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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一朝成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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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煦的匕首重新归鞘,收回的时候,薄如蝉翼的仞无声无息地在脖颈处割了道口子,起先只是细细地一痛,待盼晴被两个御林军兵士拖回毡帐里时,疼痛难忍,再抬手去摸时,一手的血,好快的刀。
从床榻上随手拿过一条丝绢,上头一道潺潺月光,静静在海棠轩的小庭院里淌一地,这是子婵的绣工,自己随身真带了不少没用的物件。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若是同自己一样被劫持,应该会在这儿见到吧。听那几个兵士的意思,爹爹大哥他们应该都安然无恙,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将丝绢卷几道,捂在脖子里。
日渐黄昏,一个黄竹制托盘上一碗搀着黄黍的米饭,一碟酸豆角,旁边放一小块炙烤过的羊排,被从掀起一角的门帘里塞进来。她窝在毡帐最里侧,没有动。
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消失,毡帐里的煤烧掉大半,盼晴没有吱声,也就没人给她添柴火,她在地上摸索了会儿,够到一件狐狸皮大氅,披在身上,蜷缩成一团,仍然觉得冷。
当煤堆里的星星点点逐渐消失殆尽,外头守着的两个兵士闯了进来,一脚正踩在当门的托盘上。
“羊排还不合口味,公主的嘴太叼了。”一个人不屑一顾地说,用脚将托盘扫到一边。
“公主。”另一个已走进毡帐,低声叫她。
她这才惊觉,自己在黑暗中,那两个守卫的一举一动却被外面映天的篝火照得清清楚楚。摘下头上的攒花发簪,朝床榻另一侧掷去,听得“啪”一声,成簇的珍珠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牛皮坐席上散落一地。两个守卫果真冲声响扑去。
瞄准空档,盼晴矮着身,顺毡帐的边沿朝门口爬去,外头凛冽的气息钻进鼻腔,险些咳嗽,她捂住自己的嘴,手脚并用往外逃。
双腿被抱住。
“公主身手挺敏捷的。”
盼晴的双手死死压在地面,恨不得十个手指都能插/进土地里,然而北地寒冷,土地冻结如铜墙铁壁,指甲在已成冰的薄雪之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就又被拖回了毡帐里。
“天黑好办事。”一个同一个低语道,两人都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到凑在盼晴眼前的脸上。
“公主这气性,有意思。”被打了的人连感叹都是猥琐的,回手一个耳光就到了盼晴的脸上,又重又狠,“打老子?这儿离京畿可有上千里,公主还想摆谱,省省吧,兄弟,搭把手。”
另一人配合至极地就要去拉住盼晴的手臂。
盼晴仰头,见他腰间佩剑闪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长剑,顺势挥在他的腿上,只听一声哀嚎,把压住腿就要往盼晴身上趴伏的人唬得一愣。
退到离二人五步开外,盼晴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里,满身神力到了这尘世间就只剩半点儿,和这两人斗,是以卵击石,更何况,外头还有更多的人,倒不如死了痛快。
眼前浮现一张俏脸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司命星君,语重心长地道:“切记,不能自戕!”
当时当日信誓旦旦,回望过去短短四万年小神生涯,再是落魄、再是孤苦,从没想过要自戕,这一到尘世,居然逼得她这样从来都宁愿苟活、不肯一死的坚强励志山神,冒出自戕的念头来,尘世果然是个不能待的地方。
咬咬牙,把搁在脖子边的剑放下,直指向两个护卫,想着能砍一个是一个,另一个气不过,或是保命心切,总归要把她撂倒,给个痛快。
于是前冲,边挥剑边叫骂,“好好的官兵不做,要落草为寇。”
这两人的武艺差强人意,一个丢了兵器又受了伤,居然丢下另一个仓皇逃出,这弃队友于不顾的样子,让盼晴一个恍惚,他们和狼狈为奸的月老司命二位神太像了。
另一个猥琐兮兮的守卫,抽剑迎战,招招都有破绽,可盼晴被下了几天的药、这会儿又很久没吃东西,剑都快握不住了,只能战个平手。
