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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 102 章 ...

  •   路卡后来的课程就回归了计划,西方音乐史,从基督教早期开始,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往后捋。
      学生都很喜欢他,没有语言障碍,温柔耐心,长得还好看,稳稳当当的最受欢迎教师。每次下课都有学生围着问问题、办公室里也总是热热闹闹,把那个受命盯着他的主任急得够呛。
      一个学期,《西方音乐史》上完格利高里、文艺复兴、歌剧,第二学期再上完古典时期,路卡教完了自己的第一届学生,然后是第二届。
      又是一个冬天,距离英美敌侨被日本人抓走都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期间关于处置犹太人的传闻层出不穷,可犹太人还是过完了两次逾越节、两次七七节、乃至了两次新一年的赎罪日。
      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二月,还在寒假期间,一份通知在各大报纸和电台头条播报了出来。

      “《关于无国籍难民之居住及营业之布告》。”照宁艰难地读着这条刚送来的紧急新闻,嗓子发干,“一,依据军事上之必要,自本日起,凡居住于浦城地区内之无国籍难民,必须于昭和十九年五月十八日前,将其住所或营业场所迁至指定区域内……四,凡违反本布告或有妨碍本布告之实施者,决予严惩不贷。……签发者:浦城方面大日本陆军最高指挥官、浦城方面日本海军最高指挥官。昭和十九年二月十八日。”

      照宁只读了这段,就觉脑子里轰轰作响,停了十几秒钟,才想起去抓下一张稿纸。可稿纸上的字都在乱飞,他勉强扫了几眼又扔开,手忙脚乱地插了一段音乐。

      指定区域。
      犹太人必须进去、别人不许进去。
      那就是隔离了。

      当然,这不是最糟的,起码比敌侨集中营好、更比沉船海底好。
      布告里规定的区域不小,是日租界的一部分,里面好歹有菜场有商店,勉强还算是生活,不是拘禁。
      要关多久?允许偶尔离开隔离区吗?会不会这只是日本人的第一步?接下来,那些更可怕的传闻会不会付诸实践?
      三个月,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前一阵意大利人投降,大家暗地里已经在悄悄期盼胜利的曙光。谁曾想,日本人在这种时候还想起整治犹太人来了。
      照宁心神不属,音乐之后的新闻又说错了好几句。

      他这个时段播音刚结束,窝罗毕约夫的电话就进来了,骂得声如洪钟:“你怎么回事?!今天没带脑子出门是吗?才报了三条新闻就放音乐!放个屁的音乐!将近半分钟没声音!还磕磕绊绊话也说不清楚!你不想干了是吧?!”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照宁心虚又心慌,一边道歉,一边脑子里还是在想那条布告。

      他听到电话那头谢苗诺夫在帮他说好话:“可能是第一次碰到临时插播的新闻,不太有经验。”
      窝罗毕约夫可能觉得有道理,唔了一声,朝话筒说:“反正扣工资。”
      “……哦。”

      窝罗毕约夫准备挂电话,照宁却追问:“那个,关于那个犹太人隔离区,您还听说过什么吗?”
      “什么听说什么?”

      “就是……为什么是搞了个隔离区呢?”
      “哦,你是希望把他们也送到敌侨集中营吗?”

      “不是!不是不是,当然不是……”照宁在电话这头几乎要翻白眼,他难道很像杀人狂吗,“就是……都已经过了两年多了,怎么还是关起来了呢?”
      窝罗毕约夫气咻咻地哼了一声,嚷道:“盖世太保说要抓,日本人不想抓,就拖到现在了!”

      照宁一愣:“日本人不想抓?”转念想想也是,东亚人对犹太人都没什么概念,没仇没怨的抓了干嘛。
      “一九零五年俄日战争知道吗?!”窝罗毕约夫的嗓门突然高了八度,震得照宁耳膜一鸣。
      照宁当然知道,小学老师就说过那是中国的耻辱,想起来就有气,顿时也提高了嗓门:“知道!!!”
      窝罗毕约夫大概也被震了一下,过了几秒才说:“你知道为什么日本人会赢吗?”
      照宁才反应过来这仗和俄国人有关,难怪回答得不情不愿的。为什么会赢?你们沙皇不行呗!口头上却只得说:“不知道。”
      “因为有个犹太富翁,看不惯沙皇,就借了十万英镑给日本人当军费!”
      “咦?”照宁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日本人现在算报恩?”
      “报个屁恩,不敢得罪而已,怕它得罪过犹太人,下一次犹太人就借钱给它敌人了。”
      “哦……也是……”照宁内心也不太想认为日本人是知恩图报的,那还是欺软怕硬这个理由比较舒服。

