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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僵死之花(重修版) ...


  •   2.僵死之花(上)

      隔年,又是冬日的末尾。柳条湖铁路上的炸响已经过去一年半,锦州和淞沪的硝烟也已经冷却了一年。然而这一次看似有着长时间准备的热河抗战,其结果并没有比去年仓皇打起的辽西战役令人有更多宽慰——1933年3月4日,战役爆发仅十余天,省会承德便失守了,热河省并入了满洲国。热河主席汤玉麟挟私产逃走,那个被认真考虑过的做掉他的计划此前未能实现,至此也只是发出通缉令了事。
      华北一线,终于还是暴露在了日伪眼皮底下,最大的安慰在于它不属于满洲,暂时不会给敌人落下攻击的口实。不管这样的托辞能否让人安心,季节的脚步都不会因人的悲喜疾走或缓行。仍然沉浸在失利阴影里缓不过气的人们,偶尔推开窗子举目眺望,凛冽的风已消逝无踪,光秃的树枝上正在爆出新芽。
      春天来了。
      沈阳来时,正逢北平城的春光唱完一个前奏的小调,转入主旋律的合唱声中。阳光还不是很暖和,但树上的新叶已完全发出来,在交错的光影与啁啾的鸟鸣中惬意地摇出一层层绿浪。绿浪上泛着一团团雪白的槐花,蓬蓬松松的被叶子簇拥着享受日复一日的悠闲时光。在平常人家的墙外,枣树绽出了花朵,兰花的香气也益发浓厚,沿着胡同次第铺陈开来。藤萝的紫花在支架上喧嚣,石榴的红蕊在院落里吐艳,加之种种或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赶场子一般把自己装点得格外艳丽动人。最夺人眼球的还要数柳絮,阳春正是它们飞得最恣肆的时候,无论在繁华的集市还是静谧的四合院,都能瞧见它们活泼的身影,而后面颊被猝不及防地印下毛茸茸的一吻。
      柳絮多了有些烦,远观倒确实挺美。沈阳想着,踏在满街绿叶搭成的树荫下面,望着北平在对街的车子买了一束芍药花,圈在怀里一步步走回来。
      两人随便找了个小公园,在石墩子上坐下。
      “你多大的人了,还买花。”沈阳说,“要献给哪家的姑娘?”
      “没有姑娘,只有旁边一糙汉。我是拿回去自己插着玩。”北平略一迟疑,把花分出一半,塞到沈阳手上,“你也拿着吧,这花多好看啊。”
      沈阳又好气又好笑。他低头望着这束偏紫粉色的芍药,许多还是花蕾,微微含羞地藏在浅杯状的华盘里,不日即将绽放最妩媚艳丽的姿态。芍药是富贵的花,每逢花期都是尽态极妍、毫不掩饰的风流。要是在自己的家乡,花朵就多少要顾忌一些物候的因素而不敢太张扬了。花木不及这里的繁多,色彩也相对不那么鲜艳,但是春天……他不用闭眼就能看到,破冰的河流与一树的山花。家乡的春天永远是最美的。
      已经失去家乡春天的他,却捧了别人的春天在怀里。刚刚才酝酿出来的一点温柔情绪立刻就破灭了,他把花塞回给北平:“大老爷们捧着花像样么,你喜欢你拿去。”
      北平笑了笑:“不要就算了。天气正好,景色也赏心悦目,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哦,你说要谈谈未来……”
      “具体来说是你们的未来。”北平环顾四周,见没有旁人在附近,说,“沈阳,共说他想见你。”
      北平语气很寻常,沈阳因此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确证自己真的没有听错。但他还是难以置信:“他?想见我?”
      “是的。不过要短期内见到真人不太容易,CPC现在处境不好,只能派几个去南满工作的人来和你先期接洽。【注1】当然,只要你愿意继续谈下去,我相信共会排除万难,北上来见你一面的。”
      “先不要说那么远的问题。首先我要解决几个疑问,为什么他能想到……不,先问你,你还和CPC混在一起?”
      “我从来没和他们混在一起过。”北平淡然道,“有点小小的交情罢了。现任政权也没稳定多少年,我跟其他党派和组织有点交谊是正常的吧?”
      “前提是它们不是非法组织。”
      “成为非法组织也没几年。总之我也就是偶尔帮他们传个话,没有多密切的联系,你再问我也说不出更多了。CPC已经表示想与你们合作,你怎么想才是重点。”
      沈阳挥挥手:“等一等,我还没问完呢。”
      北平斜睨他:“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不解决它们就谈不下去。我听说过CPC在东北组建了游击队,南满和东满好像都有。共的队伍,若能对抗日做出贡献,我感激他,但是我和他还扯不上别的特殊关系。我不是没有试图了解过CPC的思想和理论,我也和他们中一些忠实的信仰者打过交道,但我始终认为这些理论也许对南方某些省份有可行性,而放在我们东北地区会水土不服,硬要推行绝对是弊大于利。如果他们想借抗日工作在东北推广某些政策,我对后果只能表示担忧……第二,也许这个更加重要……我是东北军的一员。东北军与共的关系,要是现在才想到建立,那基础可不怎么好。”
      沈阳说着,抿了抿嘴,转头看北平。北平却沉默了,只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沈阳暗叹,他实在不怎么想说:“就拿十年内的事情说吧……我还是别说了,你懂的。”
      蓦然间有一丝愠色从北平脸上闪过。
      “觉得很讽刺,是吧?”北平的嗓音有一点干涩,“最觉得讽刺的是我才对。也许你的人民对某人还很有些怀念吧,那也正常。我是觉得他死得好,死得太好了。”【注2】
      “……”
      北平朝另一边微偏过头,刘海挡住了他的侧脸:“我知道这不能归咎于你。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立场,有自己行动……或者杀人的理由,那理由还可以非常光明正义。但人的感情不是随便可以抹消的。如果完全基于我个人的立场,我最希望你们和共合作不成。”他拨过刘海望着沈阳,先前的愠色早已消失,只剩下冷峻,“最好你在这里就直接拒绝我,然后共也知难而退,不要再让我和你谈这种事。”
      沈阳错愕地看着对方。随着北平一字一句把话说完,他的错愕也不见了,脸上倏忽变换过许多情绪,最终却是释然。
      “我的职责是服从中央安排。”他说,“都没有家了,中央让东北军打哪儿,就只能去哪儿。东北军的去向,我顶多说上两句话,整体是奈何不了的。而现在热河也没了,我们最可能的去向就是到南方去剿除CPC。共如果想让我跟他的人走,走的也只能是我们一行人,不会有更多军队和物资的支持。”
      “是的。这已经是共想到的最好结果了。”
      “还有,你真的认为我能和他谈成吗?如果去了CPC的游击队,我们不光是和东北军除了还留在关外的义勇军之外的大部队、同时也和中央公开决裂了。这代价太大了。”
      “等你们被民差遣到南方的山沟沟里,整日和蚊虫为伴,追打着自己国家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的军队,那些军队的成员绝大多数只不过是吃不饱饭想过上好日子的农民……你也许会觉得你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沈阳沉思一会儿,离开石墩子站起,顺手把北平怀里的芍药又抢回来。
      北平低头望了望怀里剩余的花:“你拿多了。”
      “小气。我同意先和CPC去南满的那些人接触一下,了解他们的工作性质和计划。我说,”沈阳见对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大功告成的惊喜,很是不满,“你好歹表示一下高兴?”
      “不用了。”北平笑笑,然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
      花儿开在明艳的阳光下。绿树将它长长的影拖曳在地上。然而在极繁盛的外表下,在仅隔一线的北面敌军的注视下,这座看似饱含生机的城市也正在无形地枯萎,无声地凋零——只是周期时长时短,何时彻底地萎败,尚不为人所知。

