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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汉唐遗响 ...

  •   3. 汉唐遗响

      西安依稀记得与一些人的初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仅为了理解一句诗,他牺牲了无数的光阴和巨大的代价。蓦然回首,能与他一同分享相似经验和感情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第一次遇见南京在秦朝。当然,南京还不叫南京,西安也不叫西安。
      大秦之世,君临天下的是住他西北的表叔咸阳。西安的城池虽然此前已做过周的国都,但时期早远,九州的概念尚未建立,年少的西安根本没考虑过对人间事务的管辖。都王制度,是在咸阳以后才确立起来的。
      西安很闲。他不常呆在自己的封地,喜欢跑到东边找洛阳玩。洛阳是夏宠爱过的孩子,生得漂亮,笑容清澈又有一种令西安着迷的深邃感。洛水宽广荡漾,岸上芳草萋萋。两个少年卷起裤腿,踢着水花嬉戏打闹。玩到天黑,才被各自的亲人提了耳朵回家。
      有一天西安去皇宫问安,碰到秦正在发火。咸阳坐在边上,也在烦恼什么的样子。
      一打听,说是秦始皇坐车路过长江南岸,发现一个已经有了小主人的城池龙蟠虎踞,王气生焉。这对刚刚稳定的秦王朝无疑是莫大的威胁。
      西安皱眉,好不容易想起来关于那座小城的事。那是周王朝的名号还在维持的春秋,某日苏州陪同吴国的人来朝觐周天子,找到西安,神秘兮兮地跟他说,宗周我多个弟弟了。
      那阵子普通人少,像西安这样的诸侯更少,多一个陪伴当然值得高兴。西安忙问,叫什么名字,下次带来给我看看。
      冶城,小名石头。现在他还小着呢,再等等罢……
      随后三家分晋,东周瓦解,从春秋步入战国。不再能见到苏州,西安把事情遗忘到了脑后。
      秦寝食难安,领了咸阳西安一起南下,找秦始皇描述的小城。近侍们不顾苏州的求情,连推带拽把南京拖到他们跟前。南京小脸还没抬起来看明白,就被秦一手卡住了脖子。
      秦固然是个暴君。但古代君王鲜有人权的观念,即使西安,日后也犯过一些荒谬的错误。西安一边看着,尽管觉得做法太残忍,没萌生过阻止的念头。也没用。
      南京拼命想扳开扼住喉管的手,渐渐无力,却一直不肯放弃。这时咸阳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说秦,何必跟小孩子过不去。不就是封地上有王气,挖条河断掉龙脉就行了。
      表叔咸阳最爱好筑墙挖坑,甚至把兵马俑埋进了西安的地底。秦想一想,松了手。
      那条河,就是孕育了六朝繁华又很快葬送了六朝气数的秦淮河。
      秦的处心积虑没能洗刷他的暴行。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阿房宫成了焦土。汉朝崛起,西安提着龙泉在四方平定纷争之后,坐上名副其实的帝王交椅。
      华夏的古代史展开了灿烂辉煌的画卷。西安的雄心和野望,亦由此走上正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人臣。那些不服的,违逆的,他只消动动手指,自然有臣子们为他滚滚征战,战死沙场,那是他们的荣耀。他高高在上,看着自己的国土八方四野延展而去,笑得轻狂。偶尔去找洛阳,对方皱眉:长安,收敛一点。
      西安没听进去。血色和硝烟散去,太平盛世,他学会了与年少时不同的消闲。和臣子们夜夜笙歌,欢庆达旦。酒席间忽而睨见南京,已长成了青年。
      记忆的沉渣上浮。他召来南京,问,你过得好么,听说换了名字?
      赖陛下洪福,臣等无碍。臣眼下名金陵。
      金陵,这才符合他的神貌与风采,而不像当初的赐名那般生硬。只是西安不由自主打量起他的脖颈,总错觉秦的手印还在泛红,一阵忐忑。你且改叫秣陵吧。
      南京叩头,默默应承而去。
      汉在不知不觉中衰落。洛阳起兵谋反的刹那,西安惊觉他其实从来没读懂过童年好友的心思。洛阳长发飘忽,手起剑落将他击下王座,眸中闪动的既非野心亦非恨意。人生只有经过几番大起大落和悲喜交集,才能彻悟。洛阳追求的,西安又过很久才懂得。
      南京决然站出,和洛阳成都分庭抗礼。西安流落到江南,心中除却凄惶更有强烈的不甘。不够,还不够,绝对不可在这里止步。他意外撞见南京站在石城的制高点,手握吴钩,长风猎猎。小名石头。这男子只是惯于隐忍,并非本性温柔似水。
      建业公子。我们可否结盟,互相扶持?