      挂了电话,照宁又研究了一会儿布告,再梳理了一下窝罗毕约夫的解答,心头略定。既然日本人不想太得罪犹太人,那,应该是没有杀身之祸吧?
      最致命的担忧放到一边,别的念头顿时争先恐后纷至沓来。

      三个月……再过三个月路卡一家就不住在他对面了。
      只这一个念头,照宁就瞬间心乱如麻。
      九岁以前的那户邻居如今只剩模糊的记忆。而路卡住在他对面,这几乎已经像个生活常识颠扑不破,这就跟礼拜天不用上学、没电就不能开灯、自行车漏气了要补胎一样理所当然。
      甚至他俩都已经习惯分别从前门和后门回家,因为这样可以一起走完最后一段路。有时候照宁独自回来,还是不自觉绕了一圈,进家门才想“咦我干吗不从另一个门进来。”

      这天回去,照宁又是多绕了半圈,却呆呆地看着三十七号,犹豫了半晌,还是转身进了自己家门。
      晚饭之后,路卡却先来敲了门。
      这个消息定是人尽皆知、不必藏着掖着了。
      照宁打开门就看到路卡一脸苦笑,伸手就一把抱住他,这才看到后头还跟着舒尔茨太太。照宁在路卡背上用力拍了两下,放开:“舒尔茨太太,请进请进。”

      “谈先生谈太太……”舒尔茨太太走到客厅坐下,神情憔悴嗓子微哑,“有个,不情之请……”
      照宁坐下,有些忧伤地看着路卡。
      路卡垂着眸,显得睫毛格外长,投下一片阴影,微微颤抖。

      照宁想着,日租界划成隔离区的那片房子都是又破又小,路卡他们都住惯暖气自来水的,要怎么过。
      他一百零一次想,路卡就不该回来,这里真是一年比一年倒霉。
      日本鬼子那群没用的,怕得罪就好人做到底呗!如今既没奉承住德国盖世太保、又还是得罪了犹太人……什么狗屁东西。

      等他回过神来,舒尔茨太太都说完了。

      “没问题的。”谈峻时诚挚又沉重,“放在我们这儿的东西,我们列个清单,签上字,你们收好,就当收据。等你们回来,我们一件件完璧归赵。”
      “不不。”舒尔茨太太摆了摆手,苦笑了一下,“要是不信任,也不来请你们帮忙了。这年头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万一日本人要来搜查,还要害你们担责任,要是被查没就查没、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需要应急也尽管拿去卖……说句实在的,容易带的我们也就带走了、笨重的家具也就只能留着……剩下那些不上不下的银器什么的,放在你们这里其实也挺占地方,你们随意处置便是。”

      谈太太叹了口气,直摇头,朝照宁道:“你多帮帮忙,他们要搬东西、理东西,你有空都去帮着点。”
      照宁点了点头,又强颜欢笑安慰道:“我今天问了苏联电台的台长、塔斯社社长,他说日本人不想得罪犹太人的,拖了那么久才出决定也是一直在和纳粹磋商……所以,就是生活条件可能差一点,别的,应该还好。”他又压低嗓音,“熬到日本完蛋了就好了……意大利已经投降了,苏联也已经反攻到列宁格勒以外了,太平洋上日本人也吃了好多亏……快了!”
      大家都点头应声,可谁都不知道这“快了”到底能有多快。

      楼上传来婴孩的啼哭。
      仰明被抓的时候,照宁也问过父亲是不是顶多一两年、是不是就快了……可如今,说好听点,盟军也只是止住了颓势、进入有来有往胜败不明的状态。
      大家依然还在等那个“快了”。

      舒尔茨太太勉强笑了笑:“多多这声音真是洪亮,是个健康的孩子。”
      谈太太隐隐听着燕姝哄孩子的声音,叹息道:“要是她能早点见到爸爸就好了。”
      相对无言。

