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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贰拾壹(上) ...

  •   【我遥望而悲泣,看不见征帆远航,又忧戚又孤零,悲痛扯断了肝肠。】
      你发过誓的。
      什么。
      你说过,生不离死不弃。你爱我一天,就一天不离开我。
      我是说过,可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我不是。所以……
      他看不清了,也听不见了。只有她点的似血的唇一张一合,那上头的胭脂红的像开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
      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李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不是在阴冷晦暗的凝云阁中了。可胸口那种憋闷感一点都没有消失,两肺间的那一颗似乎用尽了全力才能稍稍跳上一跳。眼前有绵白的烟雾不断缭绕着,让他分辨不清仍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现实来。
      还有那个场景。
      这几天来不知道已经多少次梦到了那个场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像是一个怪圈,找不到一个出口来。
      他忘了最后一句话,更确切来说,他逼着自己,忘了最后一句话。
      他能记起来的只剩下,女子渐行渐远的一个背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鸿宾楼的那一次。他不由就觉得讽刺,原来在这样久之后,他还是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连追上去的力气都没有。
      和当年那个看着母亲在眼前被欺辱折磨,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没有半分差别。
      原来他这么多年拼来的,抢来的,算计来的,谋划来的,竟只是如此苍白的不堪的半场繁华。
      连一场戏都不曾唱完,这一场盛世重彩,都未曾粉墨登场。
      李佑慢慢撑起身子来,长时间的昏暗让他在看见明晃晃的烛火时眼睛有了瞬间的刺痛。他眨了好几次眼睛才适应了这光亮,四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发现已是回到了齐王府中的他的房间内。他又侧着头看了很久,直到脖子都泛了酸才发现自己是在找人,可到底还是没有想找的那个踪影。偌大的房间里空旷的连呼吸都很是突兀,只有一袭黑衣的袭姜趴在一边的矮几上,极不安稳的睡着。
      李佑不由苦笑摇头,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要扶着些什么,才能稳一点。可他却竭力不发出声音来,生怕吵醒了睡着的袭姜。他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能平稳的行走,看了看睡着的袭姜,还是从一边架子上取了件衣服下来披在她身上。袭姜的睫毛颤了颤,却仍是没有醒,反倒好像睡得更安心了些。
      李佑缓缓走出屋去,天果然已经黑了,夜幕却闷闷沉沉的连颗星子都寻不到。他才刚刚踱到院中央去,便有两个身影无声无息的从不远处冒了出来,跪倒在李佑面前来。
      两个人头都埋得极低,被暗夜的阴影遮住大半的脸,若不是露出苍白的下巴尖来,几乎都要溶进夜色里去。李佑停住脚步,手背在身后低头打量着二人,却久久没有开口。
      这两人正是最常跟在李佑身边的阿印和白七,二人这般沉默许久,到底还是阿印胆子大些,看了一眼身边不安的年轻同伴,深吸了一口气,才稍稍抬起头来,抱拳道:“参见殿下。”
      李佑目光划过阿印面孔,竟让阿印下意识的缩了一缩,而旁边还是少年身量的白七,竟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了。
      “印垣。”李佑的声音喑哑而冰冷,落在连月华都不见的院落里,是让人遍体生寒的空旷感,他除了怒极,从不叫阿印的全名,“你是不是不想留在我身边了?”
      阿印果真吓得伏身在地,迭声道:“属下不敢。”
      李佑冷笑一声,森森扫过阿印突出且微微颤着的脊梁,道:“说说吧。”
      “是。”阿印终究不愧是跟在李佑身边多年,如此情景下声音竟还能恢复平稳,“陛下那一日刚恕了殿下出凝阴阁,便下令将那名叫宋婴的女官勒死了。连带着凝云阁里所有的宫人,凡是指认过殿下的,一律杖毙。而其余的无论知情与否,一律充入掖庭,为最粗使的奴婢,非死不得出。殿下昨日出凝阴阁的旨意是陛下亲自下的,说是不再追究此事,当时殿下病的昏昏沉沉的,陛下倒也没有过问,只叫殿下自管安心养着就是。”
      李佑一贯含情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早没了往日里常见的轻佻模样,那凄寒的眼神倒与李承乾有着八分相似,叫人发觉他到底跟那位曾征战四方而今手握天下的老爷子流着同样的血。他静默地看着阿印年轻却不敢流露出丝毫感情的脸庞,见他并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才冷冷吐出一句:“还有呢?这样就完了?”话音落地,竟让阿印觉得平地起了一阵寒风来。
      阿印肩膀稍稍抖了一下,低头沉吟半晌,才吐了口气,再一次缓慢开口:“楚娘子去见殿下的当天,曾在太液池边上见了陛下和魏丞相,还同这二位说了好久的话。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们也还没查出来,但是看情形应该是为殿下求情了。”
      李佑垂在身边的手慢慢握紧成拳,连指骨都泛起青白色。楚靖溟那天同他说的话,让他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蹊跷。他那一天情急之下竟吐血病倒,皆是因为亲耳听到了她说的那番话而太过伤情的缘故。可他之后再想想,才觉得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根本说不通。
      她不是那样的人。
      即使那循环往复的噩梦中他一次又一次的以此自伤,可他还是相信,或是逼着自己必须相信,那些话,那些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扎在心口的话,不是来自她的真心。
      阿印的话让李佑稍稍宽了宽心,可他却更加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理由,阿耶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才让她,冷心冷面的,吐出那些话来伤他的心。
      现在想起来他的胸口尚且隐隐作痛,可她呢。
      倘若如他所愿的,她并不是真心说出那些话来,那么更痛的,应该是她吧。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问话的人是他,而她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早就没有心了。
      她的心,在哪儿。
      李佑唇边泛起苦笑,像是熬药时泛起的沫子,他的手又一点一点松开了,向着阿印道:“她这两天好吗?”
