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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贰拾壹(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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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靖溟自从自太极宫回来之后,整整几日都将自己关在房中,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老侯爷几次来她房门前,都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劝走了。无论是湄姨、冷疏、摇影还是唐哲修,她都一概不让他们进到房中来。老侯爷急得团团转,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托人到太极宫中去打听了一番,晓得了一些她之前一直没让他知道的细枝末节来。
听完来人汇报的那一刻,连一贯好脾气的老侯爷都难得的动了怒,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来到楚靖溟的门前,连唐哲修在旁边百般劝阻都拦他不住。
老侯爷的涵养最终止住了他砸门的冲动,可他也没问一句,便直接推开门进来了。彼时楚靖溟正在桌边写一幅字,脚下堆了一地雪白的宣纸,见到自己的父亲怒气冲冲的走进来,她却先笑了,半点诧异都不见:“怎么阿耶发了这样大的火,动气易伤身,阿耶还应多多保重才是。”丝毫不顾老侯爷身后站着的年轻管家一个劲的冲她使眼色。
老侯爷听得她这样不紧不慢的语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好当场发作,只静静盯着自己的女儿,沉声责道:“长安城、太极宫中都乱作了一团,怎么我瞧着你倒是悠闲得很。还有之前,你究竟去了哪里?凝云阁中发生的事,又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倒还平静,只无端从中透出一股子无法忽视的严厉来。
“凝云阁中发生的原就不是什么大事,至于悠闲,我也不知道除了悠闲我还能做些什么?”楚靖溟苦笑一声,轻轻撂下手中毛笔,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不过阿耶既来问我,想必是已清楚了前因后果,那阿耶又怎能不知道,我此时此刻,恐怕除了闭门不出,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老侯爷这一刻是当真恨不得抬手给楚靖溟一个耳光,可他却由不得不忍住,重重的抬起手来又轻轻落在楚靖溟肩头上,吐了一口气忽略了唐哲修极低的一声惊呼,道:“事情我的确是知道的差不多了,可我不知道,但最想知道的却是,你究竟答应了陛下什么,竟能让他将这事一笔带过。“
楚靖溟眼中不受控制的带上了几丝不甘神色,无奈道:“并非是我答应了陛下什么,才使得陛下将此事一笔带过。而是,陛下原本就打算将此事一笔带过,却还是让我答应了他什么。“
老侯爷没回话,等着她继续,楚靖溟轻轻叹了一口气,略略闭了闭眼:“我已答允陛下,此生不再见他。“
她话一出口,无论是老侯爷抑或是唐哲修,都露出了惊诧神色。只是老侯爷见得多了,很快恢复平静,柔软了一些嗓音道:“你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从你跟他在一起那天你就是明白的,你是应当明白的,当你得到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时,你就应该也做好了可能会失去他的觉悟。”
楚靖溟的面容惨白如同腊月落雪,牙齿在失色嘴唇上咬出一排浅色的印子来,不再出声。老侯爷以为她会哭,她却只是轻轻拂落了老侯爷落在她肩上的手,幽幽道:“我从出生起,就没有什么是我应该得到的,也没什么是我已经得到的,我从未得到的东西,又谈什么失去呢?”
老侯爷闻言再次燃起了满腔怒火,可在看到她的眼睛的那一刻又全部消弭殆尽,他觉得伸手就能抱住面前的孩子,却又觉得自己离她一直太过遥远,连半片衣角也无法企及。他恍然间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抱她的时候,那时候她不过四岁,却刚刚被迫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哭的累极,只能软软的伏在他的怀里。可一双湿润的眼睛又大又黑,几乎看不见眼白,像一对黑玛瑙似的嵌在仿佛玉雕的小脸上。只是奇怪的事,待她抱着她出了长安,她却又笑了,满眼都是天真的神色,一瞬间连他的心都好像被照亮了,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希望她可以一辈子都这样笑下去——像他当年期待她母亲一样。
可终究未能如愿。
从她重回长安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座繁华帝都迟早有一天会夺走她的笑容,却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她向来是足够清醒地,保持着自己的位置,远离着那座太极宫,与宫里的,与李家的所有人刻意保持着距离。想来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未曾想到,她爱上的人,竟还是来自着这一座太极宫,流淌着那个人的血液。
她原本走上的就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要么相离,要么永诀。
可是。
这事上太多事都逃不出一句可是。
“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十分难看,我楚子元养出的那个女儿,若是有得不到的东西,要么用尽全力去得到,要么干脆洒脱放手。你现在做出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来,是要给谁看。”楚子元终于还是冷下了一张脸,冷了语气淡淡吐出,“五皇子并非嫡子,又向来不受皇帝宠爱,他本就没有登位的可能,你们若是奋力一搏,那人未必就那么铁石心肠一直不允。可若是你认定了他还有所谓的更重要的东西,且他一定会为了这东西而放弃你,那你又何必为他伤神,苦了自己。”
楚靖溟猛地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阿耶,有幽曳的火苗在她的眼眸中燃了又烬:“可我不能这么自私,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用我们之间的感情逼迫他放弃他这么多年得来的一切。况且以他如今的处境,若是放弃了那些东西,若是就这样离开长安,或许就是死路一条。”
“你这样做难道就不自私吗?你私自替他做出选择,却不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一个人好与不好,这种事都只有自己才能知道,若这是既定的命运,旁人也不能改变。你还没有问过他,就私自决定什么是对他好的,这才是真正的自私。”老侯爷的声音一分分严厉起来,他已经许久未曾这样训斥过自己的女儿了,连唐哲修听了都不禁担忧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劝上一劝。
楚靖溟终究低下头来,像是风雨后枯萎的花,连枝叶都成了枯黄,道:“我只觉得我想的,已是对他最好的了,只要是他活着,就够了,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他好好活着罢了。”
老侯爷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都一点点飘忽成绝望来,他已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只觉得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能重重叹了口气,撂下一句:“那时候你宁可远走江夏,与阿耶朋友诀别,也不肯轻易放手,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一样,这些东西,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便转身出了屋子。
唐哲修见老侯爷出去,有些为难的看了几眼楚靖溟,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白纸。他亦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有跟着老侯爷出去,只道:“慎书认识的娘子,似乎不会替齐王做这些选择。”
楚靖溟没有立刻回答,只幽幽瞧着纸上黑白分明的两行字,觉得那墨色都晕染到了眉梢上,愁云惨淡。
她终于还是一把将这张纸也拂到了地上去,沉声道:“是你认错了我,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唐哲修越发疑惑,继续道:“娘子当真只是为了陛下不至于下旨命齐王之番,便答应了陛下永生不见齐王?”