      将舒尔茨太太和路卡送到门口,却见李妈拿着两个馒头塞给门口那个瑟瑟发抖的流浪者,小声道:“你去别处吧,好吗?”
      那人蓬头垢面几乎看不清年纪,他抓过馒头就狼吞虎咽地干塞了一个,又野狗护食一般牢牢抓着另一个。他那么虚弱,以至于光靠另一只手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于是他先艰难地把坐姿换成跪姿、再颤颤巍巍地撑着地站起来,最后一瘸一拐走了。
      又是冬天,每天早上都是几车几车冻死饿死暴毙街头的尸体,浦城家家户户遇到门口坐着躺着乞丐的,都是这样赶紧抓点吃的把人送走、就怕死在自家门口,这个月里单照宁瞧见李妈塞给乞丐的就有几十个馒头了。可谁家也不敢多给,只怕乞丐聚拢来,那是没人吃得消的。

      这还多亏静安里是有门卫的,到了隔离区那片,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为了吃的打架斗殴只怕都是常事。时常有新闻说到皮包和米袋面袋被刀片割开的,再往下,拿刀明抢只怕也是早晚的事。

      照宁心里难受,一拉路卡,对舒尔茨太太笑笑:“让路卡先上去看看大概需要腾多少地方出来吧?我们先收拾起来。”
      舒尔茨太太点了点头。

      在三楼房间里坐下,照宁细细看了一眼路卡,忍不住问:“怕吗?”
      路卡嘴角牵动了一下,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我,这两天老想起诺瓦克先生。”
      “谁?”

      路卡忽而脸上微微一红,笑得有些羞涩。
      “你你你!”照宁瞠目结舌,“你不会还喜欢过他吧?!”

      路卡抄起一个枕头又砸过去,脸更红了:“去死!”
      “不知者无罪!别打别打!那你脸红什么!没事你脸红什么!”

      路卡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枕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那时候英语课上,我写过一篇作文,叫《我的好朋友》,被诺瓦克先生当堂表扬过。”
      照宁“咦”了一声,把头探过去:“你写的是我吗?是我吧?!”

      路卡脸还是红微微的,点了点头,心里沉重的土块像被什么嫩苗拱了拱,松开一个小缺口,往地底下送了丝氧气,有种奇特的羞涩和甜蜜。
      彼时写着那么稚嫩纯真作文的自己,怎么会预料到现如今呢?

      照宁脸上笑得得意洋洋,心里却异样地难受,唤路卡:“喂,好朋友?”
      路卡没答应,荡着双脚,仰头看着天花板,笑得复杂。

      照宁低着头,也在床沿边荡着脚。
      路卡总是这么安安静静地对他好。如果是他,作文写到一半已经恨不得糊在路卡脸上了。
      过了会儿轻踢了路卡一下:“然后呢?”

      路卡“哦”了一声:“后来作文被乔基亚嘲笑了。他,不太看得起中国人,你知道的。”
      照宁“切”了一声,没接话。

      “然后诺瓦克先生就突然发火了,朝乔基亚扔书、拍桌子……他觉得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在波兰的犹太人,处境一直比我们在西欧的艰难、当然比乔基亚就更艰难了……他发火把我们吓一跳,结果他最后只是像祈祷一样,说希望我们不要再碰上那样的日子。”
      照宁转头看他。

      “还好诺瓦克先生前几年就病逝了……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路卡至今记得诺瓦克先生当时那悲悯的神情和老浊眼中的忧惧,“他妹妹就是当年在隔离定居点被人乱石砸死了……”
      路卡的声音忽然颤了颤,侧过身猛然紧紧抱住照宁,死死埋着头。

      他当然是怕的,而且怕了很久。
      他害怕晚上美国战机空袭丢下的炸|弹。
      他害怕虱子跳蚤带着致命的传染病。
      他害怕亲密师友会死在敌侨集中营。
      他害怕看到那群白鸽血肉横飞。
      他害怕搬去一个陌生而混乱无章的地方。
      他害怕隔离区里会发生诺瓦克先生描述的那些可怕的暴行。
      他害怕离开照宁。

      他和照宁不一样,他八岁就经历过路德维希的死亡。那种死神镰刀突如其来、鲜活生命消失于电光火石一瞬的恐怖,在小孩心里深种,几乎是永恒的阴影。
      只是他命令自己一定要勇敢坚强,从在美国决定要回来那一刻起,就必须是这样了。

      可这一刻,想着九岁时写的作文,童年那个胆小怯怯的路卡又不可抑制地跑出来,迈着小短腿,眼里含着两包泪要去拉着小伙伴照宁的手说,“我害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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