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浪家子（七） ...
-
今夜月色融融，却并不冷清，平静的小山村就该是这样安然自在的样子，即便是夜晚也只回荡夜鸟的啼叫声，丝毫没有江户那种大城市的喧嚣。此时此刻，空荡荡的街道上却传来一个人轻快的脚步声。
久坂真瑞心情颇好，今夜趁松阳早早睡下，自然是要去快活一番。于是兴致勃勃的她走着夜路，看哪里都很顺眼，比如说平常阴森的树影，比如说那些臭着脸巡夜的侍卫，比如说那些平杂反复到无聊的房屋砖块，再比如说，一个被绳索缠了几圈牢牢挂在树上的一个小孩。
...？
她退了几步回去，确定自己没眼花。那真的是一个悬在树上的少年，此时正因为闲极无聊，两只小脚丫不安静的来回乱荡。久坂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般眼睛一亮，隔着高高的院墙，与庭院内的小少年一高一低的相望。
“喂，你看什么看。”少年哼了一声，虽然脸长得不错，可脾气委实讨人嫌。
“呀，我在等开始啊。”久坂笑吟吟的，“你是不是在表演魔术？唔，就像‘大变活人’那种——”
“信不信我让你‘大变死人’啊？”
“你这小朋友，我可是在陪你聊天解闷，”说着，身手轻盈的翻身上墙，豪爽的坐在墙头，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斗，悠闲来了几口，悠悠道，“是不是犯什么事被这样惩罚了？小武士先生。”
“啧，”紫发少年嫌弃般牛头，“刚送走了一个笨蛋，结果又来一个笨蛋，今天是怎么了，笨蛋一个接一个的来，笨蛋大放送吗。”
“让我来猜猜，难道是不同意父母的媒妁之言？或者是偷吃了哪里的贡粮？唔，兴许是逃课？”
“喂喂好烦啊你，烟味都飘到我这了，”
“但是我忍不住嘛，因为我喜欢所以不好意思啦，难得松阳看不见我，我得多享受一番才是。”
紫发小鬼略微一惊，“松阳？松阳老师？”
“你也是他的弟子？唔，不过我没在村塾见过你，啊啊、我明白了，你就是松阳成天念叨的踢馆小子吧？名门之秀，我记得叫...高杉晋助。”
“你是谁？”
她微微一笑，缓缓吸了口烟，并不作答。
因为和松阳相关，紫发小鬼这才仔细打量起来这个坐在墙头上颇为悠闲自在的男人。颜面俊美，体态风流，简而言之，就像是个浪荡子。高杉小子一向讨厌这样的存在，脸上的鄙夷之意毫不隐藏，眼神也带了嘲讽与不屑。
“松阳老师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人？”
“啊，你对我很在意吗？”久坂笑嘻嘻的曲解他的意思。
“少自恋了！”
“喂，臭小子，要不要跟我出去玩啊？”
“你眼睛瞎吗！我正在受罚。”
“你做了什么错事？”
高杉一愣，随即不甘心的皱起眉毛，喃喃道，“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事。”
“这就对了，”久坂满意的点点头，“你没做错事，凭什么受罚？”
“我...”
“你是不是怕，逃走了，会接受更大的惩罚？”
“怎么可能。”
“对呀，小武士同学，你得用行动向你的长辈们表示，你没做错，所以不会接受惩罚，逃脱惩罚之后的惩罚也不接受，管他们哪？”
“你...”高杉被她的歪理憋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还嘴，“你管我！”
“我就是想管你啊，因为我觉得管你的话，能给我稍微带来一点乐子，”久坂在怀中左掏掏右掏掏，把那幅扇子掏了出来给自己扇风，这夏天真是又闷又热，“我从江户来到这里，很怀念这里的平静，但是这股平静会让我变得很迟钝，这是件不太好的事。”
说完，她愣了愣，问高杉，“喂，你家有没有苹果树？”
“有，你想做什么？”
“那太好，”她起身拍拍灰尘，一跃而下，“我突然想吃苹果了，去偷摘几个去。”
“......”