      行驶在南满铁路上的客运火车隆隆向前开去。
      出关,先乘北宁铁路到达又被关东军改回名字的奉天,然后坐南满铁路北行。火车挨着辽东丘陵的西侧,驶过广阔平坦的辽河平原,直指旧名长春现为满洲国都的新京。
      坐车的旅客不算多,长春和哈尔滨所在的隔间一直没有别人。车行到一个小站,走进来一个穿戴讲究的男子,脱下帽子朝两人致意再归置好行李,又出去了。
      等那男子出去,哈尔滨用胳膊肘碰了下长春:“小心点。据说伪满国境内的铁路上布置了很多警察,什么国籍的都有。他要是跟我们搭话,千万别说漏嘴了。”
      “我知道。”长春说,“就怕你口风不严。”
      “你怀疑我?那你还只敢找我一起……”
      “呃?难道你不是自己也想一起来么?”
      “话不是这样说……”
      当长春提出想瞒着家人回去看看时,哈尔滨很惊讶。一般来说,哈尔滨是最闲不住的人,通常做出成绩的是他,闯祸最多的也是他。即使这样,在河北心情不好又闷得发慌不知前路在何方,他也没想到私自跑进伪满的势力范围来排解日益浓厚的思乡情绪。他都不敢想的事情,长春怎么敢做?
      转而他又想通了:长春和他们不同,现在的身份很微妙。从吉林边上一个内敛的城镇,摇身一变成了伪满的帝都,这种跨了至少有两个层级的转变在让他深感不适应的同时,肯定也要比别人多出好几倍的好奇心,想看看自己的家乡在伪满手上变成了什么模样。在年轻一辈里,长春虽然显得比较思维缜密,但他们骨子里流的血是一样的。
      “你愿意和我同行吗?不要勉强,我一个人走也可以。”长春都这么说了,哈尔滨断然不会放他独自一人。在义气和自己本身的好奇驱使下,两人留条说明大致的原因和归期,办好假证就往山海关去了。
      旅程虽然辛苦,两人心情却都不错。一是为成功混过关卡没出事故,二是为回到了这片魂牵梦萦的水土,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山川与平原。别离的两年还不算太长,但他们对土地的依恋却要更甚于寻常的人类,尤其别离得那样匆忙,连好好看一眼印在心上都来不及。这种好心情持续到新的乘客进来,两人的神经又绷紧了。
      新乘客出去又回来了。他坐在床上,打量着对面各睡在上下铺的兄弟俩,问:“你们是一起的吗?”
      “一起的。”下铺的哈尔滨答道。
      “你们是哪里人?”
      “山东人。”
      “你面相好像外国人。”
      “我父亲娶的白俄人。”
      “这样啊。你们要去哪儿?”
      “去欧洲。我们是学生,去奥地利学……学音乐。”
      “欧洲啊!那你们到了满洲里以后又要换乘西伯利亚铁路,穿过苏联再换车。路途很远啊!”
      “嗯。但是也没办法。”
      “你们路上要停下来歇息的吧?”
      “几个大站会下来歇两三天。我们在新……新京就要停一下,去看亲戚。”
      “噢。不瞒你们说,我也要去欧洲,有生意做。不过我在新京就不停了,等车到了哈尔滨再停,置办些路上吃的用的就走。”
      零零碎碎的谈话里两人渐渐放心。这个人除了开头几句客套,对他们的情况并不感兴趣,到后来都是他在说自己的生意经,两人听着不时应答两声。
      到了新京,他们和这个乘客道别下了车,火车站里停的另一辆车上也下来不少人,一时还有点喧哗和拥挤。他们提着行李箱往站口走,哈尔滨小声对长春说:“还好是虚惊一场。开头那几句话真像在盘问我们。”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嚷。回头望去,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被两个军警夹着双臂押下他们刚才乘的车,其中一个军警一边吆喝,一边用警棍猛击他的后背:“敢在新京犯法,你想不想活了!”
      “打人的那个我在车上见过,当时还穿便装……”长春喃喃。
      哈尔滨嗯了一声,拉住长春:“我们走。”

      “新京”的风貌同离开前大不一样了。郊区被大片地开辟出来,新增的街道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原有的街道也拓宽不少,空地上种植了密密麻麻的树苗连接成绵延的绿化带。许多新建筑拔地而起,仅是一个高大的骨架也能看出贯注其中的雄心。
      忽略掉街上随处可见的巡逻警察和沿墙贴得到处都是的日满亲善宣传画,当成单纯的景致欣赏倒还过得去。哈尔滨这样说服自己,拿着在火车站外买来的城市地图,先走过顺天广场,往北转到大同大街,再向东北的斜街折去。伪满帝宫就在这座新城的东北方,尽管不指望能撞上什么要人,这也是他们必须留下一眼的地方。
      哈尔滨完全融入了角色,身边的长春就不那么妙了。长春的眼光在任何一处都待不住几秒,似乎不知道该把注意力放在哪里,每遇到迎面而来的警察就要停顿两下。到后面倒不迟疑了,步速却越来越快,好几次哈尔滨提醒他,他正常走一会儿又快起来。
      哈尔滨跟在他身后,也不敢专心看风景了,生怕长春一个恍惚做出遭人怀疑的举动来。自己也时常装作不经意地摸一下头发,然后看看手指,确认染发剂还在发挥作用。他一头浅色发太过显眼,早在出关前就染成黑色了。
      胆战心惊地又走了一阵,哈尔滨胳膊被掐了一下,扭过头去,长春对他说:“我没事了。前面在想事情……”
      哈尔滨舒口气:“你想得真久。”长春会有这种表现也不算太意外,只要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就能理解了,他也不好多抱怨。
      两人并肩而行,偶尔说两句闲话,更多的时候默默无语。
      时近傍晚,他们到达满洲国皇宫的广场前。
      广场不大,上面行人寥寥,警卫倒占了多数。透过铁制的大门能隐隐望见宫内主体建筑的一部分,也不高大,是些屋顶铺着黄色琉璃瓦的二层楼房,采取传统的北方四合院样式,在它遮掩下能瞥见几个欧式楼房和东洋式殿阁的边角。暮春的夕阳照在琉璃瓦的边沿流光溢彩,静静卧在夕照环抱下的皇宫被衬托得温暖而安逸。
      不过这幅情景在两个“游客”眼中就既不温暖、也不安逸了。他们隔老远就看到门上挂的横幅,写着恭迎日本使团前来交流访问之类。这时皇宫也不再寂静,里面涌出一批人朝正门行进,军警也开始吆喝着驱赶还留在广场上的人。不过他们把人赶到外围就截止了,并没有继续呵斥。
      两人虽然有些担心,到底还是没被吓走,仿佛这趟新京之行要是没见到一个要人就白白浪费了一般。他们撤到外围的角落里观察,只见涌出的那一批人没有乘车,直接往广场步行而来,不过前面走着开道的警卫,后面跟着缓缓挪动的车队,排场依然十足。
      人群越走越近。警卫们七手八脚在场中心搭起一个台子,那团前呼后拥的队伍中心的人迈了上去。在飘扬的太阳旗和五色旗下,那人有一副东亚面孔,黑色礼服笔挺,礼貌中透着不难觉察的冷漠。
      震惊之下,两人的目光都定住了。哈尔滨见过这人,长春没有直接见过,也通过媒体而相当熟悉了。他是……
      “恭请东京陛下发言!”
      一般而言,一国首都因其地位尊贵,往往有个象征性的封号或爵位挂在身上,不过直接提升到“陛下”的十分罕见,东京被如此称呼似乎也只是近期的事。东京清清嗓子,还没开口就被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盖过了,又咳两声才开始讲话。
      他先追溯了自己去年第一次来新京访问时的见闻,尽管在满洲国正式成立好几个月后他才姗姗来迟,贵国政要们却不计前嫌,隆重接待了他,满洲人民的热情好客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他公务繁忙,直到今天才有机会重返此地,并且是以个人的身份,为的就是答谢满洲国对他的情谊。
      “东京以前好像不是关东军一边的人……”哈尔滨跟长春咬耳朵,“不然以两边的密切程度,他怎么会隔了大半年才第二次来访?”
      “嗯。去年他来,应该观察的目的远大于访问。不过他第二次来了,还跑到广场上公开演说……”长春微微咬着下唇,道,“怕是和关东军达成基础性共识了。”
      东京已经结束第一段讲话,将话题引向日满两族的传统友谊。“在场的有满族人,可能也有蒙族人、朝鲜族人和白俄人,当然也有我们这些日本人。【注3】过去,五个民族就互相的交流中种下了深厚的情谊,如今,在这片王道乐土之上,五族协和的美好愿望在各民族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实现。”
      又是掌声。在这演讲的间隙里,东京环视周围,正好也匆匆扫过长春和哈尔滨所在的一角。等他再次开口,哈尔滨袖子一紧,紧接着就被长春扯着,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缓慢却异常坚决地拖离了现场。
      回到旅馆,哈尔滨锁好房门,才急忙问起长春怎么回事。
      “我……”长春深呼吸好几次才平静下来,抬起来的脸仍有点失魂落魄的,“他好像看见我了。”
      哈尔滨觉得这纯属臆想:“不可能?我们离他那么远,他注意到有两个人就不错了。”
      “常理上是这样的。可是我就是觉得……他真的看到我了,我们还有一个瞬间在对视。”
      “我看得很清楚,他一眼扫过,没有多做停留。你……”哈尔滨担忧地扶住他肩膀,“还好吗?”
      “没事。”长春晃晃头,笑了一声,也像是苦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从去年起,身体就感觉有些怪异,也说不上是哪里,就是怪怪的……今天大概是达到顶峰了。”
      一阵长长的停顿。哈尔滨说:“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明天?你不想去自家看看了?”
      “不用了,我的城市又不像你的,还能来个七十二变。”哈尔滨心里很遗憾,但正如他所说的,自己的城市不会变化多大,长春的状态更让他担心。他坚决地说:“明天就回。”

