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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变故陡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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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变故陡生
云霄连城的大厅内,四人分宾主落座。
说是落座,真正正襟而坐的只有练九霄与赵临渊两人。
徐长梦刚沾到椅子边,便已将整个人瘫软上去,须臾之后连半点动静也没了。虽然号称“半睡半醒”,但实际上他每天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要多得多,如果吃饭和如厕也可以在睡觉中完成的话,估计他宁可一辈子睡死过去。
叶阳天霜却连椅子边都没沾到。他远远地站在窗边,像一棵披霜挂雪的孤松,目光从窗棂间望出去,不知投向何方。他想坐的时候,即使是在山顶带着湿气的岩石上也能坐一整夜,他不想坐的时候,就算你在宽大舒适的软椅上铺满雪狐皮也没用。
练九霄命下人看了香茗,礼节性地寒暄几句后,切入正题:“不知紫衣侯突然造访敝舍,所为何事?”
赵临渊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好像时常都在笑,每一次的笑都能让人产生不同的感觉,就比如现在,他的笑亲切而诚恳,像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一样柔润,叫人看了之后,忍不住想要打开门窗,去迎接仲春的温暖气息。
他微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贸然拜访,实在是有事相求。”
练九霄道:“小侯爷说笑了,若是有什么事连你们也办不到,天底下还有谁能办到?”
赵临渊摇头道:“城主说错了。人各有所长,这世上有很多事哪怕你本领再高、名声再大,也不一定能办到。就比如说,若是叫我管理像云霄连城这么大的一块地盘,要不了多久,只怕连屋顶都会被人拆去抵帐。”
练九霄的脸上已有笑意。这个江湖上出了名的有钱,也出了名的风流的紫衣侯,竟然比他想象中的要谦和可亲、善解人意得多。他心底好感既生,语气中便少了几分疏离戒备:“若是练某力所能及之事,小侯爷不妨直说。”
赵临渊啜了口茶,不急不慢地道:“练城主可曾听说过九星贝叶?”
练九霄一愣,道:“听说过。”
赵临渊道:“只是听说过?”
练九霄笑道:“不止听说,我还卖过。”
赵临渊道:“看来十年前练城主在京城拍卖了一颗九星贝叶果的事,是真的了?”
练九霄道:“是真的。九星贝叶十年结一次果,一次结九颗,当年我只卖了一颗。”
赵临渊问道:“另外八颗呢?”
练九霄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道:“送人了。”
赵临渊语塞。如此珍稀难得的灵药,他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送人了?
练九霄见他脸上浮现叹惋之色,怔了怔,若有所悟地笑道:“那东西虽然稀罕,大多数人却都不希望用到它。当年我拿了一颗交给钱庄拍卖,不过是想从京城那些富得流油的世族子弟身上敲一笔罢了。”
他望向赵临渊的目光中,忽然掠过一抹玩味而暧昧的幽光,低声道:“若是小侯爷想要,今年正好有新结的果子,小侯爷尽管拿几个去,不过用的时候要小心,药效太过恐伤元气。”
赵临渊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觉也随着压低了声音道:“城主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练九霄倚过半个身子,凑到他耳旁低语了一番。
赵临渊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硬了,两颊竟隐隐透出一层窘迫的薄霞。
恐怕洛阳的如云美女打死也不会相信,风流放诞的紫衣侯,居然也会脸红。
赵临渊忙咳了一声,截口道:“不是我想要。”他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大厅,目光像一根带钩的鱼线,死死勾在站在窗边的那人身上。
练九霄顺着那根线看过去,惊道:“他想要?”
赵临渊用力点头。
练九霄望着叶阳天霜傲岸的背影,眼中五味杂陈,叹息道:“如今我终于相信,上天永远不会让一个人完美,越是接近完美,就越会留下难以弥补的缺憾。”
赵临渊也叹道:“幸亏我离完美还有一段距离。”
练九霄道:“回头我把新结的九颗都送给他,至少能用上三年两载。”
赵临渊忍着笑道:“到时你最好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会遇到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练九霄道:“胸口被叶阳天霜的剑刺出一个洞?”