十分钟后，被挂在树上的高杉还在因为无聊搓着自己的小脚丫，他竟然隐隐期待着那个奇怪的人的回归，这简直就是魔怔，他才不承认呢。但当久坂真瑞真的抱了一堆果子回来时，高杉就不甘心的承认自己真的对于‘他’的回来有点小开心。
“你这混蛋，”高杉看清久坂的那堆果子，“不是说好只摘苹果吗？你快把我家搬空了。”
“谁跟你说我只摘苹果了？你管我？”
“这是我家的果子！”
“这天下都是将军的，你要说理，就去找将军吧！”
“你！”
把他噎的哑口无言，久坂笑嘻嘻的就着青草坐在地上，开始爽快的吃果子，“你有没有吃饭？我可以分你一点果子。”
“这本来就是我家的好吧！”
“所以哪？踢馆小子，现在要不要和我出去玩？”
“去、去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问问你，你知道现在的‘久坂’家的遗址在哪里么？听说已经被夷为平地，时隔久远，我找不到了。”
“我知道，但是你为什么想去？听说那里闹鬼。”
“哦？”她问，“怎么个闹法？”
“说是有个白衣女人总是在哪里烧纸，一眨眼，她人就不见了，”
“哈哈哈。”
久坂笑起来，她明白这可能是君华的杰作，她可是给自己烧纸哪，虽然自己是在江户逍遥着。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想去？”
她扇子一扫，禁锢着高杉的绳子被锋利割断，紫发小子摔在了地上。
“我想去祭拜故人而已。”
<<<
久坂一族的家果然已经被夷为平地，那上面似乎已经找不到任何曾经有人、有建筑存在的痕迹，甚至还被当做了附近的垃圾站，有些破旧衣服家具扔在这里，还有野猫野狗在这里游荡。
她面无表情的走到中间较为干净的地方，从自己厚重的和服下掏出了一堆又一堆东西，很快便摆满了面前的地上。高杉晋助也走过去，赤着脚丫，在松软的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小鬼，你会喝酒么？”她问，从酒壶里倒满一杯，“会的话，就陪我喝，不会的话，我教你喝。”
“我还有选择么？你这混蛋。”
“其实我还带了几个草莓大福过来，可是刚才翻墙的时候，全从我怀里漏了掉在墙外了，我嫌丢人没告诉你。我还想给你留个好点的第一印象呢。”
“不用了！现在也很差好吗！”
久坂憔悴的笑笑，其实高杉这才发现，‘他’没有那份语气中透露出的轻松和慵懒，而是真正的虚弱。高杉看着‘他’干脆利落的饮下一盅酒，没错，是一盅，仿佛在逃避什么，只能用喝酒的动作拖延。
“你刚才问我，我是谁，”她起身，看着远处藏在树影后面落落大方的月亮，“我是这家人的幸存者，换言之，我是这里的家主。”
“你姓久坂？！你就是藩医久坂的...呃...”高杉思索了阵自己的记忆，奈何当时他还太小，早已记不清了。
“我并非久坂真正所出，但他们视我，我视他们如真正亲人。其实我小时候也见过你，那时你才刚刚出生。但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真的回来了，如果不是为了寻找松阳，我怕是一辈子也不敢回来。这世上有些事就是很巧，巧的让我怀疑松阳是不是故意的，好吧，我没法揣测他的心思，但看来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说真的，当半年前——当她寻找龙脉却发现抗争短命无望时，胧鬼使神差的找到了她，对她说，老师在长州。
她笑着摸摸胧的脑袋，说，“知道了。还有，你得为了保护松阳，更强大一点才是呀。”
胧赞同她一样，重重的点头。然后问她，“你要去么？”
她不敢去。可一方面又心存侥幸，长州这么大，怎么会是同样的藩城呢。
好吧，长州很大，可有时也很小。
想要见到松阳的想法愈加强烈，便愈加克服了对久坂一家的愧疚和恐惧。今夜她到此，就想一斩这样的软弱，不然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
“父亲，母亲，臭老哥，”她对着月亮微微一笑，“对不起啦这么久才回来一趟，但是我还是得告诉你们一个噩耗，久坂的仇家我偏偏下不去手，因为我明白真正的仇人不是他——不是虚，不是奈落，也不是幕府。但我会揪出背后的阴影，然后把这些混蛋送到你们那里，任你们折磨发泄。”
然后反手一指正陷进沉思里的高杉，“还有你们不必担心久坂家后继无人的问题啦你看我有了个长得不错的儿子，今天我特地给你们带来了，所以你们放心吧，你们的真瑞小王八蛋也不是没人要。”
“你滚蛋啊！”
成功戏弄了高杉的久坂潇洒一笑，水到渠成的从原本伤感的气氛中脱出。
高杉并没有因为好奇而去询问她什么，毕竟他虽然脾气差点，但总归有些同情心。更何况他隐隐觉得面前这个颇不正经吊儿郎当的笨蛋是绝不适合忧愁的表情的，‘他’的笑很好看，俊雅风流，看久坂笑大抵是种享受罢。
然而这份笑容并没有持续很久。
夜风渐凉，透透的溜进心里。
“喂小鬼，”她突然问，“如果你父亲发现你逃掉了，会怎么样？”
“哼，不过就是惩罚由一天变成两天了而已，但是还能怎么样呢，说如果我再去那边，就和我断绝关系，反正已经是最差的境地了。”
“我不太懂啊，高杉小少爷。我搞不懂你们经常说的‘武士’是什么，为了这个，即便被父亲责骂惩罚，也毫不动摇去追求么？”
“当然了，你以为‘武士’是什么，总之、总之很重要就是了...但是，现在的我，明白自己还很弱，远远不到我心中想成为的那样。”
“——我真羡慕你们啊。”
她的指甲清脆的敲在瓷杯上，里面的清酒微微震动，她就着月光看着自己的倒影，“你们能和松阳看到相同的事物，而我却看不清。小鬼，没想到连你这样的年纪，活的都比我透彻，这让我觉得我会不会生来就是一个笑话。”
说完，她起身踢倒了酒壶和酒杯，似乎还是觉得不太过瘾，一狠心把它们全都踢到了一边，瓷器们骨碌碌的四散滚走。久坂这才心情好转，一笑，“走罢，小鬼，我得把你送回去，原封不动的把你绑好，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干，有点小激动。”
“......”