      结果两人没买上次日的车票,只能往后又延了一天。次日蹲在散发霉味的小旅馆过于无聊,他们商量过后,决定到郊区稍微溜一圈,看看城外的村民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出了城门,长春似乎放松一些,两人边走边回忆以前在这片田野山林中嬉戏的时光,又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一不小心就走过了头。走过头,往往就是要出事的信号。
      先是一声威吓性的枪响,接着两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子就挨上来,然后他们就被一圈马匪包围了。两人虽然有些身手,见对方人多势众还骑着马也不敢轻举妄动。长春才举起手表示他们不会抵抗要钱不是问题,他们就被从后面蒙住眼睛,像扔行李袋一样被扔到马鞍上再用绳子捆实。
      之后眼前一片漆黑地挂在马上跋山涉水的旅程,两人都不愿再再回忆。这段路实际上不长,地形变化也不大,但骑马习惯了颠簸是一回事,以这种新奇姿势吊在马鞍上跑是另一回事。长春还好一点,平时顶多把骑马当娱乐活动的哈尔滨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把隔夜的饭吐出来。
      颠簸总算停下来,他们被解了绳子拽下马鞍,蒙眼布也除掉,眨巴好几下眼才看清他们正身处一个山洞里,并且这山洞还挺深。
      “老大,我们把人带来了!”绑他俩的小伙朝洞深处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
      他们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心提到嗓子眼。看形势这次绑架是很有针对性的,主动给钱也不理,难道是看着他们穿着比较好,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绑来可以多敲诈一笔?不,不查清他们的来历,绑了也是无处索要赎金,而“查清”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除非有更知根知底的人物在,如果有,恐怕就是正在接近的这位……
      一个结实的男子叼着旱烟烟管晃到他们跟前,头发和胡须因为疏于打理而有点凌乱。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凑过来挨个打量两个“人质”,然后咬着烟嘴,笑了。
      长春长出口气:“白城……你吓死我们了!”
      “哦,原来是白城!”听了长春的话,哈尔滨这才辨认出来,一下活过来胃里也不恶心了,“比我印象里沧桑不少啊!”
      “我还没老呢,怎么说话的你!”
      之前负责押送的小伙子有些懵了。他原以为要他绑的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善茬,态度也不太客气,看到三个人不仅熟络还在相互打趣,显然是他想偏了。
      他十分小心地问:“大哥,这两位……是跟你一样的人吗?”
      白城喷一口烟,瞄他一眼:“是啊。”
      “那、那之前真是多得罪了!虽然现在同在大哥门下,我是后到的,请受我一拜!”
      长春和哈尔滨表情微微扭曲。这小伙虽然意识到他们是“那类人”,却没考虑到他们三人绝对不会是“大哥小弟”的关系。两人虽说都出生在这片匪患横生的土地,却都没有和土匪打过面对面的交道,不知道用什么说话方式才顺当。不纠正不好,纠正似乎也不方便……
      还好白城先哈哈大笑着帮他们解了围:“别闹啦!你再说下去才真要得罪他们了。两位级别都比我高,说出来准吓死你。这位,”他拍拍哈尔滨,“是哈尔滨特别市。你看他的脸就明白了,很像毛子对吧?这位,”他转向长春,忽而犹豫,手也没拍下去,“是……宽城子。”他无视小伙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飞快说道,“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该干嘛干嘛去,我跟他们有要事相商。”
      小伙子有些舍不得,还是很听话地走了。他一走,山洞里就出现了一阵冷场。
      打破冷场的是长春。“谢谢你,白城。”他低声说。
      “不用谢。”白城说着招呼他们找了板凳坐下,把烟熄了。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白城苦笑:“说来话长。简单地说,我跟新京派来的新行政人员处不好关系,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我寻思再这么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他们人太多,我死的几率更大,我就跳窗逃跑了。逃跑以后撞上绑你们的这群人,他们声称不做亡国奴,要奋起抵抗,就是不太摸得着门道,结果没几天他们的老大就被伪满军打死了。然后……然后你们都看到了。”
      哈尔滨咳两声:“你们……怎么发现的我俩?我头发都染成这样了。”
      “你以为染个头发就认不出?幼稚。”白城鄙视道,“早在城里就盯上你们了,你们旅馆门口那个摊大饼的就是我们的人。这可好,不一会儿你们就出城送上门,不迎接一下都过意不去。”
      “这迎接方式很新潮。”哈尔滨转着手腕,上有一道勒痕,“嗯,大开眼界。”
      白城眉头一抽:“我没跟那帮小子交代清楚,算我的错。不过你们也没受伤吧?没受伤就别婆婆妈妈的,我们这里挨一刀都不会哇哇乱叫。”
      长春说:“你说话真的有点像土匪了……”
      “在其位谋其政嘛。”白城望了望洞外,上身前倾几寸,“你们呢?走了以后遇到什么事了?”
      “打了几场很无聊的仗。每次前线的空气还没闻到,就被告诉战败了,赶紧往回撤。”长春摇头,“说出来很不好意思,可事实就是这样。这次实在憋不住,就拉了滨子回来看看,打算明天就回。”
      “……唉!你也不要自责,吃败仗不是你们的错。我也说说这边的情况吧:前年事变以后冒出来很多义勇军,有些是原来的正规军,有些是你们看到的这种土匪,都主张抗日。但是组织松散,纪律性差,互相也不大通气,有些更差的经常是抗敌不足,扰民有余。关东军的战斗力也不是吹出来的,他们一重视起来,很多组织就被他们打击没了。我进来晚,这几个月虽然把这帮人训练得像样了一些,但形势不好,是人都看得出。这些天我在辽宁方面接触,那里从关内进来不少人,他们有把这些散兵游勇结合起来的决心。也必须结合,不然就算是游击战,也没法长期地打下去。”
      “他们是谁派的?”哈尔滨问。
      “一开始我们找的是KMT的人。本来谈的还不错,后来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地下组织嘛,这种事常有,撞上只能认倒霉。过后另外一拨人又找上来……是CPC的,正在谈。”
      哈尔滨和长春对视一眼。“那么……”他决定绕开这个话题,“黑龙江那边义勇军的情况,你知道吗?”
      “很遗憾,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打听谁的下落?”
      “呃?没……”
      三人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眼见日影西斜,白城站起来:“小心起见,我就不留你们了,我差人送你们回去,别误了明天的车。”
      “好的,多保重。”
      “哦对了。你们俩小子偷跑出来,回去说不定要挨打吧?”白城笑,“你们才要多保重。”
      两个“客人”道过别,正要转身离开,白城叫住他们:“听你们的说法,你们自从撤走以后就活得很憋屈又没有方向,以后也不知道要被指使去干什么。那就替我转告沈阳和吉林,他们要真的觉得憋屈、没意义,就留点空考虑当地下组织吧。这活很苦很累,还有生命危险,但起码有方向、有意义。”
      长春回头望着白城的容颜。哈尔滨也没说错,白城经过这两年的折腾,确实有点显老,眼睛却依然散发着光彩,整个人都很有生气。
      他点点头:“我们会如实传达。”