      阿印猛地抬起头极不置信的看向李佑,怔了片刻才发觉到自己的失礼,忙又低下头来,恭敬道:“楚娘子那一日从凝阴阁出去后便回了府,这两日倒一直称病,连门都没出。”
      “她是怕我,怕见到我。”李佑摇摇头,眼角被夜风勾勒出寂寞神色,“我也确实想见她,想问她,可我也知道是不能了。”
      “殿下……”阿印的声音有些焦急,在他来看对此时的李佑来说,如何向太子反击或是重得陛下的圣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楚靖溟如何,都是无关紧要的。
      李佑忽然又敛住了笑容,风拂起他散落的长发,让他的表情莫名的不真切起来:“印垣,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我在凝阴阁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阿印背上皆是冷汗,头也不敢抬,只能道:“属下不知道……那时候,楚娘子一直在东宫中。”
      李佑一只手轻轻按在阿印肩上,却让阿印觉得千钧之重,只听他道:“你如今胆子大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阿印面色一下子更加煞白,可却知道此时此刻更加不能退缩,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开口:“殿下恕罪,当时情况紧急,楚娘子醒来就在太子东宫中,倘若她一直没有殿下的消息,恐怕楚娘子也必定会起疑心。但是殿下是知道的,咱们的人一向是进不去东宫的,又怎么会告诉楚娘子……”
      “笑话。”李佑冷冷打断他,眼中闪出戾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人背地里琢磨了什么事情,且不说此事我预先让你们瞒着,高明自己都会想方设法不叫她知道,可是如今……”
      阿印再一次俯身在地,已不敢再说些什么了,只能紧紧咬着下唇,连呼吸都变得轻了。倒是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少年白七,此时竟大着胆子开了口:“阿印他也是忠心为了殿下,还望殿下饶了阿印吧。”
      李佑目光这才凉凉飘过少年,那少年也终于抬起头来,此时他一张清秀面孔虽略显苍白,一双眼睛倒还算清明。李佑看了他片刻,竟真的将手从阿印肩上拿了起来。
      “待会回去自己到药姨那儿领一顿板子,其实这事你告诉她了也无妨,结果也不能更差了。但你记住,我罚你却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因为你得了我的命令却不执行。”李佑冷笑一声,转过身去看着浮现在月色中的参差的檐角,并未理会那少年而是继续对阿印道,“阿印,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你既然奉我为主君,便就算是今后再不满意,也要将她当作是主母一般侍奉,你可明白?”
      阿印重重点了点头,道一声“是”,才低低呼出一口气来,又抬起头来看着李佑,缓缓说道:“那殿下下一步预备如何来做?这次的事情这样不了了之,外头恐怕会有许多人揪着不放,跟殿下过不去。”
      “我到凝阴阁去之前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李佑停了半晌,才悠悠启口,言语间已恢复了平静,像是没了任何一种感情。
      “回殿下的话,这两日上朝的时候,已有不少人弹劾殿下和薛长史,陛下虽然还未予理睬,但似乎也有了动摇。而殿下的口信我们也快马加鞭传去了齐州,恐怕这两天就能收到行敏的回信了。”
      李佑“嗯”了一声,又缓缓地转回来,俊美面容在月色下说不出的魅惑撩人,却看不出半点悲喜感情来,像是镌刻出的冰冷石像:“那便先等着吧,我本以为这次阿耶一定会令我之藩的,却没料到那人自作主张……罢了,如此也好,且叫行敏先准备着吧,齐州,咱们总有一天是要去的。你且记住,阿姨身边的人动不得,待咱们走时,便将其余影卫全部留在阿靖的身边。至于暗卫,只你和白七跟着就是,剩下的人近日你也悉数安排好,务必护她周全。”
      “殿下!”阿印闻言急忙开口,几乎是李佑话音未落便出了声,“如果这样,殿下身边岂非只剩下三十八个人,那么殿下的安危由谁来负责,殿下若去齐州,前途未卜,太子和魏王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若是殿下有什么事……”
      李佑却摇摇头,不紧不慢的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担心,咱们若真的去齐州,许多人的目的便已达到,自然安心。至于因此而坐不住的那些人,若是叫他们发觉本王身边尚有影卫庇护,岂非更叫他们不能安心?再者,你明日就去告诉那人,让他自己小心,他这次做的太过冒险,恐怕高明已经起了疑心,从明日往后,我们和他的一切联系都先断开,过了风头再说。还有就是,待行敏的回信来了,你再传书给他,该动的人都可以动了,不必回我,自己决定就好。记牢了吗?”