      好啊……如果我最终成不了事,就全力辅佐你回归。
      诺言兑现了。大唐来临。西安回到他的城池,比当初愈加沉稳自信,是为后人心目中君王的典范。和洛阳的关系却怎么也修不回从前,即使他给了他东都的称号,甚至轮替执政的荣耀。洛阳接受赏赐,不卑不亢,得体到扎眼。
      西安策马到蛮荒的东北,群人沿街跪拜。林海苍莽,积雪耀目。他扶起一个小小的男孩,浓眉大眼,一股子礼仪之邦看不惯的纯粹和匪气。你啊,叫候城?沈州也无妨吧。
      后来中原又不可避免地陷入离乱。华清池的碧水昭示盛极而衰,验证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西安累了。少年天真的懵懂去了,黄粱一梦也散了。他一度拥有过那么多,那么多,不过鸿毛一羽。燕京、杭州、武昌、成都、沈阳……旧物新人,他只觉惘然。
      他下了极大决心,走到当初嬉闹的洛水之滨。始料不及,洛阳一口回绝。西安,你仅是沉溺在繁华不再的迷惘中。离和我在一起,还远着。
      西安愤怒了。那你要我怎样,还要我怎样。两人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可怕争执,西安险些杀死了洛阳。他把剑遗落在河里,丢下惊得说不出话的沈阳,无意识地游荡到江南。
      他走到石头城下。这里曾是他的庇护所,而今里面的人历经艰辛磨难,已经北伐成功帮明取得天下。南京就在玄武门下,却是一袭素洁的白衣,眉目清冷,身形略显单薄。
      他告诉西安,燕京说服明迁都了。
      上演在秦淮歌坊的故事或香艳荼靡,或荡气回肠。但君王,他留不住。一个也留不住。
      他们在彼此身上看见了不同却一样深刻的痛楚。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西安伸出手去,揽过了对方。南京安静地埋在他胸前,良久,才听到一声极低微的叹息。

      “延安,你好像过得不错?”
      桌对面的少年哈哈笑起来。一身红军军装虽不光鲜,但打理得很干净,一定为这次和西安的重逢费过心思。“我可说过,共很能干。只要条件允许,他会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
      西安不置可否。就算他同意,起码不能直接表现出来。他凝视延安,黝黑的肤,飞扬的神情和灵活柔韧的身体都落在眼底。他就是靠如此精神,挺过了多年来的逆境?
      “有信仰是好的。但是……真的非要这么做不可吗?”
      “我知道有点过分,兄长。”延安黯然一下,“可是你看,山海关也已经陷落了,流落在我们陕西的难民越来越多,那边政府还在无动于衷。兄长愿意国家被这么蚕食?”
      “我都考虑过。即使讲手段,也不必……”
      延安霍然起身,急切地倾向西安:“我们没时间了!兄长跟沈阳一向交好吧?他在东北忍饥挨饿搞抵抗运动,我们一味退让对得起他吗?国内民怨沸腾,内战不停,却对外妥协!还真以为软弱的国联能给什么公平……!”
      西安绕过桌子,搭上延安。沈阳上个星期辗转寄到他手里的信还躺在抽屉里,他和延安的计划实为不谋而合。也亏得沈阳,早已不是荒山脚下粗声讲话的男孩子,清的都王做过龙袍也穿过了,却改不了骨子里的胆大和烈性。要挟都王这种事……同级的诸侯里面,惟有他敢提出,敢谋划。
      西安读过他的信,心绪难以平静。分别快五年了,那潦草恣肆的笔迹仿佛又将沈阳带到了他跟前。倔强,坚定,以及成年男子才有的持重……信中只字不提游击生涯的艰辛,抑或对长春投靠敌营的痛苦,更不透露他如何啃着炒面和雪块度日。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沈阳就一直在成长,无论环境的恶劣人世的险峻。他自己呢?是否被过于沉重的岁月和人情拖住了脚步,总显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延安。”西安俯身,尽量稀松地问,“让我确认一件事,好吗?除了民族利益,除了爱国精神……如果再放任事态发展,你们留在南方八省的部队……会很危险吧?”