那一夜没有人发现高杉中途的失踪，倒是侍女们奇怪起来，一夜过去，苹果树莫名其妙的少了那么多果子。
久坂真瑞有段时间因病而足不出户，并不代表她不明白外面的局势。比如说萨摩的战局，比如说政廷的动荡，这一向是她喜欢栖息在花柳之地的原因，更何况她从不在平淡的‘昼见世’之刻现身，所以每每点中的都是陪侍达官贵人的太夫们，甚至有时候她还会一逛长州唯一的一家阴间茶屋——男色繁盛之地。不过倒没有江户的那家规模大，这是一点可惜的地方。当然了，就连这小村落之中的那么点暗流涌当，她也全部尽收眼底。
于是她先去拜见了长州的世子——毛利元行。当然，也不能称是拜见，因为凭她的身份怕是连藩主家门也靠近不得一分，她自是在门外等了几个钟头，才看到这位大兄弟从后门偷偷溜走的模样。久坂扇子一扔，正砸中他的后背，毛利元行吓了一跳，大骂一声‘见了鬼了’拔腿就跑。
“好久不见，元行小哥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呆啊。”
“喂！你、你、你是！天哪！真见鬼了！”
“我太伤心了，你竟忘记了我，你可还记得你长水痘时被庆荣大人责令不准出门，是我偷偷去找你的么？”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其实毛利元行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便面露喜色，只是他不大相信，这个早就死了的人物，怎么会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虽然这一别就是十年，但她的眉眼其实并未变化太多，还有...还有这幅男人的打扮...
“家父时常向我提起，感谢令尊及时救治了母亲，这份恩情毛利家永远不会忘记，”元行虽是养子，但其养母都美姬，也就是如今藩主的妻子却待他如己出，于是养母子的关系一向很好，“还有你的下落，我问过君华好多次，她只说你死了，我、我伤心了半天...还有，你怎么是这幅样子？这男人的装扮一点都不适合你。对了、我要去通报父亲大人！”
见他支支吾吾涨红了脸，语句零碎真是激动的很，久坂心中不免心生暖意，却是抓住了他的手，道，“不急，不急，我自是会拜见令尊的。我倒想问问，令尊是否——知晓一件事，这件事便是关于...松下村塾的吉田松阳。”
“吉田松阳？”元行眉头一皱，“最近听清水的那几个家伙谈起过，好像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浪人...父亲也曾听说过，不过并未有什么想法。”
此时的久坂脸上并未浮现平常她所惯用的轻浮神色，而是满满的严肃，“我希望松下私塾能得到藩主的庇佑，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此行来见你用了我半天时间，身体甚虚，恐怕今后我并没有精力频繁前来。元行哥哥，真瑞斗胆托付你一件事，我希望主上不要听信小人的谗言，白白辜负一位人才的赤忱之心。这件事，唯有世子你能做到，你虽并非令尊真正所出，但藩主庆荣大人却独宠爱你。”
“可、可即便家父如此，但唯恐说服不了我长州家臣们...”
她微笑点头，“你同意便好，其余的只凭造化，我的造化。”调皮的眨眨眼，“我还想询问一件事，长州侧用人、高杉小忠太大人为人如何？可值得信任？”
“我只知他是家父所信任的武士，其余的...唔，”元行略一思索，“我倒听闻长井先生与他甚好，说不定...”
“长井雅乐先生是我尊敬的对象，奈何父亲生前与他理念不合，说实在，我也不太喜欢他。”
“唔，听你这么一说，你这次前来，全然没有探望我的意思，倒是心头挂念着那个什么...”
元行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然幼时的相处让久坂草草敷衍糊弄了过去，几番好话下来，两人分别，此时夕阳西下，可夏天的炎热却丝毫不减。
回到松下村塾的时候，天已完全暗了，她行路快，路太长，腿痛脚痛。远远见看到村塾的门口挂上的灯笼，像是指引她一样，未免她在黑暗中寻错了路。
进屋的时候，松阳正在讲台上收拾讲义，见她进来，和煦的微笑，“这次让我等得有点久。”
那时久坂真瑞头一次有了萌发的怪异心情，她很开心，她终于清楚的感受到了一种联系，一种很细致微妙也相当紧密的联系维系在她与这个男人之间，这样的感觉委实不错。
于是她闭上一只眼，用扇子挠挠后脑勺，慵懒的笑笑，“其实你不用等的，因为我迟早都会回来，松阳，到时候可不要嫌我缠人缠的紧哟。”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浪家子（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