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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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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一个露深霜重的清晨,天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庄严而巍峨的都城皇宫,夜漏未尽,人声寂然,颇有几分红墙深锁的哀凉感。
一个身影耷拉着肩膀,步伐沉重下了东风楼,从回廊上垂拱殿,凡迎者跪,侍者呼,所到之处必一番喧嚣,惊得寒鸦乱飞,吵得不得安宁。
这日冷且倦,萧存光三步一呵欠,五步一揉手,困得泪眼朦胧,总算在五更以前赶到垂拱殿,上朝做事。
五更天,鸡都没醒,狗都不叫。
怪先头的皇帝们一代比一代勤奋,视朝越发早,父亲更把早朝改成五更,恨不得抢到第一缕日光开始做事,父亲考虑周全,却没想到儿子是个起不来床的,每日视朝就成了萧存光最苦不堪言的差事。
规例并非不能改,只是老臣们拿祖制自重,他做少哪样就谏,谏得他头皮发麻,认错为止。更遑论改制。
年年岁岁,夏暑冬寒,从九岁到被废,他苦兮兮地走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日日四更起、五更冕。
当听说霍陵掌政时,改成五日一朝,辰初才听政,居然无人异议,萧存光着实心酸得难以自持,嚎啕大哭了一场。
这算什么欺负人的,吾躯归故土,君体日日好眠?
这一路不悦到垂拱殿,只见三司、枢密院、中书各级职事官已到齐等候,萧存光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刻钟。
旁人还好,纪国公已经给他脸色看了,请过礼后,一捋胡须,开口就说:“今儿是年后第一次视朝,陛下宴席游乐了整一旬,应把心思放回朝政,切不可懈怠。”
新年家家尽欢是常理,怎么到他身上就荒废沉沦了,换作从前,萧存光必为自己辩白,现在嘛,他点点头和缓说道:“国公说得是。那就不多言,直接议事吧。”
说完,便拂了袍角安坐,一副“我等你完事”的神色,看他还要说些什么。
小皇帝竟温驯了,严明烈嘴角顿了顿,开始主持朝政汇禀。
他说道:“这年后第一件事,便是清算年前朝廷未结的款项,然后各部呈交今年开支预算,国库的钱袋子要攥紧,必要的工程、政令推行也不能抠着,帐算清楚了,事情缓急轻重也就分明,大家斟酌过损益,便能各司其职,令行禁止了。”
这一番话虽然没甚发号施令的意味,可气定神闲点题的架势,满朝五品以上大员,堂上还坐着个天子,审遍整个垂拱殿也就严明烈敢这么说话。说他僭越吧也没有,左仆射、集贤院大学士,还是辅国重臣,有相名行相实,这么说无可厚非。
唯一让人不大舒服的是百官的反应,一个个听完了纷纷点头,仿佛严明烈进了如何不可多得的良言,马屁拍得呼之欲出。
三司使将奏折呈上,紧接着是枢密院,六部各项开支报禀。户部、度支两样占国库用银最多,本子打开,去年在会都置市易务亏损二十万两,军费欠二十万两,还有加之薪俸、赈灾一溜开支,年后的预算还能缓缓,去年欠下的账就像一堆嗷嗷待哺的嘴,急着等他填账。
萧存光不可置信地把头抬起,“腾空了国库,还差二百多万两?”
话说完,他忽然感觉有些似曾相似,在哪儿说过。
早知道有此一问,三司使赵斌上前,“去年七月沥江洪涝,国库调出粮钱抢险赈灾,核算总值五十万两,这项陛下是知道的,另外,沥水沿河十二县受灾,陛下豁免百姓税赋,此消彼长,财政就少了二百万。另枢密院报回来的军费超支四十万,工部及户部采买也超支四十万,各府各部等岁末才报上亏空,臣也只得如实禀报。”
这话就说得很有技巧了——账是我记的,可我也只是记账的,冤有头债有主,要解释让花钱的来解释。
甘鸿掌管枢密院,他也不是吃素的,知道迟早问到自己身上,不如先出来解释。
他向萧存光汇报,“陛下,军情本就不可预测,前年制定预算时,锡丽还是十数个部落分而治之,边境滋扰不成气候,但去年瓦堪部统领整个锡丽,大有北望态势,情况大不相同,将士们得加紧修筑工事防御,这些都是要钱的。”
转而讽刺赵斌:“边境上报南边锡丽派兵挑衅,一年内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赵大人站在边上跟没事人一样,原来不是淡定,而是根本没听进去啊。”
后面的话本不必说,甘鸿就是没忍住冲赵斌一党人耍个威风,他是厮杀上来的武将,赵斌算什么,狐假虎威,专躲在后面戳人脊梁骨的小人。
赵斌冷笑,“可据我所知,请款银的折子三月刚发到会都,凉州的工事就做完了,我们想关心也关心不了。甘侯,你刚说那都是钱,那么钱从何而来的?”
