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回时》君莫思归

140、忆昔花间相见后(上)

　　七月初七, 夏已至深,太阳火辣辣的高悬中天。南秦王宫里为了准备大婚的事情正忙碌着，随处可见形色匆匆的宫人。

　　夜馨正好下值，与李元济在作着交接安排，“大致就这点事儿，王上大婚在即，万事不能马虎，需得辛苦大家一阵子了。”夜馨满面笑意，喜滋滋的攥着拳头擦了擦胸前铠甲上的白泽兽徽。

　　皇上圣旨下降卫国长公主，对南秦而言这是天大的荣耀，众人脸上也是一派喜气，“殿帅所言，末将等谨记。”李元济回的不卑不亢，态度上虽然很客气，实则礼貌却疏淡。这位空降的殿前指挥使，在职期间循规蹈矩，做事也认真尽责，经验上或有欠缺，但假以时日后不定也是个厉害角色。李元济对她之前的偏见稍有改观，但多少仍旧有点不服气。

　　“那就辛苦大家啦。”夜馨将盔帽别在腰间，拱了拱手后转身喜滋滋的下值准备回家了。

　　她悠哉悠哉的走在出宫的路上，夜馨一直知道老大心里有个人，在坤桑的时候，她见到过他身旁有个女子，可惜那时在赛马场边，人流如织，而她又覆着面巾，让夜馨瞧不见面容。只看见她颀长纤细的身形和老大站在一处，仿佛一对璧人。

　　这些时日以来他从远赴古兰到北去晋国而后又是去了多少地方做了多少事情是她并不知晓的，他一刻不曾停歇。若说他是为了南秦，为了天下，却似乎又都不是。夜晗早前曾在他不察的间隙里，窥探过他的内心，说他的心里并无权欲更无天下，夜晗瞧见他心中最深执的一处隐约是个女子的背影。

　　直到那日夜里他匆匆将吴归正招入宫中，将手中笔墨都未干透的折书交给吴归正，让他当即送往帝都呈给皇上，在他一字一句说出，恳请皇上下降卫国长公主的时候。夜馨也终于看明白了，他的心念之系是谁，他的情之所钟又是谁。他们的老大呵，坐拥南秦千里江山的君王，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天下，却又不是为了天下。

　　夜馨深吸了一口气，回望远处宫阙连绵雄伫，在阳光下显出天家气派。还未走到宫门前，就有人将她拦住，传来王上口谕，让她前往三清阁。

　　夜馨跟着内侍一路行去，转过廊下水榭，不远处就能看到三清阁，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旁梅树成林，若到冬天的时候梅花开的繁密，伴着穿织在风中的落雪，景致就更美妙了。现在时值夏暑，没有梅花，只得一片盎然绿意，倒也是十分的怡人。

　　在三清阁外候了没多久，内侍就宣她进去。掀开重重珠帘锦帐，阁楼内四角放着冰鉴，丝丝缕缕的冒着寒气，伴随妆点着的花香芬芳，让人踏入此间就褪去了夏日暑嚣，十分的清凉自在。

　　内侍领着她穿过暖阁，走到殿内，垂帷层层掩映，月门两端挂着丝绢琉璃的华丽宫灯。

　　夜馨在帘外叩首见礼，听得殿内传出声音招她进去，她这才起身，内侍左右打起帘子，她一眼看到殿内早已有人坐候，不单单只王上一人。

　　凰羽笙与夜隐幽对案而坐，桌面上布置着时令的鲜果，两人面前各奉着一杯茶。吴归邪正伴在夜隐幽一旁，垂首恭立，而夜隐幽手上正看着一封信函，应该是吴归邪带来的军报。

　　夜馨抱着盔帽走入殿中，颔首与凰羽笙见礼，凰羽笙饶富兴致的多看了她两眼，他是从来没见过女子着戎装，还能领如此高位的，想来王上对她可不是一般的信赖，他正想着，目光又不由的转向夜隐幽，面前的倜傥君王，手上有巨资的财富，又有数不清的精兵良将，本可一争这天下，可惜他的心却并不在此。他心里总有些遗憾，可又觉得自己的遗憾也没什么道理。

　　他正出神着，却听夜隐幽忽然笑了，俊冷的面容忽被春风拂了面般，漾起了温柔的笑意，“前线有消息传回，皇上的大军终于破了北齐泸州。”