赵临渊道:“不,是两个洞,前后各一个。”
九星贝叶果虽然已经结成,离熟透还有一些时日。练九霄私底下对赵临渊说,最好再等两三日,摘得早了怕对药效有影响,赵临渊扯着嘴角点头称是。
于是练九霄一面设宴款待,一面大力挽留,对这样热情豪爽的主人,恐怕没有哪个客人会拉下脸来拒绝他的好意。
顶着别人面皮的左川孜有些头疼。他很想早点离开,却又不方便出面谢绝,实际上,为了尽量减少与练九霄碰面的机会,他一连好几个时辰也不出厢房半步。
叶阳天霜不置可否。
也不知谁在他面前提起,云霄连城后山有一处深潭,叫做“剑冢”,相传曾是秦时一位铸剑大师隐居之处,蒙恬带兵修筑子午岭直道时,前去拜访过那位大师,传达始皇帝的任用旨意,却不料大师不愿亲手铸造的兵器染上黎民鲜血,便将所有刀剑沉入潭底,自身也殉剑而亡。自此之后,后山深潭常在夜半时分发出锋刃相击的异响,有时见冷光寒气直冲斗牛,迫得群星敛色、朗月无光。
当天夜里叶阳天霜便失了踪影,杳无音信。
左川孜似乎并不担心,只是感慨道:“一个人若是可以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去留如风,也是一种境界。”
少了那两道冷冰冰的目光,赵临渊的心情顿时愉快起来,却也不去找乐子,整日待在屋里与左川孜下棋聊天。
直到两天后,练九霄派人来请他们。
赵临渊与左川孜一进门,练九霄便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紫玉盒子,朝他们道:“一共九颗,一颗按当年的拍卖价是一百五十金,加上储物不腐的玄冰寒玉盒,总价一千七百五十金。小侯爷会不会觉得太贵了?”
赵临渊道:“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不知城主收的是现钱,还是交子?”
练九霄摇头道:“既不收现钱,也不要交子。”
赵临渊奇道:“那收什么?”
练九霄眼中含着笑意:“收一个朋友,不知能不能收得到?”
赵临渊一怔,而后走上前去,拍着练九霄的肩膀笑道:“这个朋友现在是你的了。”
练九霄笑着把玉盒递给他,“打开看看。”
赵临渊打开盒子,指头大小的红果并排躺在底座上,表面光如涂蜡,仔细看去,浑圆的果身隐隐有暗纹流转,仿佛内中孕育着活物一般。
他有些好奇地轻触其中一颗,那红果却在指尖触及前的一瞬间,遽然爆裂开来!
赵临渊只见一道极细的赤红影子朝自己面上急射而来,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满弓强弩。
咫尺之间,猝然发难,就算是高手也避之不及。
赵临渊却不仅仅是高手。
他遇到过不少武功深厚的对手,也经历过不少惊险愁绝的厄境,因为他虽然不喜欢别人打探他的秘密,自己却好奇到什么古怪事情都想一探究竟。
有的时候,应敌经验甚至比本身功力高低更重要。
他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穷极生变,将腰身朝后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然后把自己当作一根牛筋弹射出去,堪堪擦着红影而过。
被抛到半空的玉盒中发出了噗噗轻响,仿佛又有好几道红影破壳而出,拖曳着赤色的微芒,流星火箭般朝他射来。
他人在空中,十指一弹,数道指风凌虚击出,可那些红影居然也有意识似的,扭曲着躲了过去。
赵临渊背上微微渗出冷汗。
上一次夜林遇袭已算是阴森恐怖了,这一次的敌人,却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他甚至在交手之后,还是弄不清楚这些在空中像红线一样飘来荡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许,这些根本就不是“东西”?
赵临渊脚尖在桌沿一点,凌空翻了个跟斗,手指抓到柱子旁的一团帷幔。他像渔夫撒网一样把灌注了内力的帷幔抖出去,将那九条红影全数罩入其中,手腕急速翻转之下,帷幔竟被他绞成了一个大包裹。
包裹还在不停蠕动,好像里面装了九条纠缠扭动的长蛇,然后猛地一震,一团蒙蒙的红雾透出帷幔,向四周扩散开来。
他的鼻尖刚刚嗅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气味,连念头都来不及转,就像抽空的麻袋一样瘫软下去。
第一道赤影射出的时候,左川孜便已跃身上前。
有人出手封住了他的去路。
练九霄。
他的掌风就像漫天的大漠狂沙,迅疾、猛烈,铺天卷地,武功竟比十年前高了数倍不止。
左川孜的身影如同这风暴中的一片树叶,柔弱无主地飘忽着,每当狂风想要把它攫住揉碎的时候,它却总能以毫厘之差闪避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对拆了二十招。
第二十一招时,练九霄半途中猝然化掌为爪,朝他脸上抓来。
指尖尚远,指风已至,竟然比掌风更加凌厉。左川孜急退,只觉面上微凉,原来那层薄薄的面具受不住气流的锐利变化,裂开了一条缝隙。
练九霄倏地收了劲力,漆黑如墨的眼中,忽然放出阴狠冷厉的光,仿佛那两口涧潭里储的不是水,而是深深的怨毒与仇恨。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左川孜,果然是你!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左川孜无法承受他的目光似的垂下眼睑,沉默半晌,慢慢伸手摘去面具。
练九霄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拳头捏得青筋毕露,骨节爆豆般咯咯作响。
左川孜低声道:“已经过去十年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下。”
练九霄一声冷笑:“放下?欠我的债,你说放就放下?”