      上海在走廊上遇到苏州。这让他挺意外,两人眼神相交之际他正要招呼,苏州抢先微笑着说:“我来送茶叶的。他在打电话,已经有一刻多钟了。”
      和上海闲谈两句,他就离去了,步态还是同往常一般的从容优雅。上海目送他略显文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手里捏着文件夹,还是没说出挽留的话。苏州是他从小最亲近的人,除了个别情况,上海和他在一起时都能得到宝贵的休憩和放松。倒是两边都先后变成通商口岸以后,反倒渐渐少了推心置腹的谈话机会。今天显然也不是好时机,只能放一放了。
      他走到目的地门前叩两下,听到“请进”后推开,南京果然在打电话,见他进来说了声“你先坐会儿记得关门”,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进行不甚愉快的交流。
      “你还能说你不是故意的?这种事都干了。”
      “对,你同情他们。可你非要用这种方法来同情?”
      “有效的方法多着是。比如东北协会,你完全有能力多发掘几个人才送到黄埔,过一年毕业了再回老家打仗;【注4】还有你们那里在搞工业建设的知识分子,不是担心日本一个兴起从热河打过来吗,你首要任务是加强自卫,否则以你的平原地形哪来的还手之力?看在你的情面,多要两个德国顾问都可以。又不是古代了,你还以为能像以前一样逞能?哦,我多操心了,你面对那种情况自保能力强得很,也就清末失了一下足……”
      “我戳你痛点?你先戳的我。你要只针对我个人也没关系,可你做出的行为是针对我个人吗?把你关到牢里都不过分!”
      “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也不想说了,今天到此为止吧。你想做什么我也阻止不了。”
      “再见。”
      南京挂了电话。上海暗自庆幸他终于讲完了,他刚才充满火药味的口气让旁边的上海也没法好好喝上一口茶。不过要放松还太早了点,南京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上海又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事实上他每个字都记下来了,只好谨慎地问:“怎么了……?”
      南京整理一下情绪,开口时已经比较平静:“北平。他说他帮助共联系了沈阳,谈什么事,你想象得到吧。”
      “……”上海脑筋稍微一转就想到了,这确实很严重。他想缓和气氛,加上私心作祟,试探地说:“可能也没有实质上的后果,北平是这么一说,沈阳他们要和CPC合作,障碍还是非常多的。”
      上海那点小心思,被南京这种过来人结合神态一看,立刻就看穿了。他一般懒得戳穿,但今天不同往日。他很不耐烦地坐到转椅里:“你这算怎么回事?你们总共见面顶破了天也不超过十次吧,这么快就……又不是言情小说。”
      上海尴尬地笑了笑,埋头喝茶。
      “你自己小心点吧。北平那人,就像颗洋葱,看起来挺光溜的,剥起来辣不死你。跟他处久了的人,都一致认为他非常欠揍。”
      上海在听到洋葱的比喻时极为艰难地控制住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他说:“南京,不好意思,先不谈北平如何,我觉得你今天也……不太正常。”
      “不正常?我是被他给气的!”
      “那,你想拿他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很少能拿他怎么办,这次也是。换个话题吧。”南京总算恢复回来,“沪少百忙之中过来有什么事?”
      上海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南京。
      南京拆开信封:“‘宁兄敬启’……哦,广州写的。”
      “他上星期直接从我家动身回粤了。”上海解释道,“留了这封信托我交给你。你知道他要走吧?”
      “不知道。他没跟我说,我以为他在你家事情完了,还会回来。”南京看一眼欲言又止的上海,“没关系,我猜他总要走的。信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起看吧。”
      广州的字迹秀丽,也透着一股清劲之气。信不算很长,开头是一段客套话,其后进入正题:
      “这两年我往来于京沪之间的行政系统,不避讳地说,我很失望。失望之余,我也想穷究其背后的原因,探寻出一条解决眼前难题、真正能带来光明的出路,结果越是深思,越发现想寻求这条路,难上加难。
      “这必须从五年前谈起。1928年局势取得稳定、你与武汉也达成和解之后,中国的希望似乎全都落在这个崭新的国民政府之上,CPC日薄西山并且马上就要被消灭,至于列强势力,只要我们应对得当也可以避开和它们过大的冲突,合适的时候甚至能成为我们的助力。中国只要上下一心,又有现代化的政府,即使要牺牲一部分国民的利益,也必将能脱离被动挨打的局面,跻身于新兴的强国之列。【注5】
      “五年后的今天呢?资产阶级并没有迎来长足发展,工厂里能纺出更好的纱,可汽车、火炮之类涉及国防根本的依然造不出。就我在沪上所见,商界受到政府经常的盘剥,倒是地下帮会及爪牙发了大财——政府和他们合作倒也渔利不少。在政府机关设置上,我们比较成功地进行了现代化变革,搭起了全国行政的雏形,也吸引了一些人才,但是难题很快就接踵而至。首先,新政府号称统一全国,实际能管辖的范围相当有限。中国有四万万人,主体是没有受过教育、仍然大半只脚踏在封建社会里的农民,以人力、顶多是耕牛作为劳动力,交通也主要靠走。而政府跟这些最广大群众的接触近乎零,光是和军阀周旋内斗就耗去了它的大部分精力,这些你我早就浸淫其中。我们要何时才能把铁路与公路铺到全国,实现当初建立现代国家的诺言?退而求之,尽管任务艰巨,征程遥远,有高效廉洁的人事系统,那么胜利总会到来。可惜这个也没有,基础就是烂的。再往前追溯两年,从我这里刚开始北伐时的KMT,还有许多同盟会时的老会员和同时也属于CPC的年轻人,都是满怀热忱的理想主义者。但是清党以后……太多人或被驱赶捕杀,或被排挤到边缘。为了吸引军阀新进了一大批本没有资格的人,带着浓厚的旧官僚习气,除了中饱私囊一无所长,把仅剩的清新之风也败坏了。至于立法和行政的弊病,在这里就不详细叙说了。对于底层群众,政府无法改善他们的生活,而其他人对他们一表现出关心,就被怀疑为赤色分子。我们离‘革命’二字越来越远,到如今,竟只能靠委座的军事独裁来维持KMT内外的勉强平静。在此我想指出一点,德日自实行法西斯主义,国力确实有所增长,但其思想过于极端,还是不要盲目效仿为好。军备竞赛能吓住不安分的军阀,但对我们在东洋最大的威胁——日本,一点优势也没有。
      “写到日本,我的信也该收尾了。凡事都要讲究循序渐进,比起追求高效的德日,英美倾向于和缓的改革,如此副作用也较小,在革命无望时不妨追求这条道路。改革依赖于秩序的稳定,若能处于一个没有外敌滋扰的和平时期,我们仍有希望渐入佳境。结果九一八事变让我们损失惨重,还为了防备入侵而把主要力量投入到明知无望还不得不做的军备扩张里。至此,我已经想不出良策了。中国革命已经失败,改革迫于环境,行进如同蜗牛。
      “上次风波早就过去,我在这里也没有能力可发挥。只能回到家乡,寻求在地方励精图治,以微薄之力回馈中央。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祝安好。
      “广州敬上”
      南京看完信,扔回桌上,除了这个动作身体一动没动。
      “今天一定是我的大凶日。”他冷声道。
      他又说:“不愧是广州,到信里就直言不讳,把这信分成一段一段,每一段都能得罪一批不同的人。总而言之,这封信两个字就能概括:作死。”
      上海此时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问:“这封信怎么处理?”
      “收起来放好,不能让别人看到。上海,你今天急着回去吗?”
      “不急,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完才来的。”
      “那先留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好吗?”
      “好。”上海把椅子拉近一点。
      南京把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双手撑住额头,后颈弯出一个不堪重负的弧度。“我是个愚昧的人。这种局面,五年前甚或更早一点,就可以预料到了。这已成定局,广州只是把它写出来,可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也千方百计想避免。但是……这就是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当时你觉得不优先解决一个问题不行,为此留下一些隐患也没办法,然后这些隐患变成了新的迫切问题,一环套一环,成了死循环。除非把它的基础摧毁,竟然就找不到别的破解之法了。”
      安慰人是上海能力中的薄弱环节,但现在他看不下去了:“总会有办法的。你是首都,压力大,又正好遇上乱世,广州也言重了一些,沪上商界的发展还算挺好的。别想太多。”
      南京手放下,唇角一弯:“嗯。首都啊,就是这样无趣、又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人们都爱记住盛世、记住他们最风光的时候,可是一个朝代的盛世,能有多长时间呢?他们被攻破、被劫掠,或者流离失所,苦闷难抑,这种时候又怎么能忽略?记住快乐的忘记悲伤的,这是人的天性,却不是优秀的天性。忘记历史的伤痛只会让悲剧一遍遍重演而已。何况我作为首都,还真没享过什么说得出口的盛世……”他自嘲地笑笑,“其实我不该抱怨。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上海,你还年轻,没见过……很多美好的城市,原来有无上的荣华,一把火,一次兵祸,一场天灾,就再也没有了,灰都找不到。我在心里永远祭奠他们。”他看向上海,眼光里浮动着很多东西,“我也愿你永远不会看到这种事。”
      眼睛忽然有点酸涩。上海迎着他眼光,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可眼前一切,不是我想要,却是我自找的。”南京收回目光,“事变以后,这两年,我反复在想一件事。我……对不起沈阳。他帮助了我们这个政府,虽然其中有很多曲折,可帮了就是帮了。他遭了大难,我除了发几个无力的声明,什么也做。北平也是,我在电话里失言了。他这几十年遭的罪太多了,如今就跟日伪隔一道墙,全中国最没安全感的就是他。我呢,因为沈阳想夺回家乡跟北平发火,好像把他扔到江西剿共才对了一样……笑话。
      “我是首都,本来……我应该保护他们啊……”
      “别想太多。”上海轻声说,“天时地利人和,本来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办到的事。我们先不谈这些了吧?”见对方没有拒绝,他接着说道,“我有点饿了,要不要请我吃饭?”
      南京好气又好笑:“你钱那么多,还要我请你?”
      “你是地主,我不敢抢你风头。”上海振振有词。
      “还辩解。请就请,看你能吃多少。”南京推开转椅站起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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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1932年起,CPC满洲省委陆续派出人员到东北各自进行组织抗日武装的工作。
      【注2】和其他北洋军阀相似,1926年奉系入京后发生的事不怎么愉快,对待共也是如此。(文中不倾向把角色与地方豪强等同,相关事件就不做详述了)
      【注3】伪满洲国的国家格言是“五族协和的王道乐土”,五族为满、日、蒙、朝鲜、白俄。在这种划分法下汉族归为满族。
      【注4】1933年国民政府开始支持义勇军,成立东北协会并先后将学生送到黄埔培养。
      【注5】信中其下所涉内容主要来自《伟大的中国革命》,费正清著。

      僵死之花(下)