楚靖溟闻言忽然动怒,一把将笔杆摔在桌上,溅起几滴浓黑的墨,斥道:“慎书,你不该这样多话。”
唐哲修一愣,终是没敢再问,只暗自摇了摇头,便退了下去。而楚靖溟无力软在扶靠上,怔怔盯着先前被她扫到地上那张纸,无声闭上了双眼。
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
杨小环这日一大清早便来了郑县子府,这时候楚靖溟正在一张张烧着前几日写的手稿,盛夏的天气里,她的额角都被火烤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却恍然未觉。
这是杨小环自那日丽正殿帮她脱身后头一次见她,却不想不过几日的光景,她却憔悴的有些脱了型。杨小环皱着眉走上前来,将她手中剩下那叠皱皱巴巴的纸硬抽了出来,低头看了看,疑道:“你先前不是去求陛下放了小五子吗?现下人也放出来了,也没传出来要他之藩的消息,怎么你却成了这幅颓唐模样?”
楚靖溟愣愣的看着自己骤然空了的手,却没将纸拿回来,反倒觉得冷一般,将手伸到火盆上方悬着,喃喃道:“小环,你没觉得这屋子里有点冷吗?”
杨小环怒其不争,将那纸一把掼在火盆之中,才将楚靖溟拽了起来,拽到了屋子外头,斥道:“冷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
楚靖溟在她既心疼又愤怒的目光中慢慢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将自己抱住,轻声道:“可是我冷,小环,我冷。”
杨小环愣住了,她忽然觉得在哪里看过楚靖溟现在这个样子,下意识的伸手想抱住她,可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衫,却想起来了什么,道:“阿楚,你知不知道,你前年夏天遇见小五子之前,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还以为……”
“什么?”楚靖溟终于微微抬起头来看她,眉间微蹙,像是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杨小环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将楚靖溟拥进怀中,感受到她真的是在发抖,如同身处寒冬腊月一般:“没什么,阿楚……你不要再回去那个样子了,那个时候你还有我,有云娘,有子舟,还有小五子,可现在,云娘不在了,子舟也不会再来了,小五子他……而我也……”
楚靖溟似乎完全不理解她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问道:“你要去哪里?“
杨小环轻轻拍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哄她:“我要嫁人了,阿楚,我祖母和阿耶都已经同意,将我嫁给长墨了。”
楚靖溟听到这里仍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有眼睛稍稍睁大了些,继续问道:“嫁人?你会和他永远在一起吗?”
杨小环点点头,道:“会的。”
楚靖溟又问:“那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他吗?”
杨小环又点点头:“不会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这一刻有人要取我的性命,我也绝不会离开他的。”
楚靖溟忽然笑起来,这笑却使她抖的越发厉害,杨小环只能使了力气才能将她抱住,她边笑便道:“可若是,这一刻有人要取他的性命呢?”
这个问题杨小环没有即刻答她,她似乎明白了楚靖溟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等了一等,等到怀中的楚靖溟稍稍平静了些许,才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我不知道,阿楚,我不知道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会怎样做。但我认为,这不是该我做决定的事情,这是他的性命,不该由我来做决定。而且,我宁肯死都不肯离开他,又怎么知道他不是跟我一样,宁肯死都不肯离开你呢?”她说到最后,已经不清楚是在说谁的事。
可是楚靖溟却不在发抖了,她一点点的平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的僵在杨小环臂弯中。又过了良久,她才从这臂弯中挣脱出来,而杨小环再看她,已觉得她与往日无异,端的是一副大方得体、端庄无错的笑容,道:“恭喜你,小环,待你大婚时,我必会为你送上一份大礼。”
杨小环暗暗心惊于她如此之快的改变,可当她看向楚靖溟的眼睛,却还是觉得已经不复往昔了,可她亦不愿再提,只能道:“你只消来参加便好,阿楚,我此番能得偿所愿,还多亏了你的帮忙,又如何能再要你的礼物?”
楚靖溟摇摇头,道:“礼物自然是要送的,况且,我怎么不记得此事我曾出过什么力呢?”
杨小环了然于心,不再与她争辩,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我前几日在淑景殿中,偶然听姑母提起,今上已决定将南宫让召为驸马都尉,将豫章公主下嫁给他,婚事恐怕也就在这一两月了。“
楚靖溟微微一笑道:“那如此说来,还得恭喜南宫公子了。听闻豫章公主虽不是嫡出,却是由长孙皇后亲手抚养长大的,深受陛下宠爱,此番看来,南宫公子此番是要平步青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