　　吴归邪刚收到这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风驰电掣的赶来了王宫，“泸州堵了中都大军好几个月，仗着泸州城外的护城河再加之数万倚天精骑，末将以为泸州固若金汤守到岁冬年末应该没问题，到时候北地封冻，中都大军怕也不能盘桓久战。 ”吴归邪目露惊诧，似乎是对中都大军如何破的泸州十分感兴趣。

　　“听说皇上将季老将军派去了前线督战?”夜馨对此也算略有耳闻 ,“到底是驰骋疆场几十年的老将，本领不一般。”夜馨身在其职，很明白率军领队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没点真刷子，怕是领不动三军。

　　夜隐幽将手中信函折起放在桌上，捧起一杯茶缓缓说道：“是长公主领了三万北骑夜袭了泸州城。”他将此事择了要点娓娓道来。

　　季显佯伤退兵，诱使泸州倚天骑夜半突袭。又离间倚天骑与泸州军，使得两军军心悖离。泸州军故意拖延殿后，与前线骑军被分割了战场，导致皇域北骑精锐能寻得间隙突破泸州城防。而突袭的五万倚天骑自然被守株待兔的中都大军首尾包抄，断了归路，尽折两万，余下被俘的全部归降皇域。

　　饶是他说的言简意赅，但夜馨也能听出其中凶险，战场厮杀她从未真正经历过，却也能想象出当时一二分的战况，夜袭本来就极考验将帅领兵调度和审时度势的能力，又需要手下兵将骁勇能战耳聪目明。即便四方骑是名动天下的精骑，然而长公主的实力亦是不容人小觑。

　　“我记得当初夺回青州反攻乐岭也是出自长公主手笔。”夜馨低声咕哝，双手环抱住腰间盔帽，眼中焕然有光，难掩钦佩之意，“以长公主的本事，待嫁过来成为我们南秦王后，怕是王上有得好消受了。”

　　她一句话说的全然无心，却惹来了其他三人的注目，凰羽笙正啜了口茶还未来得及咽下，听得她这般孟浪说辞，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吴归邪假意清喉，低头掩住满面的笑意，倒是夜隐幽似笑非笑的看着夜馨，揶揄道：“夜馨，你在说什么？”

　　似是一下子想到了自己话中的歧义，夜馨满面通红的支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这一番说辞终于惹得夜隐幽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饶是夜馨这般性格直率大胆的人也不由得羞红了脸。

　　“算算日子，我也该启程前往广阳平原了。”夜隐幽敛起笑容，将手中茶盏搁回桌案，王宫内的礼器布置仍旧在有条不紊的继续，而迎娶长公主的婚仪骑队也亦整饬完毕，“大军调动的如何了？”他淡淡开口，问向吴归邪。

　　“三十万大军已经候调完毕，按照王上吩咐，届时将在广阳平原待令。”吴归邪肃然回应。

　　这回换成凰羽笙惊讶了，“皇上将长公主下降南秦虽说是大事儿，但王上用得着三十万大军去迎娶长公主吗？”他并不知道当初夜隐幽让吴归正去中都觐见皇上这事儿，自然也不知道他曾用五十万大军威逼过皇上。只觉迎来长公主那日，还得动用三十万大军，这阵仗实在有点太大。

　　但这事的来龙去脉夜馨却是知道的，“王上的目的是在佑州？”夜馨挑了挑眉，脑中几番思量已经猜出了大概。

　　经她这么一说，凰羽笙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佑州是晋国大城，与皇都广平毗邻，往北不远便是居庸关。”他缓缓的说，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佑州与我国接壤，当初晋国常乐公主一行从佑州进入我国境内突遭了不测，这人到现在还没找着？”

　　“嗯，我当初允许晋国小部越境寻找常乐公主踪迹，时至今日他们也未能寻到蛛丝马迹。”夜隐幽平静说道，神色如常。

　　“臣当时还以为晋王会就此发难我国，没想到他竟然按捺住了。”凰羽笙想到那日得知常乐公主遇袭的事儿，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当时他是真怕两国会为此起了战火，“晋王此人当真是坚忍无情。”那时候的南秦意态模糊，政治倾向未明，晋国虽然与北齐为盟，但北齐已然陷入战火，晋国自然难以独善其身。论时机，晋国若同南秦起了兵戈，届时两线作战实在是下下之策。

　　他可以忍下弑亲之痛，忍下两国之间的嫌隙，按而不发等着一线恰当的时机。

　　“只可惜王上要娶了长公主，晋王所候的时机都将是枉然了。”夜馨冷笑，当初在北齐临博的时候遇到过几个晋王手下，出了天价要买她手中的马匹，她不卖，他们还威逼加利诱，当真是跋扈不讲理，为此夜馨对晋王也无什么好感，“看来秦晋之战是不可避免的了。”以王上对长公主的情分，南秦会出兵牵制晋国，那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啧……”凰羽笙暗蹙了眉头，“论兵力而言，我国与晋国不相伯仲，然而晋国却还有闻名天下的骁羽骑。”

