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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 10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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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告别演出不久后,便是九月开学。
黑暗中的星芒只是一闪即逝,要苟活,便还是要在黯淡中前行。
路卡告诉照宁自己决定去音乐学院就职时,是颇忐忑的,却不料照宁毫无芥蒂反而大拍其肩,鼓励道:“好好好!就那么些坑,占了一个是一个,你们好老师不占,回头就被日本人汉奸占了,学生还能学什么好?!你们是教书又不是替日本人办事,你们要是都不干了,苦的是中国学生嘛!”
被照宁这么一说,路卡顿时有些豁然开朗,心里舒服多了。
于是九月二日路卡有课的头一天,他提早了一个多小时便到了。
整理了自己的办公室、复了一遍本课要点,愉悦地又爬到顶楼去看鸽子。
顶楼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路卡愣了一下,大前天他过来还一切如常,怎么才两三天功夫就连鸽舍都没了?
他快步下楼去问门卫,那人也是新面孔了,不太认识他,客气道:“老师你问那些鸽子啊?昨天开学,有教育局的领导陪同日本官员来参观。那个日本人说教室窗台上有鸽子粪,又脏又臭,不像个学校,就让人把鸽子都杀了、鸽舍拆了。”
路卡木然呆了两秒,才眨了一下眼:“杀了?!”
“啊,是啊。说起来学校里有那么多鸽子是挺奇怪的吧?学校怎么会养鸽子呢?”那新人挠了挠头,又自问自答,“哦,你比我来更晚,更不知道了。”
“都杀了?”路卡忽然提高嗓音又问了一遍。
那人吓一跳,小心翼翼觑着他:“嗯,二十几只吧,我看着他们杀的,在后头那个垃圾场。”
路卡死抿着嘴唇:“……埋,埋哪儿了?扔垃圾桶里了?”
那人声音更小了:“好像,他们说拿回去炖汤吃。”
路卡嗓子口漏出一声悲音,又赶紧捂住了,转身往楼顶跑去,经过陶先生遗像时,心里一阵绞痛。
天台上真是扫荡得干干净净。路卡沿着边走了一整圈,才在阴沟边上找到一片带绒的鸽羽,灰白色,是贴肉的那种软毛。
路卡蹲下身,把它捡起来,托在掌心。那若有若无的柔软感觉就像那些羽毛还没硬的小鸽子.小鸽子们叫起来更像小鸡,软绵绵小小声叽叽叽的,不是大鸽子的咕咕声。
它一定很害怕吧。
路卡一瞬间悲从中来,绵绵不可断绝。
良久,他才缓过劲儿来,把那绒毛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擦了脸,慢慢下楼。
几乎是踏着铃声走进教室,站上讲台。
底下学生有些惊讶,这个老师实在是年轻了些。
又有几个女生交头接耳:“你觉得他是不是哭过?”顿时就生出了几分好奇和亲近。
路卡翻开备课的本子,看了一眼,低头几秒钟,啪的又把本子合上了。
“同学们大家好,我叫路卡舒尔茨,大家可以叫我的姓,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一口江南口音的中国官话,底下更好奇了。也有听说过他的,在传播小道消息:“听说他小时候来的浦城,还会说浦城话嘞。”
“我上的是《西方音乐史》,但我想了想,今天第一课,改给大家说一说这所音乐学院的校史。”
他的神情那么凝重,学生们渐渐安静下来,隐隐觉得他将要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路卡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起头,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羽毛,定定神,才开口。
从陶先生当年筹经费、找老师、招学生开始,那样娓娓道来。许多童年时半懂不懂的细节,在如今自己踏入社会、晓得做事做人的艰难之后,才倍加感慨钦佩。
他说到第一届从五湖四海来应试的学生,有穷有富,有的弹得流利,有的从未摸过钢琴。他说着,从底下学生们的脸上看到了共鸣。
他说到陶校长终于说服孔蒂让大家参观乐团排练,观众席里那几个小时的鸦雀无声震惊了乐团成员。
他说到古谢夫先生和陶先生联合举办的匿名作曲比赛,最后音乐学院的学生如何在获奖名单里骄傲地占据了大半壁江山。
甚至说到陶先生如何煞费苦心,拜托宋杏抟先生教自己中国音乐和笛子。
路卡从来没有面对那么多人、脱稿即兴说过那么久的话。可他竟说得条理分明、绵绵不绝。连他自己都吃惊了。可他又顾不上吃惊,心里有什么东西推得他磅礴喷涌,不可抑制,以至于当故事讲完,戛然而止,绷断在最高音,空气仿佛膨胀到极致又猛然收缩,徒留一室的真空地带。
没人开口。
路卡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言归正传:“西方音乐史,和以后我要教的《对位法》等等,都是西方的音乐体系。不同的文化会有不同的音乐,中国的丝竹戏曲,美国的爵士,南美的舞曲,都是不同文化下的产物,都值得学值得了解。然后学以致用,写你们自己的音乐……希望有一天,我给你们的师弟师妹上课,可以拿一首你们作的曲子作为案例,那会是我的骄傲,也是音乐学院和老校长的骄傲。”
教室里很安静,直到外面响起铃声。
路卡向大家点头致意:“下课吧。”
突然间,掌声雷鸣。
路卡眼圈一红,又鞠了个躬。
教室后门有两个人快步走开。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怒斥道:“这人怎么回事?哪国的?苏联的?”