      阿印低头称是,见李佑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又开口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佑摆摆手,不再说话,那两人便都抱拳行了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一时间,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李佑一个人。
      李佑在原地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他的姿势与目光都像是被停住了时间一般,动也不动。直到一件尚且带着暖意的衣衫被极其温柔的动作披上他的肩膀,他才仿佛突然回神一般,轻颤了一颤。
      “殿下,殿下的身子还没有大好,这天虽渐渐热了,可晚上还是凉一些,殿下小心又着了寒。”一身黑衣的女子轻手轻脚的走到李佑身后来,将李佑之前盖在她身上的那件衣服小心翼翼的披在李佑肩头。女子的声音虽沙哑异常,可在这样的夜里,竟也能听出几分柔和意味来。
      李佑没有回头,是以也没有瞧见女子眼中近乎疯狂地倾慕缠绵,女子的面容在月光下也并没有那样丑陋粗鄙了,反而因这目光而显得越发柔和。
      “袭姜……”李佑轻声唤道她的名字,那言语间的温和让她不知道他在唤的人究竟是谁,“恐怕我最终还是要去齐州了,这长安城,终于还是待不下去了。”
      袭姜垂下来的双手微微一僵,不禁低下头来,嘴角僵硬的拉扯起一个弧度来:“殿下不是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吗,齐州想来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美人,想来总有合乎殿下心意的。”
      李佑却摇了摇头,轻笑出声,笑声里三分玩笑七分认真的自嘲道:“凭现在的我,还哪里的得到美人的垂青。况且各花入各眼,美与不美,不过都在别人口中罢了。”
      “殿下。”袭姜语气中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灼痛,连带着黯淡无光的眼底,她一身寂寂黑衣几乎融进了夜色中去,“殿下对袭姜有大恩,袭姜此生皆愿陪伴殿下左右。”
      李佑这才转过身来,没有半分不自然的,含笑凝视着袭姜的脸庞,伸出手,指尖划过她鸦色鬓角,柔声道:“看见了吗,袭姜?美色又有什么用处呢,最后陪伴在我身边的,还是你啊。只是——”
      他随即话锋一转,收走了那被袭姜眷恋不舍的指尖,平静道:“袭姜,这一次如果我真的去了,你却不能跟我走。”
      袭姜本就不大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这样惊悚的表情显然不适合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的声音嘶哑而颤抖着:“殿下——”
      李佑却不为所动,只将手又放在她的肩膀上,柔和了嗓音道:“袭姜,袭姜,那一日阿靖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我自己尚不能将齐州全盘掌握,又如何能带她一起去?可是她留在长安,无论留下多少人,我却都不能够安心。只有你,袭姜,除了你,谁我都不能放心。”
      他的话像是刀子——他或许不知道又或许知道,他对那人的种种柔情都像是专属于袭姜的一把刀,刺在她心口的时候,连声音都不许她发出。
      他是知道的,袭姜心里这样想着,他如何能不知道。从她之前设计使楚靖溟的信不被他发现,他便知晓了她的心意。
      可他却装作不知道,于是她就只能生生止住渗出舌尖的血腥气息,哑声道:“我知道了,我一切都听殿下的。”
      她怎么能不明白,他救了她,从那个对她来说如同地府一般的地方救她出来,已是她的三生有幸了,她又怎能奢求,奢求他再对她有哪怕一点点的温存。
      她的脸,她这张脸,连她自己屡屡在镜中看到也会觉得可怖的一张脸。
      可李佑却在这一刻将她拥进怀中——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感觉他的怀抱中有着她一直痴迷的那种气息,说不出名字却令她痴迷,他的嘴唇就在她耳边。
      “袭姜。”他叫她的名字,那是他取得名字,她刚来的时候识不得几个字,认识的字都是他教的,那个时候他手把手的教她写她的名字,袭姜,告诉她,名字里有姜字的,都是好姑娘。
      她从前是叫做子雨的,是捡她的姆妈随意取来的,她也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可他告诉她这名字不好,不如就叫袭姜的时候,她就真的觉得,这名字是顶不好的了。
      李佑接下来没再说话,可是袭姜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样清楚,就跟着他的心跳一起,一点一点的,就进了她的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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