      没有用的、徒然带来痛苦的回忆,哈尔滨不会费心去记,即使记得也要尽早把它从脑中赶出去。他性情中的浪漫和天真不妨碍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
      但是他还是记住了那一天。1933年秋冬之交,他与家人们乘火车离开河北到达天津。出站后先穿过的住区房子修的很高,走在街道上抬头的时候,只能望见被屋檐切割开来的支离破碎的天空。这是一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一团挨着一团,沉重地覆压在人们头顶,海上吹来的冷风追逐枯黄的落叶扫过了街巷。虽然是清晨,太阳光由于乌云的阻挡无法眷顾到这个城市,只有云层逐渐淡去的阴影证实了时间的流逝。
      这种压抑的场景易使人不安。哈尔滨想起他和长春刚结束偷偷摸摸的旅程、回来报平安的时候也是充满了不安。沈阳高兴地迎回他们,简单问了几句旅途见闻便让他们进屋休息了。两个做好了挨骂准备的人迷惑于沈阳的温和态度,进屋才发现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辽阳坐在里面,笑容和煦,仪态端方。这位在沈阳之前做了很久老大的女中豪杰徐徐站起来,说:“阿长、滨子,最近没怎么锻炼身体吧?来,跟我比试一场,我允许你们两人一起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哈尔滨顿时腿疼腰疼哪儿都疼,还好只是惨痛记忆造成的幻觉,不去想就没事。这半年少帅下野去了欧洲,东北军依他命令集结在华北一带待命。人们依旧会私下或公开地商讨还乡大计,商讨不出多远都会撞在同一道墙上,而长城抗战后北方无新的战事,也算落了个不情不愿的清闲。事变过去两年,大家心思也稍微沉淀了些,聚一起时不再经常地议论政治和以后去向的问题,只有沈阳和吉林还和军政要员们有些接触。
      他们都一样,在沉默与等待里蓄积着能量。
      哈尔滨低着头跟随大部队向意租界走去,伸手扣住被风吹动的帽子,身穿的长风衣衣摆还在随风鼓荡。沈阳吩咐他们轻装简行,只带上必需品就上路了,除了很少几个知情人没有惊动东北军。近期哈尔滨听到各种等少帅一回国就南下剿匪的传言,现在他们却跑到租界来……这股蓄积的能量,到了该喷发的节点了。
      如他所料,一等他们在天津帮助下找到一栋别墅落脚,沈阳和吉林就把他们聚到二楼,宣布他们将随CPC新任命的委员一起进入南满。
      “虽然回到的是我们自己的土地,但是大中城镇都被日伪占据,那里对我们来说已经既不熟悉、也不安全了。在这种危机四伏、敌众我寡的环境里,我们要做的也不再是正面对抗,而是联合民众地下斗争。我们将脱离国民政府的管辖,同时也和关内的东北军做诀别,为了夺回家乡投入到那个跟我们关系不怎么好的CPC的事业里去。我和吉林仅以个人身份下此决定,对于未来去向,是跟我们走,还是留在华北跟随东北军活动,或者另有打算,请诸位自行定夺,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这个选择确实十分凶险,我们的体质虽说比较强韧,但掉脑袋还是存在可能的。不出于真心,强来了未必有好的结果。给大家三天时间,想好了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然后我们各奔前程。”
      沈阳陈说着,心里十分平静。那是一种认识通透后无比畅快的感觉,以往种种的悲愤、失落、挣扎、绝望、瞻前顾后、深重思虑,在这一刻全部被清空了。当一个人真正想通并看见了自己本心的时候,才会发觉此前的彷徨无措和患得患失是多么的没有必要。
      诚然,他这一走,在别人眼中将失去太多东西:地位,权力,多年的苦心经营,和特定人士之间的人情和依靠……既然他们阻挠了自己前进的方向,不妨抛弃,因为他已认清什么对他是最不能失去的事物。
      他一点没有低估这条道路的难走。他甚至不相信能靠CPC组织起来的武装威胁到关东军的统治,但是抗争的火种,是必须通过行动,不管再苦再累再凶险,也一定要传递下去的。这是他以“沈阳”的身份,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而做出的抉择。
      命运多舛,便只有迎难而上。只要无愧于心,做什么都是坦荡。
      他宣布完以后,不着急观察众人的神色。即使是他的家人,也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都有权掌握自己的人生,既不需要他指手画脚,也不会对他的决心构成影响。但是几个人在他发言刚结束就立即表态要跟着走以后,余下那些人经过一番交头接耳也陆续加入进来,短短十分钟内,竟然就没一个人留下了。
      “咳!我说,你们不能再仔细地想一想吗?”沈阳语重心长道,“我们中有些人,年纪还小,没打过仗也没吃过苦,去了恐怕也适应不了,指不定还得添乱……选错了可没有后悔药啊!”
      他这时才认真打量起一屋子的人,没有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任何动摇,并且在有意无意地扫过哈尔滨时收到一个不服气的瞪视。
      铁岭率先回应他的劝告:“后悔?可能也会有遗憾吧,以后的事情哪里说得准。不过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会更加后悔,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转身面对家人们,音调猛一拔高,“大伙说,是不是啊!”
      男女老少都拖长了音答:“是——”
      好些人答完就笑成一团,还嫌不够乱似的,互相用“凭你那小身板别给我拖后腿”揶揄起相熟的人。眼看严肃的会议现场要被糟蹋成喜剧节目,沈阳赶紧轰他们各回各屋去了,吉林在一边也帮了把手。
      “这么重大的问题,居然被他们嘻嘻哈哈定好了。”轰完了人,沈阳抱怨,“看他们前两年都一脸死相,怎么突然就活过来了?以为我们要回东北干啥,郊游?”
      吉林笑道:“当然不是。他们大概是觉得生活又有希望了吧。”
      “要是回去以后也能保持这样就好了。有几个小家伙我还是挺担心的……”
      “我们长辈要照顾他们,他们也要自己成长。”吉林看着他,束起的长发被窗口送来的冷风带动,她仿佛没感觉到一点寒意,语气是透着对他全力支持的温暖与安定,“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不能闯过去的关。”
      这时哈尔滨和长春正走在下到一楼的楼梯上。长春刚才随大流和大家一起表明立场,在下楼的人群中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早些日子里得知伪满对他城市的厚待之后,他收到过一些包含观察和忧虑意味的眼神,但随着时光流逝他表现如常,渐渐也回到原本的低调状态。常理而言,就算给一个城市扣上多高的帽子,他的人格化身也很难喜欢异族的枷锁,何况他身边有亲人环绕,不太有机会因一时糊涂走错了道。
      唯一见过长春慌乱模样的只有陪他回过“新京”的哈尔滨。他在楼梯口问长春启程北上前有什么打算,长春说下午想在意租界里面逛一逛,别的还没想好。哈尔滨旅途劳顿想歇上一会儿,就表示不和他一起去了。
      长春说:“好的,你休息吧。反正明天还有时间。”
      如果仅仅发生了这些事情,这一天不会在哈尔滨的记忆里变成一个异类。到中午为止,这天都是他归类为正面的、快乐的回忆。既然快乐,就不会牵涉到记住还是忘掉的选择题。
      他深深记得这一天,不是因为这些快乐的回忆,那些快乐在半天之内就夭折了。
      像铭文刻入了岩石,像钉子锈进了墙里,像棺木埋下了黄土,像飞鸟坠入了海洋,他无法强迫自己将这一天遗忘。
      这一天,沈阳变成了孤身一人的带队者;这一天,哈尔滨失去了他亲如兄弟的长春。

      他们早上到达的时候只觉得秋风萧瑟,天空阴沉,到傍晚时分,风渐渐小了,而空气愈发窒闷起来。一整个白天市民们都在猜测何时降雨,天色过了午后是越来越黑,雨却没有洒下来一滴。哈尔滨趴在窗边,下面绿化良好的街道上有三两做伴的意大利人步履悠闲地走过。这些南欧人大多带着快活的表情,似乎天生不知愁为何物,中国国土上刮起的风雨一经租界的拦阻,也大都化为不痛不痒的斜风细雨。
      他心里有些思虑,却无所谓愁绪,自然也不嫉妒这些外国人。对沈阳和吉林的提议他早就做好准备,现在忧心的无非是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领域与和平的环境,他能否把新的工作做好。这给他造成了一点困扰,也不多,毕竟他始终是个积极进取的人。
      与旧的告别,向新的前进。不必再看人的脸色行事,不必再烦恼于各方利益的纠缠。有十几个亲人的相互支持,投身的是坚信不疑为正确的事业。那么忍受再多艰难险阻,也情愿。
      而且……他想到,顺着这条路走,就有机会和齐齐哈尔团聚。他相信以齐哥和马将军的本事不会被捉住,他们应该还在北满与敌人周旋。等在南满的根基稳定下来,他就向组织申请北上,当然也要捎上牡丹江一起。长春么,虽然自己很希望他陪在身边,不过他是吉林的人而且从来都很有主见,到时再看吧……
      不到六点,夜色就翩然降临了。倦鸟归巢,灯火渐起。空气湿漉漉的,满含滞重的水汽,哈尔滨的心绪却一点点放松下来,甚至还有些敞亮了。
      沿街亮起的灯光将天上的乌云映出暗沉的红色,仿佛饱蘸鲜血的海绵,一不留神就要倾泻出来。晚上……雨总该下下来了吧?应该还是很大的雨。
      “你还没经历过一样东西。”
      “什么?”
      “暴风雨。”
      “事情要糟糕到什么地步,才能变成你说的暴风雨?”
      “到你怀有的梦想被一一击破,到你以为的信仰被瞬间粉碎。到你绝望得即使身在白昼也只看得到黑夜,到你想要大哭一场发泄痛苦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齐哥,你看。我已经挨过了一场暴风雨,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很快,我会去与你相见,你也不能再用看孩子的眼光看我了吧。
      他感到事变以来的两年所丢失的力量和勇气一点点流回到身体里。他是哈尔滨特别市,中国东北端的明珠,满溢年轻的活力与自信,只要他自己想明白了,没有什么身外之物能吓到他。并且在光复前,在农夫又能满怀期待地洒下春天的种子前,在他们又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自己领地的街巷前,他还将竭尽全力,成为和齐哥、沈哥他们一样可靠的男人。
      他听到钟摆敲响六下,整六点了。意租界也就几个街坊,长春怎么还没回来?难道是玩疯了跑到别的租界里去了?等会儿吃晚饭要好好批评他。
      楼下忽然传来响动。他朝一楼望去,看见一个意外的景象。一辆人力车在别墅门口停下了,天津甩下钱说了声“不用找了”就连走带跑地拍开大门,对开门的沈阳劈头问道:“长春回来了吗?”
      “还没有。”沈阳看着天津脸色有点察觉不妙,急忙问,“怎么了?”
      天津咬了咬牙。“糟糕……我有个眼线看见了疑似他的人影,在……”
      “在哪里?只要在你的地界就不会有危险吧?”
      “这不好说。”天津稍微停了一下,凝视沈阳,里面包裹着揣度与怜悯,正是沈阳最不喜欢的一种凝视。在辽西之战开打前,天津就用这样的眼光凝视过他。
      “他可能在日租界。”

