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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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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止一辆。
任是谁也不会轻易想到,心急火燎出京传旨的贺公公居然不是骑马而是坐车。那车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内里却布置得极舒适豪奢,若不是每隔几十里便在驿馆换马,连饮食都在车上解决了的话,分明像是仆役环绕出门游山玩水的富家翁。
别说他,就连后面跟着的让侍卫仆从轮番歇息的马车大约都比宋羽那辆要更舒坦。
一整天跑下来,薛绮眼睛都快绿了,心里把贺直骂了八百遍,不仅担心宋羽,也心疼自己的马,夜间那休息的三个多时辰,实在不足以让奔波一天的人和马回复如初。可就算明知对方或许是故意在用这种方法耗人的精神体力,却一时也挑不出错来——圣旨急召,岂有沿途拖延之理。
第三天上,菀柳已经完全没了精神,薛绮只得忍痛将它寄养在沿途的官驿里,给足了几倍的食水钱,才满肚子火气地再次出发。
这一回,她也没骑马,直接钻进了宋羽那辆简朴的马车里。
虽然简朴,却还算宽敞,随侍的仆从被遣去了另一架车里,就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人各据一侧,正在苦中作乐地对弈。宋羽是此中高手,不紧不慢地落着子,面上十足闲适,而相较之下,萧涵就技巧生涩许多,堪称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未几时,宋羽拈起一枚白子,信手落下,笑道:“玄泽,这一局又是老夫赢了。”
薛绮惊讶地挑挑眉,却见萧涵毫无异色,微一俯首,面带浅笑:“小子愚钝,能坚持到此,已是宋公有意相让了。”
宋羽刚要再说话,不料马车突然一颠,一旁煮茶的小炉子差点翻倒,上面茶壶盖“当啷”一声弹起来了半寸高,两人中间的一盘棋子也在摇晃之下“哗啦啦”撒了一地。
“来了啊?”宋羽咽下了原本的话,一手紧紧抓住车厢边缘,低声说了一句。
这显然是惊了马,虽然被颠得东倒西歪,可老人并不见震惊,只是紧蹙着眉头,空着的一只手在身前摆了摆:“老夫没事,去忙你们的就好。”说完,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小心些!”
薛绮“嗯”了声,却没有立刻行动,先从一旁拽过来了条厚实的毡毯,严严实实地围到了宋羽身上:“您老莫要逞强,万一一时收不住,就弯腰护住……哎你去哪!”
她话到一半突然转了个弯,萧涵不发一言,身形已跟游鱼一般从她旁边溜了过去。
薛绮也意识到了什么,伸手一推,果然前方的车门外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根本出不去,再看萧涵,单手撑住车窗边缘,迅速往外扫视一眼,便侧身从窗口探出身去。
一道利器破空之声仿佛就在耳边擦过!
薛绮暗骂一声,不再试图去拽住萧涵,在他轻巧地一个腾身翻上了车顶的同时,咬牙稳住身体,从另一侧车窗伸出手:“拿着!”
手里握着的,赫然是她随身的长刀。
窗外林木疾掠而过,支棱的枝条胡乱抽打在车厢上,马车随着惊马的狂奔愈发歪斜,随时都可能翻倒甚至陷落到枝杈横斜的老林中。
但就在这时,薛绮听见外面重物摔落的一声沉闷巨响,紧接着,又是数道尖锐风声,萧涵似乎闷哼了一声,但屏息去听时却又没了动静。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就在马车终于稳定下来的一刻,薛绮按住宋羽:“请宋公躲到角落去,蒙好被子。”
外面这阵仗不像是单纯的惊马,反倒好似几样手段一股脑用了上来,生怕不能一击必杀。
她飞快地嘱咐一句,便用力扳了一下车厢门,这回没有阻挡,她刚一出去,立刻回身把门再掩好,四下打量。
萧涵手握缰绳,粗硬的皮索将他的手勒得见了血,他却像是毫无感觉,也不回头,只用脚尖挑起一旁已出鞘的横刀,银亮的刀身上一抹黑影一闪而过,薛绮凌空抓住刀柄,反手便向身侧斩去。
一声惨叫,不知从哪摸过来的一个陌生汉子摔倒在地,手掌下,肩头的伤口鲜血四溅。
马匹依旧惊慌失措,虽然被紧勒的缰绳所迫,不得不停了下来,但仍在不安地扬蹄,似乎极为暴躁的模样,薛绮脸色一寒,举刀便要向马背劈下。
但只听“锵”的一声,玄色的剑鞘扬起,正好险险格住了落下的刀。萧涵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额上沁出一层冷汗:“交给我。”
薛绮不及细想,便见他跳下马车,利落地将缰绳缠在最近一棵树上,用力系紧,而后快步走回来,随手捡起搭在车辕上的一挂马鞭。
便是这么一个动作,薛绮突然发现一串血珠顺着萧涵手指滚落,滴在马鞭上,她低声问:“受伤了?”