“啊不是,校长,他是德国人。”
“德国人?盟军这么拆自己人的台做什么?才第一节课就敢这么公然煽动民族情绪!列了一堆音乐,为什么没有日本音乐?嗯?”
“哦,他是犹太人……”
“犹太人?犹太人……哼。”那新来的校长转了转手腕,眯了眯眼睛,“你盯着他点,别让他组织什么活动……犹太人,秋后的蚂蚱,还不老实!”
“是是,一定……那要不要,把他开掉?”
“先不必,看看日本政府到底打算怎么处置犹太人再说。”
“好的校长!”
路卡回到家的时候几乎精疲力竭,悲伤和振奋都太花力气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找了照宁。
照宁吊儿郎当地坐在秋千板上,幼稚地享受着刚把加布里尔气走获得的战利品位置,得意洋洋地踹一脚地面,荡起来:“怎么啦?第一天上课不顺利吗?”
路卡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摇了摇头:“鸽子都死了。”他顿了顿,看了看照宁的反应,补充,“日本人干的,还,带回去煮汤了……”
他本以为照宁要跳起来大叫大骂、他几乎怕他翻下来摔倒,却没想到照宁还是稳稳地坐着,只是有一瞬的失神,然后低下了头。
他几乎有些生气,照宁沉默了几秒,然后开了口:“其实这并不最糟糕的。”
路卡惊诧地望向他:“还能怎样?”
照宁重重吐了口气:“想想列宁格勒……日本人要是没杀,再往后,可能学生们就开始偷着宰了吃了。”
路卡瞬间瞪大了眼睛,腾的站起来。
照宁知道他的意思,索性说完:“就算知道是老校长的鸽子又怎么样呢?他们连老校长都没见过。”
路卡慢慢坐下,闭了闭眼,苦笑:“也对……”
照宁刚想出言安慰他,路卡忽而又自己纠正道:“也不对……我觉得,被日本人吃了依然还是最糟糕的——如果陶先生地下有知,多半还宁可给学生吃了,好歹补的是学生的身子。”
照宁有些意外,跳下秋千用力一拍他:“哎呀!我觉得你很有进步!”
路卡白了他一眼,心里依然有些意外照宁竟会提前想过这些鸽子最糟的结果。照宁打小就是脑子快、有急智,而如今这样,竟开始隐隐有些谈峻时深思熟虑的风范了。前些天鼓励他去音乐学院就职也是,和以前风风火火的样子渐渐不同了。
长得……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傻了吧唧地在荡秋千。
路卡忍不住微微笑。
“笑什么?你?”
路卡有心气他:“我在想,反正有工资了,我要不跟着你一起往龙华集中营里寄点吃的、寄点药?”
照宁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瞬间横眉冷对:“哈,寄啊,我替仰明谢谢你。”但他一想到路卡还要给范戴克那个混蛋寄东西就气得装不下去,立马反口怒道,“寄寄寄,寄个屁!赚工资了骨头轻了是伐?欠缪大哥的钱还清了伐?你家供你去耶鲁的钱补上了伐?朵拉的零食买够了伐?侬钞票多得扑出来了是伐!”
路卡眼看着他的表情从暖春换到严寒,和深思熟虑也一下子几千里远,几乎被逗乐了。
照宁没好气地斜他一眼:“真是,幼稚!拿工资有什么了不起,看看我这种已经拿了一年工资的人,就明显沉着冷静!我这个即将要拿两份工资的人都比你沉着冷静!”