      伪满皇帝溥仪,就是从天津租界被日本人半挟持地踏上了去“满洲国”的旅程。
      而长春他……没有人愿意再想下去,可负面的预感已经像毒液一样,一点一滴渗入他们心里,不容人忽视了。
      听到消息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吉林。她表示要去日租界一探究竟,是个误会最好,就算有麻烦也要不惜代价把长春救回来。沈阳肯定也要前去,而哈尔滨又强烈要求跟着走,沈阳考虑到他以前因为自己辖区特殊的地位对特务活动比较了解,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就同意带上他了。
      天津带他们混进日租界,到一个紧靠窑子的阴暗小巷里停下。“日租界很多人都认识我,再跟你们行动恐怕不方便。”他把日租界的详细地图塞过来,“看到那个疑似长春的人的位置在图上标出来了,不远,就两条街,你们小心一点。”
      “好的,谢谢你为我们做这么多。”吉林说。“你快回吧。”
      “嗯。你们都保重!”
      他们赶到标注的位置时,街上空旷又宁静,这个高档住宅区和两条街外的喧闹窑子巷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躲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观察着,正小声讨论要不要兵分三路搜寻,一栋房子敞开大门,几个日本人一边做着道别的姿势一边走了出来,簇拥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登上一辆漆黑油亮的老爷车。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也听不见谈话的内容。
      车开动了,从他们藏身的阴影边上擦过。在车的后排,在半秒之内,吉林看见了一双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发现她。吉林打了个激灵,不容置疑地吐出一个字:“追!”
      车开得不紧不慢,似乎只是打算在租界区内做一个转移。车才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三人就追上来了。
      按照之前说好的,沈阳和哈尔滨躲在附近待命,吉林装作一个从本土初来乍到的日本女人上前敲窗问路。司机有些不耐烦,但也不忍心把一个漂亮女人晾在一边,简单告诉她路怎么走。
      “可是先生,听上去有点远,我害怕……能不能捎上我一程?”
      “不行。”
      “为什么?”
      “我们跟你不是一路。”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后座的两个人一直没吭声,吉林也没看他们一眼。司机正要把窗摇上,听到吉林又说:“那个、还要再打扰一下——”
      他烦着懒得理他,正要继续手上动作,突然被按住后脑,直接撞晕在方向盘上。
      后座一个人立即就开枪了。吉林以车身为掩体躲过两颗子弹,等人打开车门追来,她拔枪就射穿了对方喉咙。
      两声枪响已经暴露了他们的位置,马上就会有巡警赶过来。沈阳和哈尔滨蛰伏在一边观望动静,看吉林能一人解决就没有上前。看这势头,比想象的还顺利,应该只需要他们在离开时开几枪掩护了。
      吉林扑进后座,抓住长春的小臂:“弟,你还好吧?”
      长春没有被绑起来。吉林方才看见车里只有他和另外两个日本人,想到长春要么被绑住了手要么被注射了药剂,不然他动用上城市的力量还不至于两个人都对付不了。她就等着长春抱着绝路逢生的惊喜回看她,说一句我们赶紧走,然后她会发出信号让沈阳和哈尔滨上车,自己到驾驶座上。这辆老爷车足够结实,撞得开日租界的关卡。等回到安全的地方,她再好好训他一顿,让他意识到不小心的危害,不能再一个人乱跑了。
      可是她没有等到该有的话。
      长春定定地回看她,说:“姐姐,你不该来。”
      吉林勉强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呢?别胡闹了……”
      “我是说,”长春声音很轻,听在吉林耳里却振聋发聩,“如果你非要拉我走,我会对付你。”
      “……”
      吉林低头望着放在长春小臂上的手。手指抽搐似的紧了一紧,松开了。
      “你快走,还来得及。”长春又说。
      吉林垂下头,面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这时,路口第一辆警车开到了。哈尔滨早就想冲出去,却被沈阳拉回,下一秒警车逼近,数量还在迅速增加。和还在满怀挣扎的哈尔滨不同,沈阳已经从两人举止中猜到了原委。他们那个以为长春是中了日本间谍的埋伏才失踪的假设,被猝然推翻了。
      这一刹那沈阳已经放弃,转而思考起退路。不是不想争取,而是无法争取。
      第一滴雨脱离云朵,划过直线,跌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吉林站在雨里面,默默望着她的弟弟。她教他骑马,教他打猎,教他写字,教他唱歌……虽然不很耀眼,却依然是她引以为豪的家人。而他刚才说,他会对付她。
      警车越来越近了。
      如果她当机立断,全力抵抗,把枪里每颗子弹都好好利用,加上另两人的策应就还有可能逃出去,尽管带走长春是办不到了。她夺了第一个冲上来的巡警的警棍,一棍敲在他后脑,面对压过来的更多人举起了枪。那枪在抬起的过程中,像是突然一个打滑,脱手砸进地上的水洼。
      这个细节,沈阳事后回想,觉得吉林在此处已主动做出了抉择。虽是临时起意,却不是一个意外。
      吉林马上被蜂拥而上的巡警制服。长春钻出车,大声喊:“不要伤害她!”
      他话音未落,有一束手电筒的光照进两个揪着心旁观的人躲藏的角落。沈阳揪住哈尔滨,拽着他朝东边的海河一路狂奔。河的那边,就是意租界。
      哈尔滨机械地跑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晃得他眼前一片混沌。大雨在路上迅速结成了一个个小水洼,灯光映在水洼里,就多出了一百一千盏的灯光照耀着他们逃去的路。他们的脚步踏碎了灯光,而灯光一等他们过去,又立刻恢复了光芒。
      黑暗的夜,闪亮的灯,呼啸的风狂烈的雨,背后被雨声搅得不甚清晰的枪响。
      他们在车开不进的巷子里迂回前进。中间他往回瞅了一眼,一颗子弹擦破他的额角,血流了下来,他没感觉到痛。
      这时候,他才知道他无法再痛了。他最恐惧的事情,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长春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背叛了他们。
      齐齐哈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再度响起:“你说维持‘活着’并不难,也许,但也有比死亡更难以承受的‘活着’。”
      比起一整片领土的丧失,一个人的背叛或许无关痛痒。但哈尔滨知道,往前都是前奏,这才是他的暴风雨的主旋律。一直支撑他的信念在这一刻好像分崩离析,他甚至听到它垮塌的巨响。他现在只是个行尸走肉,被不知道什么人拽着,为不知道什么目标全力奔跑。
      冰冷的雨。残酷的世界。不能相信的人。
      他迎着扑面的雨,眼眶发红。这是不被人发现的哭泣的好机会,可眼泪是热的,在淋得他透心凉的雨里,要憋出一点热量相当不易。
      他终于没有流出一滴泪。

      长春走得突然,却没有打乱沈阳他们的计划,只是比预定早了一天启程。
      北平和天津都来车站送他们。令沈阳惊喜的是西安也来了,还说了好些劝慰鼓励的话,让他心里踏实不少,那个雨夜造成的心理冲击也稍微平复一点。
      其实他倒没有太大问题,活久了,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被所谓的远大前程迷惑,一时糊涂的事他见过好几回。一向懂事的长春犯这种错,他对此从未想到也极其难过,但总还能调整回来,他身为家主也绝对不能调整不回来。哈尔滨他就比较担心了,因为他居然在甩开追兵回到安全的意租界以后也完全没有哭,只在第二天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单独来找他,说希望到了南满能让他从事谍报方面的工作,以前他的辖区总有中日俄三方人员暗潮汹涌的斗争,本来就有点基础。这比随集体行动风险更大,回报也更多。
      “到时再说。”他用这句话把哈尔滨打发了。看多了黑暗面跟能和黑暗搅到一起不被认出是两码事,哈尔滨这方面的资质还不明显,何况他的心理状态也要打上很大的问号。
      哈尔滨离开时却转头说:“大哥,你知道你在敷衍我。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的状态……天亮前我想了很多,觉得事情没有最初看见的那么糟。也许,长春那时有别的原因才没跟吉林姐
      回来呢?……我没事,真的。”
      沈阳没有回答他。
      西安送别的话也说到尾声了:“当年初见你还是个野孩子,现在也有千把岁的年纪,再啰嗦你要嫌我烦了。不论如何,加油。”
      “是。”沈阳冲他爽朗地一笑,“长安大人发话,我哪敢不努力。”他接着转向天津,“虽然牵线搭桥的是某人,真正帮我们好几次的还是天津。天津啊,上次在锦州我还吼了你,后悔极了。”
      锦州在后面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天津说:“没事,我知道你不是针对我。”说着他顺手揉乱哈尔滨的头发,他虽说年纪也不很大,在哈尔滨面前还是十足的长辈,“委屈你了,这么漂亮的银发经常得染。”
      “染一染也挺好玩的。”哈尔滨笑答,头上还缠着绷带,他在别人面前倒是形色很正常。
      沈阳说:“那么……就剩下某人了。某人从刚才开始就绷着脸,还不说话,是我又做了什么坏事让你记恨上了?就算我真的犯了错,也得告诉我哪里错了吧。”
      天津犹豫地朝北平看了一眼。北平上前,说:“你们聊得开心,我都插不进话。”
      “啊?世上还有北平大人插不进的话?”
      “我敬告你不要跟我磨嘴皮子。会死得很惨。”北平挑眉,“西安已经把大家想说的都说完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还有疑虑吗?”
      “没有。”
      “那就结了。”北平把右手举到沈阳眼前。沈阳心领神会,与他清脆击掌。
      “待光复之日,愿与君月下痛饮,不醉不归!”
      随后,东北一行人登车。汽笛长鸣,铁轨在脚下由慢而快地移动起来。
      沈阳将手伸出车窗,向好友们道别。凛冽的风中,月台急速地退去,化为天际的小黑点,一会儿将再也看不见了。
      西安把挥着的手慢慢放下,感慨:“这就走了啊……”
      他与北平天津望着延伸向前的铁路,直到地平线成了一片寂静的空茫。驶上艰险路程的车轮一旦旋转,便刹不住了。
      这一别,即使对三人中最早再见到沈阳的人,也拖过了整整四个寒暑。

