“啊,想吃学校边上的咖喱和拉面了,还有来来轩的中华冷面,京料理的牛肉锅和豆腐锅。”
“……以前没觉得,但你还是很能吃的吧,还有啊,京料理不是在京都吗。”
“你以前没觉得是因为身边都是阿桃学长这种怪物,嗯,你们俩胡吃海喝的程度我还是跟不上的。”
越前龙马一边说着行吧,一边有些无奈地撑开了自己那把伞,他问:“那你是什么准备?明天你回国吗?”
“差不多吧,”说到这里的登野城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越前龙马,“你休假长吗?”
“嗯?到七月底。”
“二十号要不要去京都的祇园祭?京料理的牛肉锅真的很好吃。”
越前龙马笑了。他一边撑伞走到雨里,一边问她究竟有多好吃,登野城弥生立刻来了兴致,她竖起手指一指一点,讲起那家店的汤料与和牛,强调了附带的和果子风味极佳。此时此刻她絮絮叨叨的样子,让越前龙马想起国中时他们站在商店街里等鲷鱼烧出锅的场景,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登野城弥生,说:“可以,不过你不来我家吃寿喜锅吗?我妈念叨了你很多次。”
“吃,都吃。”看起来是提起吃的就喜上眉梢的登野城弥生在雨中快步来回,开开心心地回答了他。
事实上,处理登野城弥生与苦痛抵牾时的漫长沉默,越前龙马可谓是得心应手。他知道这是那些过去在她身上践踏之后留下的痕迹,毕竟相比起国中一年级时她骤然失语的那段日子来说,一切都只是像暂时的副作用而已。
当时恰巧是地区预选赛。赛上他和不动峰伊武深司的那场比赛,好像给登野城留下了颇深刻的印象,但用她的话来说,是想忘都不能忘的“惊吓”。
被断裂的球拍砸中上眼睑的一刹那,越前龙马只能感觉到如同白色闪电劈入脑髓的痛感,随后,他的鼻腔里充斥着鲜血流溢的腥味,当他堪堪扯回思绪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和桃城武还有河村隆一起姗姗来迟的登野城弥生,她吓得面色苍白立在原地,然后小跑过来想扶起他。
桃城武先一步将他扶了起来送到休息处,而他的发小则少见地表现出了手足无措。她想和来赶无关人员离开场地的裁判解释些什么,但她支支吾吾的,一贯的伶牙俐齿消失殆尽,最后还是不二学长去替她解了围。
“是选手的妹妹。”不二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这样的谎言,就此送走了将信将疑的裁判。而越前龙马是庆幸不二将登野城弥生留在了场上的,因为他的发小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执着和倔气。在越前龙马和众人争执不下坚持要带伤上场的时候,眼尖的登野城一把打掉越前准备强行揉搓伤口来止血的右手,她警告地瞪了一眼越前,然后拿起酒精棉摁在了他的伤口上。
伤口已经发麻的越前龙马因为这一击复又被牵扯起痛意,他微微蹙眉,但很快放开,因为他知道这的确是当下止血的最好方法。
她的冷静和伶俐在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略一抿嘴——越前龙马知道她一旦做出这个动作,一定是已经被自己惹怒却又无可奈何——她抬头对手冢说道:“学长,你也知道他有多倔,以他的性格,就算救护车来了他也要爬下来打完这一场的,他在这方面就是个不听人话只会四下乱撞的哈士奇。”
越前龙马很想反驳她关于哈士奇的言论,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登野城的话确实让在场的人们动摇了想法。虽然人们还是在频频把那种担忧的复杂目光往他的身上放,但反对的声音确实不再像刚刚这么响亮。最后,龙崎教练替他做了应急止血措施,在他上场前登野城弥生咬牙切齿,捏着他的手肘叮嘱了一句:“别逞强,别让我后悔帮你说话。”