路卡马上好奇了:“为什么有两份工资?”
照宁答非所问:“虽然两份加起来也就跟你一份差不多高。”
路卡不耐烦地踹了秋千一脚:“啧!”
照宁“哎哟哎哟”张牙舞爪着稳住秋千,然后笑嘻嘻地冲路卡勾勾手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觉得,我碰到传说中的赤色分子了!”
路卡对这不太熟悉,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什么意思,大惊失色:“怎么碰到的?”
“那人啊,和塔斯社要合作,把塔斯社的一份俄语周刊翻译成中文周刊出版。但是中国人里会俄语的不多,他觉得我既然在苏联电台上班,肯定会俄语,就让我去兼职。”
路卡琢磨:“听上去挺正常的啊,你为什么说是赤,那啥呢?”
“哪里正常了?!谁不知道苏联杂志里都是苏联文艺掺杂一大堆红色思想……要不是为了宣传那个啥啥,谁做这个的中文译本。”
“唔……那你问他啊?”
“问了!他说他就是商人,说现在市面上的报刊杂志情况,和电台差不多,都要么吹嘘日本人,要么低俗色|情。要是能搞个不太一样的,应该会有人买。窝罗毕约夫同意他可以改一部分内容,也允许他插广告,只要通得过日本人审查就行。这人说自己是东北人,以前做伐木生意的,后来日本人占了东北么,他几乎就倾家荡产了……所以呢,如果能赚点钱,又能给日本人添点堵,他就挺乐意的。”
“唔……”路卡感觉自己又被说服了,“好像挺有道理的。”
“啧!啊呀,不是!”照宁摸摸下巴,皱着眉头,“讲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那个人那双眼睛,啧!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讲武侠小说,那里头眼睛不叫眼睛,那叫‘一对招子’!就是那种感觉!嗖,唰,看过来,哎哟,就是一对招子!我算明白什么叫‘招子’了!”
路卡觉得这个理由太扯了,噗哧一笑:“人家眼睛好,不行啊。”
照宁撇了撇嘴:“他还叫毕方,毕方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中国神话里一种会喷火的鸟,那多红!多赤!赤得都发光了!”
路卡这回索性大笑出来了:“你还是去中文报纸兼职吧,投稿连载写小说!你还叫照呢,照着照着说不定也发光发红!”
照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路卡同学,你进步真的很大啊!”说完,手上猛地使劲,捏得路卡吱哇乱叫,假作挣扎。照宁来劲儿了,沉着嗓子一摆功架道:“那毕方一双精光闪闪的招子朝谈照宁一瞥,高声问道:‘你做是不做!’谈照宁一捋髯口,张口吐出一道火光,骂道:‘呔!你这人不识好歹!如何不能好好商量再说!’说时迟那时快,那毕方拔剑就刺,将剑光抖成一罩寒光,端的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瞻之在左忽而在右!……谈照宁也不甘示弱,从怀里掏出一把口琴吹了起来,只将那毕方吹得耳膜轰鸣摇摇欲坠!你道他吹的是什么神曲?——”
路卡摇头,捧场地问道:“是什么? ”
照宁双目圆瞪,答道:“他吹的竟是“‘路卡是个小姑娘,害羞本领强!’”随机唧唧呱呱熟门熟路地继续唱了下去。
路卡一愣,随即气乐了,抓起天井里晒的枕头就砸过去了。
照宁编故事向来是不打草稿信口开河的,前几句开的河还挺像模像样各领风骚,末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一顺嘴唱到路卡上去,心里咯噔一下,惊觉这条河可能是一不小心开到花园口黄河决堤了……
自从在锅炉房“捉奸”、照宁自责是不是唱小姑娘把路卡给唱坏了之后,虽然路卡当时就不以为意,但照宁那张信口开河的嘴还真就没再哼过一个音。
他边躲着枕头攻击,边偷偷打量路卡的脸色,见他真的并不挂怀、完全还是几年前被取笑时的打闹模样。他心头一松,忽然就觉得十分快意了,越唱越来劲,越唱越开心,仿佛有什么蛰伏已久的忐忑在歌声中消融了,心也定了。
路卡打得手臂都酸了,也不知道照宁今天发的什么疯,先前还觉得他有乃父之风真是彻头彻尾的错觉。他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笑骂:“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