      民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不过往深里去,似乎又有些遗憾和焦躁。
      南昌和九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视察过山坡上一座座碉堡。这些工事是德国顾问设计的,一座碉堡的火力可以掩护另一座碉堡,两座之间用载重卡车供应物资,总算成功切断了共的补给线和与地方农民的联系。不过这些立下汗马功劳的碉堡不大可能再用上了——CPC反围剿失败后已经放弃这块江西根据地,拖着残部北上了。
      CPC的人自称为寻找新根据地进行远征,在别人眼中不外是一种慌不择路的逃跑。他们要避开追击,就必须舍弃平原和公路,专往西南的崇山峻岭和深川峡谷里钻。一伙败军之师究竟能在无人区走多远,是个无人保持乐观的谜题。
      就算他们活着走出来、找到落脚点,应该也远不如以往有威胁力了。民想起去年冬天南京告知的消息,沈阳这些从关东军魔爪里逃到关内的十几人,竟然撇下东北军自个儿跟共的人跑回东北了,这着实叫他大跌眼镜。是思乡甚切,还是不愿南下被人当枪使,或者他想不到的别的原因?调令南下的一部分东北军的确也表现乏力,反而被人数劣势的匪军打得灰头土脸。好在围剿成功,民倒也不很怕沈阳他们会倒向共的怀抱。过个两年,共的主干势力都消亡了,他们所在的分支只会变为纯粹的义勇军,与赤色再无瓜葛。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在内心深处,民不想把共逼到消失的境地,他对昔日盟友多少还存有一点个人的情谊。他们这种存在比城市之类还要孤独,碰到同类难,碰到能理解自己的同类更难,而共就是难得的一个。只要共没有听其指挥的军队,没有能影响国家的实权,民很乐意给他一个舒服的高位和一群温厚的老实人。
      前提是,打击殆尽他的武装和信心。
      民默默盘算着,南昌和九江跟着他走走停停,心绪也没单纯到哪里去。南京是跟着民一起来的,稍作逗留就推说另有公务先跑了,临行也没跟两人多做交流。两人只好察言观色、连蒙带猜,判断民的心情是不是好到了能对他开口提请求。
      民走到半山腰有点累了,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招呼两个随行人员也坐下:“两位辛苦。你们今天有点寡言啊,是不是有不方便出口的话?”
      “没有。”九江笑,“看您好像一路在想事情,不好打断您的思路。”
      民双手按在大腿上注视他们:“真有意见就说出来。清理CPC残余让你们省很多农民都掉了脑袋,我想得到你们会不舒服。可我能有办法吗?共那些所谓的信念就像一团火,稍微有一星点就会烧掉一片庄稼,大了,就会毁了整个国家。我也觉得造孽,但长痛不如短痛,这就是我的立场。当然你们有意见也要说,如果理据充分,我会改正。”
      南昌说:“您多心了,我们没有意见。就是有件小事想稍微求您网开一面。”
      “嗯?”
      “我们的后辈瑞金,前些年被共的异端邪说蛊惑,跟着干了不少糊涂事,眼下在蹲大牢。虽说是活该,共主动抛弃了他,他蹲在里面想必也十分悔恨。能不能让我们多些探望他的机会?他受了伤身体虚弱,心情又难受,一病不起就糟糕了。”
      “这要求不高,我批准。”民回应道,“还有呢?”
      “要是您觉得合适,能把他的刑期缩短一点吗?他出来以后,我们也会对他批评教育,叫他彻底死心。”
      民停顿了一下。“……我回去再考虑。”
      南昌和九江都不再多说,再多说就要坏事了。他们本来也不是民多倚重信赖的人,就算曾经倚重信赖,一旦翻脸还不如没有过关联,武汉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民其实心情倒没有坏掉。瑞金这孩子失去了靠山,再凭他个人能力掀起波澜是不可能的事,比某些人要好对付多了。上次得知沈阳一行“叛逃”,他立刻想到有人在中间牵线搭桥,不然以他们和共素来的关系不会走到一起去。
      他问南京,南京淡然道:“还真有。不过您知道了也没用。”
      “此话怎讲?”
      “您真的想知道吗?”
      “对。”
      “……知道了您能怎么对付他?敢动他,保准华北那帮人会动员全部力量,南下来要人的。想想吧,一群北方大汉在总统府前日夜嚎叫,您受得了吗?”
      他被南京不合时宜的幽默感逗笑了,同时无奈地发现他确实知道了也没用。北京政府号称主政了十多年,其间大部分时间民在国外游荡,北京也蹲在自己辖区不知哪个边角里躲着政府不断轮替从未稳定的人。结果他根本和北平没有多少接触,按很多人的说法,北平也根本不是个你接触多了就能了解的人。
      “他只是传个消息,倒也没真介入这事,还是很讲分寸的人。就算他没做这事,共也会派人想办法找到沈阳,处理了他意义也不大。不过别在上海面前说那人坏话,那小子喜欢他。”
      “这……”眼前一晃,民控制着自己的手尽量不颤抖地伸向茶杯,“信息量好大。”
      “我明白您的感受。”南京话里是货真价实的同情。
      考虑到瑞金的现实危险性已经接近零,提早释放未尝不可,回首都再审一审他的材料吧。民想着,早点把共的麻烦解决了,再制服党内不听话的派系,也方便集中力量对付国外虎视眈眈的势力。虽然“攘外需先安内”被嘲讽了不少次,要是不能在日本彻底走上邪路、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前把自己的威势扩大,中国在他看来,将遭到比东四省更悲惨的命运。
      把开战时间拖到至少五年以后,应该能做得到……