赵临渊曲起单膝坐在地上,身上明明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脸上却仍然一副悠然自如的神情,“债?什么债十年还还不清,钱债?血债?”
练九霄咬着牙,面色铁青。
左川孜面上越发苍白,仿佛笼了霜的秋叶,在凉风中抖落一丝倦郁与无奈。
赵临渊的脸色忽地变了,他看看练九霄,又看了看左川孜,愕然道:“难道是……情债?”他恶狠狠伸出一指,点着左川孜,指尖却有些哆嗦,“你……你怎么能……”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满眼不甘:“你那时才多大!十四岁!你说,他是怎么骗了你的?!”
左川孜在练九霄暴怒之前,平静地道:“不是他骗了我,是我骗了他。”
赵临渊气得双肩发抖,似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仿佛夜归的旅人拂去衣襟上的最后一片残雪,左川孜的神色忽然变得轻松通透。
他长舒了口气,慢慢说道:“十年前,我在一次外出寻医的时候,偶然结识了游影。”
赵临渊道:“游影?是那个‘无影盗’游影?”
左川孜点头道:“当时他还是个未成气候的小蟊贼,手上恰好有一颗侥幸偷来的凤麟丹。我愿以重金相购,可他却死活不肯出售,最后开了个条件,说是想要盗取云霄连城的避水灵犀,因为防范严紧屡次不能得手,如果我能助他取得,就把凤麟丹送给我。”
“我那时年少气盛,经不住他的怂恿,便同意了,由他给我改易了容貌,混入云霄连城,避水灵犀没找到,却意外撞上了还是少城主的练九霄。”
左川孜看了一眼练九霄阴沉沉的脸色,微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游影会临时起意,给我化了个女子容貌。”
赵临渊恍然,接下来的情节大概是练九霄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一见钟情,左川孜骑虎难下,只得潦草应付以求脱身,练九霄为讨佳人芳心,将避水灵犀拱手相送,却不料对方携宝而逃,从此再无音讯。待到练九霄得知事情真相,满腔热血顿时化作寒冰,过了十年依旧恨意难平。
练九霄眼中恨意深然:“我早就说过,永远别再让我见到你!”
左川孜叹道:“我知道,但我这次不得不来。难道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么?”
练九霄道:“有。”
左川孜露出期待之色:“什么办法?”
练九霄道:“你死,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
“死”字出口的时候,蓄势待发的手掌已挟十二分真气击出,待他说到“一笔勾销”,左川孜全身要害都笼罩在凌厉霸道的劲气之中。
白茸茸的袖口似有一道流星的亮光闪过,左川孜的袖中剑终于出鞘。
剑刃白如玉、薄如纸,仿佛清夜波光般荡漾出迷离之色,却又看不分明,剑太薄,太快,以至于空气中只留下虚影划过的痕迹,而不见实体。
他的袖中剑,莫非就是传说中“有影无形”的古剑承影?
练九霄在无数明昧不定的剑影下,一时找不出半分破绽,只能提身急退。
背后却凭空伸出了鬼魅般的一只手,疾点向他腰间的软麻穴。
练九霄大惊之下,拧身躲避,这一耽搁,只得眼睁睁看着逼近的剑气割破衣襟。
从他长衣裂开的胸前,忽然飘落一条柔软轻薄的东西。原来是一根细细的、天蓝色的绸带,绑上头发上的那种绸带。
剑气蓦然产生了一瞬间的停滞。
练九霄眼中精光乍现,迸发出一股决绝的杀气,趁着剑气瞬间的凝滞,狠狠一掌击中对方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