来来回回二十来招,盼晴累得喘不过气来,被他用剑身震了手腕,剑脱手跑出去老远。
“我们落草为寇?我们想要落草为寇?”他上前一拳将盼晴砸倒在地。
门帘被掀开,一时毡帐里大亮。领头的就是颜煦,身后几个兵士。
盼晴弯腰拾起剑,看到所有兵士都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真真是有职业操守的人。抬起身,直向颜煦刺去。总有人,要护住他们的大人,帮她完成她自己万万不能做的那一抹脖子的动作。
没想到,不等旁人动手,他微闪身体,直攥过盼晴的手腕,只一捏,就迫使她松了手。
这尘世间,寻死也是件万难的事情,这一刻,她着实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意味。
“真把自己当做流寇了,拖出去。”不消他动手,那个凶恶的守卫就被两个兵士押出去。
“我再说一遍,谁都不能动她。这会儿,篡权夺位的肃亲王,还一心求着我们送她回去;如果有人图一时之快,脏了她的身子,那肃亲王可就巴不得我们杀了她了,到那个时候,她这个筹码就一文不值。”
“是!”原先还在瞟盼晴的兵士们都敛了自己的神色,“是”一声应得震天响。
一筐煤炭重新燃起,毡帐里一片亮堂,其余人都守在外头。
颜煦扫一眼洒了一地的饭菜,“北地苦寒,只有这些。”
盼晴重又跌倒在床榻便,瑟缩着身体,白天被他割坏的伤口拉扯开来,汩汩地淌出鲜血,把丝绢沾湿。疼疼疼,在心底里直叫唤,进而劝自己,疼就对了,想被天雷劈的时候比这疼了多少倍,鲛珠变得多快?不疼就办不成大事,这就是耳熟能详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见她不答话,颜煦冷笑一声,“罢了,不吃就饿着,饿两天自然要吃。”
仍然得不到她的反应,颜煦踱到跟前来。掏出一块水蓝的帕子,帮她把嘴角被揍出的血迹擦干,又看到她脖子里汩汩流血的伤口,“老实待着也不会?”
盼晴往后退了退,不看他。
颜煦又拿出匕首,这次是用手捏着泛寒光的刀,反而以黄铜刀柄挑起她尖尖的下巴。
盼晴睁大双眼望向他,他似有些吃惊,“公主甚是强硬,走了这么一遭,连眼泪都不流,佩服佩服。”
生来不会哭,她心里明白得很,反倒绽出个笑,“我又没做错事,我问心无愧,我哭什么?”
颜煦倒是一愣,蹲下身,到她眼前,“你这是说我该问心有愧?”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对你没有说过谎,你呢?你所有的出手相救都是演的,我对你的挺身而出都是真的。我们两个之间,谁该有愧?”这么一说,盼晴委屈起来,好容易豪迈一回,居然被耍了,肩膀上一刀挨了白挨不提,没准背地里还让人笑话脑瓜子不开窍,亏大发了。
果然,“那是你傻。”
盼晴无奈地一笑,不作声。
颜煦急躁起来,拧住她的下颌,“你的大哥,带领护卫,屠尽我颜府上下,连丫鬟都不放过,谁该问心有愧?你的父亲,下令羽狼军,屠尽二品之上异见之臣全族,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没有留活口,谁该问心有愧?这漫山遍野,二十来万兵士,哪一个不是怀着满腔赤诚,报效我白芦国,却顷刻间被迫落草为寇,谁该问心有愧?”
“他们可以放下兵器,回家去。”
“回家?”颜煦咬着牙,“我的盼晴公主,你还真信了那一套解甲归田的好听故事。一品大将军斩首那一天,三万御林军中军兵士在京郊外十里地被活埋,谁该问心有愧?”
盼晴张张嘴,三万,活埋,确实很残忍,但她也是到这会儿才知道的,不是吗,她有什么责任呢?嘴唇抿住向下,深呼吸了几口,“那我做错什么了?我生来是爹爹的女儿,就像你生来是颜太师的儿子一样。我对你,问心无愧。”再不肯言语。
颜煦一脚踢飞盛饭的碗勺,扬长而去。
知道真相的盼晴很难受,可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不过整日吃吃喝喝绣绣大白,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她这样一个只有名没有权的空头公主,虽然确实不劳而获了些,可公主的待遇毕竟是好些的,除了这些,能有什么错呢?
夜间,她被帐外的歌声吵醒,那绵绵柔柔的曲调,本不是该由军中传唱的曲目,应当是南地小桥流水人家、芭蕉枇杷庭院,枕水的小楼里,一盏温酒,一位佳人,这样的情境里吟唱的。这么想来,这军中还有许多南地的兵士,却来到这西北极寒之地,他们着实不容易,可盼晴不也是京畿的人被掳到这儿来的吗,谁都不容易。
后半夜,盼晴不知是饿醒的,还是被匆匆马蹄声吵醒。那是一行匆忙的人,疾驰到营中,引得好些人兴师动众地迎了迎,而后,也就没多大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