      已经到盛夏了。即使天气不算很热,午后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倦怠。长春坐在房间靠窗的椅子上,头靠墙上在休息,头脑却没有疏于运转,而是穿过了万千思绪。
      他记得那一夜秋冬之交的雨,冷透到心里面,下到后半夜就变成了雪。雪花落下来是安静的,扑簌簌覆盖在大地上的声音却十分喧嚣,那宏大的鸣响回荡在他耳畔,他几乎都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我想告诉你们这里景色很好。冬天去了,春日也来过了,如果把人剔除出生物的队伍,这个夏天草木葱茏,万物都欣欣向荣,我不能否认它的美。我坐的这扇窗能看到皇宫外面,人们在街上走着,骂着,哭着,闹着,他们在这城市里出生,可能也将在这里死去。我能观察他们,他们观察不到我,这感觉很好。
      其实我想做的从来都是一个观察者,即使到如今也没有本质的改变。倘若允许,我真想给你们写封信,告诉你们我观察到的人,揣度出的心。
      但是那注定是办不到的。我与你们已不在一个世界。
      他放任自己在这小小的屋里胡思乱想。满洲国的傀儡皇都,进出皇宫都受到严密监视,平日深居浅出,十分清闲,仅有一些不痛不痒的公事要处理。不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东京陛下来访了。欢迎仪式上午已经举行过,其他活动都是明天的事,这个下午他却还有安排。
      长春站起来,叫来仆人帮自己打点好身上礼仪用的和服,出去了。
      他叩开图书室的门时东京正站在一张大型图纸前,精神不错,连不常显露亲和意味的唇角也泛着淡淡的微笑:“你来了。”
      “不好意思,有点迟到。”
      东京看一眼钟:“没有,你是准点到。”他招手让长春过来,“你看,这是新京最新的详细规划图,今天刚呈送给我的。”
      长春走向置放图纸的长桌,低头看着图上放射环状延伸出去的道路网。“精致了很多,比原来那张草稿操作性更强。”他真心实意地说。
      “这张图的构架参考了巴黎和大连,不过你作为后起之秀,在动用全国资源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比他们更优秀。”东京指向图中间部分的两个广场,“这样在市中心布置大规模的公园并兼作交通岛,在欧美也很少见,你已经赶到他们前头去了。”
      “我还能力有限,这都是因为您的厚爱才实现的。”
      “不要太谦虚,又不是只我一个人看好你——虽然我喜欢谦逊的人。”东京停滞两秒,微微压低了声音,“新京,你知道他们还有我,为什么会相中你做满洲国的帝都吗?”
      “我……”
      “别紧张,说错了也不要紧。”
      长春暗自提了口气:“排在我前面的选项,大体集中在奉天和哈尔滨,还有古都吉林。他们都是早就建设成熟的城市,但也因为成熟而有了局限性。奉天是原东北军的大本营,哈尔滨的俄势力渗入太深,这种旧的影响力对一个新都来说不如不要。而且他们一个偏南,一个偏北,地理位置都不居中,吉林在中间却不在南满铁路和中东铁路线上,也不适宜建都。地价方面,我本来只是个地方城市,比那三位便宜很多,容易收买土地进行大的规划建设。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了。”
      东京赞赏地点了点头:“已经很多了。不过你忘了一点——人的因素。”
      长春快速眨了下眼睛。“我没忘记,”他抢到东京发话前道,“就是……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虽然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着他们比划总……有点别扭。”
      “那你还是知道的了。”
      “大哥……是天生就不懂什么叫低头的人,就算强行抓到他也肯定不行。滨子也有一副倔脾气……姐姐的话,也叫人不放心吧。”
      轻轻的笑声从图书室里划过。
      “很好。”东京按住长春双肩,只使出象征性的力气把长春按到椅圈里坐下。他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长春。“你确实挺聪明。不过你知道吗,新京,我其实也不信任你。”
      长春与他对视着,一只手默默攥住和服下摆。
      “你主动投诚还带上吉林,这让我们很高兴,但我不敢妄自确定你的动机如你表面说的好听。为了日满和谐、东亚团结?你恐怕还没这么高的觉悟。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对一个城市而言,你与我们合作,未来是无限的光明敞亮。”
      东京撤开与长春相对的视线。他在屋里踱着步,边走边说:“31年你的人口只有13万人,现在已经至少有20万人,计划到37年能达到50万。当局对你的重视,瞎子都看得出。他们期望你变成‘亚洲第一大都市’,变成比我更辉煌的存在。对这个未来,你不感到动心吗?”
      “很动心,也很向往。”长春说。
      “当然,你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我曾经是个商业都市,野心不大,不敢想象能和那些老牌都城争一席之地。但建功立业的理想是不会磨灭的,我把握住时机才走到了今天。这个世界很残酷,你不主动出击,只有被逐渐淘汰掉。放在你眼前的是极好的机会,你已经走出正确的第一步,以后也不要走错才是。你和我将一起构建新的亚洲秩序,一起站到这个世界的顶峰。你那些鼠目寸光的亲人的白眼又还算得上什么呢?”东京负着手在窗边站定,眼光似乎无意地瞟向长春,“他们会在你跟前悔恨、颤抖、千方百计地恳求你原谅。史书会写你宽容地原谅了他们,带领他们走上了阳关大道。”
      “那些目标太宏大了,我还不太敢想。”
      “你要多想。先有伟大的目标,才有伟大的行动。”东京说,“好了,我要说的暂时就这么多,我走了以后你再好好揣摩。明天见。”
      长春连忙起身鞠躬把他送出了图书室。
      人一走,长春左右顾盼一阵,快步走到窗前,掏出早已备好的纸团扔了出去。
      之后,他回到桌前,盯着图纸站了许久。突然之间他像被抽空了力气,双臂撑着桌面,膝盖滑落到地上。他的城市虽然在快速发展,对身体却不全是正面影响,一遇到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头就痛得厉害。他垂头望着打磨光洁的地板,眼前发黑。黑暗中仿佛飘起了水雾,化作暴躁肆虐的瓢泼大雨。警车,手电筒,枪响,吉林诧异的眼神,远处一闪而过的银发……
      窗外,朦胧飘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歌声,唱的是他们的“国歌”:“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顶天立地,无苦无忧,造成我国家。只有亲爱并无怨仇,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纵加十倍也得自由。重仁义,尚礼让,使我身修;家已赍,国已治,此外何求。近之则与世界同化,远之则与天地同流……”
      听着这稚嫩的声音,恐怕还不明白歌词的含义。歌词很美,很光辉,很伟大……
      东京。你所说的光辉伟大,全都建筑在……我人民的累累白骨之上啊……
      孩子,你还小,还不明白。东京说对了一件事,这个世界很残酷。
      面对这残酷的世界,我是这么的软弱。仅是触碰到光辉面纱下面的一点脓血,我就深深怀疑能不能走下去了。
      大哥,滨子……我软弱,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们我的本意。亲人的体谅会使我意志动摇,朋友的温暖会使我无法抽身。我远远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却被无名的力量驱使着不得不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只有把退路彻底斩断,只有被你们敌视和憎恨,我才不会存有幻想、往身后回顾,一心一意走到黑暗里去。
      我不告诉你们,还因为我并不相信自己。被你们寄予希望,还不如开始就不抱希望。这对你们,对我,都好。
      要是你们那个晚上没有追来就更好了。当着你们的面给你们最重一击,即使用我这颗逐渐硬起来的心肠也不愿做出。可你们偏偏来了。我知道除了站在身前的姐姐,不远的角落里一定还有我不愿面对的人在注视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只能让你们震惊,让你们失望。
      这不影响我的剧本。只是还是插进一个变数,影响直到今天。对这个变数,我高兴,同时也厌恶自己的高兴。我是这么自私,即使伪装得高尚,却因为把别人拖进深渊陪伴我而高兴。
      吉林找到图书室时,天已渐晚,长春仍然伏在桌上。她唤了两声,长春才勉强抬起头,在她脸上对准焦距:“姐姐……”
      吉林俯下身子,扳住他的脸:“你还好么?”
      “我害怕,害怕极了。”
      “……”
      “跟东京对视那几秒,我觉得特别漫长,好像只要稍微松懈一下就会全盘皆输……他说他不信任我,我不清楚他这话里有几重含义……我跟他的差距比我想的还大。就算被他看穿了,我也一点不意外,真的,不意外……”
      “不要想太多了。”吉林柔声道,“回去休息吧。”
      长春挤出笑容:“没关系。看到你我就好多了。”
      吉林看着他的笑容,百感交集。
      在长春说出“如果你非要拉我走,我会对付你”的时候,她在其后三秒钟内就想通了全部的前因后果。别人可能会往歧路上走,但她绝对不会猜错。他阴沉眸子下清澈的决心,他冷酷语言里包裹的感情,如果她看到了这些还把弟弟往权利熏心的叛徒之辈上想,她就不配做一个姐姐。
      震撼像当时倾泻而下的雨点打了她一身。所有的杂念都被抹去,只剩下一个还清晰可见:不能让他一个人。
      长春,你也还小。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正是年轻人的作风。你自负地想把一切包袱背在身上,以为对自己狠就是对大家好。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们都需要理解,都需要陪伴,再强大的人也不能只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就算你能一个人撑过去,我又怎能眼睁睁放任你孤身一人?
      你叫我走,但我要拥抱你。
      然后,她装作不经意地掉下了枪。
      回忆从她脑海里倏忽划过。这会儿长春也确实好了些。一阵沉默过去,吉林扶他一把,随后就自己站起来了。
      他站在那里,轻声地说:“到底是我先被他腐蚀同化,还是我忍耐再忍耐,得以亲眼目睹他从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云端跌落,这个赌局,我愿意玩到最后。”
      夕照漫过窗棂。长春额前的碎发飘动,眼眸里忽然折射出一道光芒,犹如燃烧的火焰。

      上海稍微有点失落。他今天和美国人谈生意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治外法权的放宽问题。美国人也装作不经意地突然耳背,唯独没听见他这一句话。
      散场的时候主人纽约还特意笑着跟他说:“有志向很好,但也要慢慢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慢了。当然纽约的立场和他不同,公事上的矛盾不能指望私人友谊去化解。想当年他与纽约初见,黑发干练的美国人立在新落成的黄浦江码头,夕阳投下他微微张开的臂膀的长影,如北美的白头海雕振翅欲飞。他说相信我,孩子,你会大有作为。
      论实际年龄纽约小于他,不过成年时间就长多了,喊他孩子尚可接受,少年的上海听了这话还是挺开心的。纽约强大、能干,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基于实力的自然的自信,虽然偶尔有点蠢……总的来说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几十年过去了,他只算向梦想稍微挪进了几步。
      他下了电梯,在第五大街上随意地漫步。有统一管理的城市就是好啊,虽然拥挤凌乱但不至失控,市政设施起码能维持在基本线上……他那一大堆租界都是各自为政,里面畸形繁荣,外面一片窝棚,上次他经过肇家浜,全是租界排出来的的未经处理的污水,那气味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他被熏过一回后,更加坚定要趁早把治外法权收回来的决心。
      今天碰了壁,以后也会碰壁,但这都不能阻止他。只要瞄准一点,有计划有方法地往壁上撞,总有一天,墙壁将被他撞碎。
      他心情渐渐好起来,望着起风的天空。一群候鸟排着队型,越过城市高高的天际线,振翅飞向北方。
      一切都那么繁华,一切都那么辽阔。
      此时的上海还不能预见,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在陕北,长征后损兵折将的红军总算站稳了脚跟;在东北,抗联在整合了各方抗日武装的基础上酝酿着成立;在日本,又有大臣亡于暴动的军官之手,广田弘毅组成了军财联袂的新内阁;在德国,柏林奥运会在欢腾中开幕,人们相信一战战败了的东道主国家会通过这场体育盛会找回地位与信心,回到欧洲主流的怀抱中。
      有人的意志能够改变的事情,也有人的意志无能为力的事情。造就这些无能为力的祸首,一为时代,二为命运。

      九歌·抗战篇重修版第1-2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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