      “……!”
      这问题对延安尖锐了点,无法立即作出回答。
      却有另一把声音传来:“当然,我们有此考量。”
      是共。他本来陪着上司在外面跟人交涉,似乎是提前回来了。
      “西安郡王,你心知肚明。”共走到延安身边,直视西安。他的目光除却最初的清澈,更有经过大难的成熟老练。“何必为难延安。我们的危机还很大,出路怎能不找。”
      “请你告诉我,在你们申请的计划里,这个考量占了多大比例。毕竟……比起延安的前辈,沈阳的朋友……我第一是中国的诸侯。”
      共弯起唇角。“很重要吗?郡王你要关心的,首先不是我们党的命运吧。事变的影响,中国的走向……这才是你想看到、也能靠智慧推算一二的东西。比起整个国家,你在乎谁是当权者吗?”
      “这……”
      “兄长!”延安追加道,“我明白的。你们这些活过很久的人之间,总会有一些我们不理解的牵绊和恩怨,不想破坏……可是,为了大义,为了成全更多的人,就必须伤害一些人。你我跟南京从来没有私人的仇恨,只是,如果仅仅软禁他的上司,是达不到效果的!拜托你……”
      西安默默抬手,做个噤声的动作。合眼,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为了成全更多的人,就必须伤害一些人?
      南京啊。我欠你的,大概永远都还不清了……

      1936年深秋。继东北沦陷之后,山海关也被攻占。北平、天津等重要城池岌岌可危。为了稳定军心,民派出南京陪同委员长,乘专机到西安视察,途中经过洛阳。
      长江南岸的秋季相对温和。叶子不至统统掉光,少一点肃杀之气,但天空也就没北方来的高远澄澈,而是盘旋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南京看看天色,稍微收紧风衣,和送行的亲朋告别。
      “上海……”他犹豫一下,说,“说是顺便来送行,你可以早些回程的。上海滩的事情,本来就又多又杂。”
      “让我找个借口,逃离一会儿外面那些家伙不行?”上海一笑,露出一点小时候的淘气之色。南京不觉得稀奇,旁边宁波镇江却一阵恶寒。
      “你也学会偷懒了,难不成被杭州教唆的。”南京的玩笑开得心不在焉。上海隔着手套和他握了手,仍然触摸到了他指尖的一片冰凉。
      “人总有厌倦飞翔的时候。这年头,我也希望能承担责任,总关注自己的那点事不好。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尤其纽约那白痴的性格,我已经烦了。”
      说到纽约,南京想起华盛顿,他点头,神色不禁有点凝重。他转向镇江:“此行不为多大的事,形势紧张,不能不安抚关内的群众而已。另外上司跟东北的原司令,有一点分歧要沟通。所以镇江,你别坚持跟着了。上海,宁波,再见了。”
      镇江惆怅地目送自古保护的人登上飞机。上海却突然说:“南京,你……注意身体。”
      南京的身影明显顿了半刻。“谢谢。”他轻轻应道,随即进入机舱。
      政府专机驶离跑道,轰鸣着升空,朝西北方向而去,卷起千堆旋转的落叶。上海随手抓住一片,摸到脆弱的叶脉纹路,隐隐的凄凉和不安降临心头。
      宁波看他脸色千变万化,觉着好笑:“怎么了?欲言又止的。自从北平那儿回来,你比以前更善变了?”
      “到处乱跑也就算了,还乱说话。”上海很想踩他一脚,“当初我纳闷,这人辈分上算我哥哥,为什么还一副少年脸?显然,心智发育不成熟。”
      “哼。”宁波跳开来,“不知感恩的家伙,我还不是为你能保住点童心。而且……”
      少年蹙眉,抓住上海的袖子。
      “说实话,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既兴奋,又很难不恐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汉唐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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