甘鸿皱眉不语。
御史台官员禀报,“梁州知州上书弹劾,梁州节度使甘谅私自征用地方税饷,未经核准开凿城墙。”
原来后面备好了坑。
甘鸿不得不为侄子说话,“陛下,军费有限,修了城墙,将士们就得挨饿。边关本就是苦地,招募的大周子弟随时准备上阵,难道还要他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不成?可军情要紧,迟一日修城墙,就给锡丽多一日可乘之机,甘谅这么做是迫不得已。”
赵斌不甘示弱,“人人先斩后奏,国法何在!”
甘鸿骂:“那你说,是等城墙凭空飞来,还是让军队吃北风?”
趁着乱,严明烈朝殿堂上看皇帝的反应。萧存光没看折子,也没听堂下说话,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存光看上去没啥动静,脑瓜子却不停歇,他在想今儿的早朝跟五年前的那一次的不同之处。
开始都是三司跟枢密院争持,要他主持公道,赵斌有纪国公撑腰,甘谅有甘鸿撑腰,他谁也没罚把这桩烂事拖到后头。接着户部与工部解释亏空,莫名其妙把火烧到他身上,说什么修缮宫殿期间几次大雨,木料浇湿发霉,工期延误。另上年会都城内百物腾贵,朝廷补救商贾损失所费不靡,全因市易法施行。错误的源头一归溯,不约而同指向萧存光。
当然是他。钱花在他身上,谁都不好问责,等于大家也没错。都是为国为朝廷嘛。
问题就在这了,多活五年如今回过味来,这锅他不能认。年年国库用度要记入史册,他把四十万两亏空揽上身,后人一看该怎么想,靡费、爱折腾,脑袋还不好使,就这一样他便不能认。其次吞不下这口气,下面一个个油水捞多了的,事情没办好的,没一个肯张嘴认错,凭啥他要擦屁股,屎还要抹自己身上。
看堂下争吵的态势跟五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左侧站多了一个人,他把霍陵留在会都,不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回河东的路上。
正儿八经的朝服不适合霍陵,一层裹一层束,还有一层阔袍宽袖,累赘得很,差点看不清他的脸。
萧存光把折子合上,“啪”一声让众人静默,他说道:“既然来龙去脉说清楚了,三司继续往下解释。”
互相攀咬捞不着好处,纪国公看了赵斌一眼,说:“甘谅该不该罚,有大理寺和御史台纠察,赵大人不必揽职。”
“……”赵斌悻悻地应了。
户部与工部一个接一个解释亏空缘由,同五年前几乎言辞一致,工部侍郎讲完“暴雨在前,工期赶在后头,超支实在没有办法”,全场安静了,跟自己扯不上干系的落得轻松,有干系的也不担心,话说到这份上,文武百官都看着,还有国公私下给的保证,萧存光罚不下他们。
辛未年那场雨下得骇人,在座个个记忆犹新,漫天飞蚁,满眼黄泥水,暗了足足一月的天,回想起来仍有余悸。
严明烈敢让工部解释而非请罪,这场雨助力不少,那半年能缓过来就不容易,工程延误不算什么事。他辅国多年,萧存光的性子早摸透了,轻易不杀人,不会为天象怪罪臣子。
全都在他掌握之中,可有这么一丝不对劲。
是萧存光的反应,预期外的冷淡,不耐烦,发怒,摔折子都正常,可他眼中毫无波澜,看下面吵得面红耳赤,神情像在看一场陈年老戏。有人泄密了?不可能的事,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萧存光从盈泽回来,照样起居吃喝拉撒,甚至未传召过六部官员。他也不信手下人敢出卖自己。
严明烈想自己多疑了,元日严泽被罚下让国公府慌了数天,有人猜想小皇帝羽翼丰满,终于向老臣们下手,找了严泽开刀,有人说是甘鸿一党进了谗言,让萧存光厌弃国公。严明烈比他们清醒,萧存光做事冲动,很少肯听旁人的说法,这下刚好说明他一如既往没把国公府放眼里,要是他放过严泽那小兔崽子,反倒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