当然了,那场比赛他赢得很漂亮。事后大家火急火燎地把他送去了医院,又去河村家的寿司店餮食一餐,登野城特地去取来了她的相机记录那天的庆功宴,不二周助对她的那台徕卡很感兴趣,她就转动那些在越前龙马看来颇为复杂的零件,一点点地教不二该怎么使用。咔哒,银色的过片杆被扣下,不二周助端起相机,透过取景框看见正在把芥末寿司换进越前盘子里的登野城弥生,她正笑得像只狡黠的猫一样。就是那一天,登野城和大家彻底熟络了起来,不只是因为她能一口气吃下四个芥末寿司,更因为她卸下了那层与众人隔绝的薄膜,用无所保留的真诚和他们相处。
直到暮色沉沉,人们才踏上返程。越前龙马打着哈欠扶正左眼的绷带,而登野城一边从相机里取出胶卷一边自言自语着明天就去一趟冲洗店,越前还凑过头去,问了一句你没拍我的什么糟糕照片吧,登野城笑起来,说如果你那充满创意的左眼绷带对你来说算糟糕照片的话。
直到告别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普通而平常的。她挥手向越前龙马道别,却突然在越前已经走出两步路的时候冲他大喊了一声“恭喜你啊,越前。”他立刻回过头向她点了点头,她真的笑得很开心,甚至踮着脚小跳了两步,于是越前龙马再次挥手回应她的告别,他站在路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位置。
但是第二天,登野城弥生没来上课。在她告假的第四天,原本以为她只是普通感冒请假的越前龙马嗅到了些许奇怪的端倪,他正在踌躇是否要联系对方,登野城的同桌——一个叫松下真由美的女生——来找他,表现出些许担忧的神色问他:“弥生没有联系你吗?我完全没有她的讯息。”于是越前龙马立刻拨通了登野城弥生的电话,但电话在接通的瞬间就被挂断了,他有些茫然地听着对面的忙音,片刻后,他收到了登野城弥生的短信。
“我没事。”
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三个字。
她没再接过电话,也没再回复过短信。直到半个月后,连网球部的前辈们都开始询问他怎么感觉登野城消失了很久的时候,这个话题的主人公才终于来上学了。
登野城弥生瘦了很多,她的下颌与眉骨轮廓都变得锋利,却在眉眼间透露出无穷无尽的疲惫,她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始终沉默不语。越前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了摇头,翻开她的练习册,写了一句“感冒了,发不出声音。”
那段时间登野城的行为都很异常,她显得有些木讷,越来越喜欢发呆,对于他人的呼喊总是反应迟钝,越前龙马对她说不应该有这种类型的感冒才对,她的笔尖在练习册上来回踌躇,最后写下了“是有的”这三个字。于是越前龙马不再追问,只是等待她自己想开口的那个时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周,直到桃城武跑来一年生的教室,非要喊上越前和登野城去上次那家店里吃乳酪汉堡,说不出话的登野城弥生拗不过他,匆匆点头算是答应,但是那天真的很遗憾,网球部的加训直到夕阳时刻才算结束,于是他们只能三人一车地在河川边上同行一段。遥远的天际被火红金黄的夕阳染浸,热烈的颜色倒映在河流上,已经徐徐扬起的晚风拂过他们的面颊。
登野城弥生就在这个瞬间突然落泪了,她没有发出一点的声息,就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落泪。但越前龙马看见了,他带着点愕然喊了她一声,她才像个刚从长梦中苏醒的人那样转过眼睛,她凝视着越前龙马那双琥珀眼中无声落泪的自己,轻声喃喃了一句:“夕阳真美啊。”
桃城武和越前龙马都说不出来话来,越前只能从口袋里取出纸巾递给她。登野城弥生扯下了自己的口罩,接过了纸巾,用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嘶哑声音说了句“谢谢。”
世界在寂静中彻底步入夜晚,天幕沉沉落下,夕阳没入了深色的苍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