萧涵笑了笑:“流矢擦伤罢了。”
薛绮没信他的鬼话,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胳膊,手下果然一片濡湿,黑衣上颜色不显,但分明已被血染透了,而皮肉翻卷的伤口,显然也正是拔出箭簇时形成的。
“你真不要命了?”薛绮低斥。
萧涵没回答,目光往前面一扫:“重头戏来了。”
惊马没跑到预想中的地方,白费了早早准备好的绊马索,但摩拳擦掌的“山贼”自然不会因此就轻易放过大好机会,不过片刻工夫,已经重整阵势逼近过来。
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知是为了行动便捷,还是事起仓促,贼匪并不多,大略算来只有十多个,为首的是个蒙着头脸的瘦小男人,旁边几个却十分高大健壮,虬结的肌肉几乎能把衣裳撑开。
薛绮往最壮实的那人腰上瞄了一眼,小声道:“啧,有你三个那么粗,你能不能行啊?”
大概天底下的男人都听不得“能不能行”四个字,萧涵抿了抿嘴唇,咬牙冷笑:“等会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手中马鞭一甩,朝着最先冲上来的壮汉当头抽下。薛绮更不落人后,绕到车厢另一边,侧身飞起一脚,正踹在鬼祟摸过来的一人胸口,将他仰面踹倒在地,不等他翻身爬起,已冲上前踏着他的胸口狠命跺下,伴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她手中长刀横挥出去,正中另一人肋下,转眼间就解决了两个。
再看萧涵,解决了头一个对手之后,也不知为什么,就挑着那最粗壮的“山贼”杠上了,他身上带伤,本不适合和人硬碰硬,但他却像是上来了疯劲,旁边一人斜着一刀砍来,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只甩出长鞭卷住那壮汉的手臂,顺势欺身上去扣住他肘间曲池穴。
但凡是个人,肘间就有俗称“麻筋”的弱点,萧涵虽力量不足,但速度灵敏却远超对方,一托一按之下,那山贼只觉整条手臂酸麻不受控制,刚“哎哟”一声,就见萧涵阴恻恻一笑,扣着他半旋过身,紧接着眼角刀光闪过,竟是方才那同伴不及收势,刀锋直奔着自己而来。
再躲已来不及,那山贼挣出另一只手,猛地钳住萧涵咽喉,死命向后推去,可萧涵却仍笑意不减,就好像被人掐着的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脖子似的,拼着窒息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手上猝然发力,将那山贼的胳膊硬生生扯脱了臼。
这山贼前一刻没能完全避过刀锋,后背被划了半尺多长的血口子,后一刻手臂又脱了臼,终于再忍不住,手下一松,踉跄数步,用力捂住了肩膀。
萧涵呛咳几声,笑容更盛。
但他还没再有动作,就听旁边凉飕飕的一声传来:“好了好了,我看出来了,你行,你最行了!我说你那命是路边捡来的吗?简直胡闹!”
萧涵抬起左手,用指腹抹了抹嘴角的血痕,回头一笑。
远处马蹄声渐渐接近,薛绮踩在一个倒霉鬼头上碾了碾,挑眉:“肥羊吃不成了,还不快滚!”
打头的几个壮汉还在犹豫,但那瘦瘦小小的蒙面男人却当机立断地一挥手:“撤!”比来时还快,十来人转眼就跑了个干净,只剩下地上哀嚎呻吟的两个伤员。
但他们的呻吟也没持续多久,就在后面“被甩下”的贺直和一众侍卫追上来的同时,两人寻了个空档,双双服毒自尽了。
薛绮毫不意外,和贺直打了声招呼,慢吞吞道:“哎呀,可惜没留下活口,公公若来得再快些就好了。”
她也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随口一说,谁都知道这惊马和山贼绝不是巧合,然而死无对证,或者说,在眼下的情况下,也只能死无对证。
贺直先吩咐了侍卫去搜索附近山林——自然绝不会有任何收获,而后才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听闻刑捕司在捉贼拿赃上很有些手段,今日看来,连区区两个蟊贼也看管不住,实在是名过其实了!”
薛绮脸上的鲜活早已经半分也没剩下,闻言抬了抬眼皮:“哦,说得好像这是我的差使似的。对了,这些侍卫……究竟是奉旨护送宋公返京的,还是伺候您老人家出来游山玩水的?”
“你!”贺直脸色骤变。
薛绮却懒洋洋道:“区区不才,朝廷六品主事。”
贺直一张阴柔瓜子脸上的铁青更重了三分,宛如锅底。
百年前曾有宦官专权之祸,因此本朝对内侍限制极多,就算是备受先帝宠信、手握权柄的贺直,真按规矩计较起来,兴许还得给七八品的县令行礼。
薛绮也没再等他的反应,错身走过去,到一名侍卫跟前,拍拍他的坐骑:“你的马不错,来和拴在那边的换一换。”
那侍卫一怔,却听贺直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让宋大人坐着惊马拉的车吗?”
刚换完马,薛绮却又晃悠到了贺直车前,客客气气地打官腔:“宋公这边的车夫不知所踪,临走还不忘用木闩把车门堵上,想来是山贼同伙,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伪装身份混进驿馆里的。贺公公既然领了圣旨,要将宋公好生护送回京,日后恐怕还得多费点心思,莫要再让贼人有机可乘了。”
说完,伸了个懒腰:“可累死我了!”便转过身拖着萧涵往马车走过去,边走还边意有所指地叹了声:“孝德太子之事犹未远哪!”
被活剐了的太监里,并不乏当初太/祖信重之人,然而再信重,也不是士大夫,一旦犯了错,便是个随时可以弄死的玩意儿。
贺直气得肺都快炸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