　　“若论骑兵强盛，我们南秦可也不差。”夜馨向来不掩心高气傲，“你说是吧，云麾将军。”她目光转向吴归邪，眉梢挑了一挑，她可是看过锐台大营武校的，其中骑兵的骑术和马上作战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即便与四大名骑有差距，但绝不会差太多。

　　吴归邪没想到会被夜馨点了名，当即愣了下，也不知该如何说辞，虽然他也觉得自己麾下骑兵能力不俗，但他也实在不好意思在王上面前吹嘘，“末将自然不畏与晋国一战。”提到将与晋国的交锋，让他又想到了另一处，“末将记得王上曾说过，晋国的威慑之力不在陆上而是在海上。”虽然王上已经调拨了近十万大军驻守在沿线各海岸大城了，但吴归邪总觉得不太够，十万说多也不多，分散出去每个沿海城镇也就分布二三万，若晋国海军倾巢出动，怕是很难防住。

　　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夜隐幽悠悠道：“海上情势复杂，调兵谴将全赖天时地利，然而七月过后海上便要迎来台风季，晋国想要出动海军，怕是不容易了。”

　　吴归邪被他一通提点，恍然大悟，“所以王上此刻的目的是佑州。”他顿了顿，眼中锋锐的光一闪而逝，“亦或者，王上更深远的想法和目标是在缙墨？”控制住晋国海港，不啻于禁锢住了晋国四肢，让他们威风八面的海军难以施为。

　　夜隐幽但笑不语，目光却看向凰羽笙，“汛期将至，湛江水堤防护，还得有劳二哥了。”

　　凰羽笙忙起身作揖，恭敬垂首，“有微臣在，必保湛江不溃，王上请放心。”他说的诚心拳拳，当初王上让他督管南秦境内的湛江流域便给了他全部的信任和丰足的物资，但凡有所需求，他都可以开口调用。他自当投桃报李，以自己的全部本事和精力招揽来了各路治河人才，只要有他在，必然能稳住湛江。

　　夜隐幽满意的点了点头，“我不日便启程，届时归邪与我同去，邺城就全赖你了，夜馨。”他不疾不徐的做下布置，将整个王都托赖给了她，对她显然是十分的信任。

　　“王上请放心。”夜馨笑的志气满满，从当初的懵懂到如今的娴熟，她已经能游刃有余的处理各种事情了，再者王上也说了，真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也可以去问吴雍大人，这位老先生虽然已经致仕，但他的能力和在朝中人脉依旧不容小觑，况且他还是吴归邪的老爹呢，她去请教问题也是一百二十万个放心，她抱拳一礼，笑的眉眼弯弯，“末将在王都恭候王上和王后南归。”

　　雨过焕彩,宫檐四角垂下的铃铛在夏日的微风下叮铃当啷摇成一片。

　　礼部的人呈上手中各色金玉七宝，那一个个名字读出来俱都是华美非凡。然而靠坐在御案后的男子，斜靠了椅背，纤长的十指间正拆解着一只九连环。而侯立在一旁听着的楚天纾也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

　　“行了，别念了。”楚天祈实在是被念叨的脑仁疼，连手里的九连环都拆的七零八落，“就这样吧，你们礼部的人备好贺礼和贺书，差人送去帝都便是了，这是皇上的第一个皇女，你们多用点心。”

　　礼部的人得令后，应诺退下。

　　殿内一时静寂，楚天纾终于能舒展一下筋骨了，站了半天人也乏了，“这次皇上可算是双喜临门。”她在大殿内走来走去，臂弯中的披帛拖曳在宫砖上梭梭有声，“听说季贤妃被晋了贵妃，季显此次又立有战功，季家一门的风光更加要如日中天了。”她站定殿中，目光望向御案后的君王，“就不知道皇后能否诞下皇子。”

　　楚天祈却笑了，将手中拆解了的九连环放回御案上，戏谑道：“这是皇子还是皇女，谁又能谋划得来。倒是你，怎么比我们皇上还要操心似的。”

　　楚天纾长眉略挑，脸上虽有微末笑意，出口语声却寒凉，“皇室子嗣单薄，最好皇后此次一举得男，也省得让我担心将楚国交付出去后最终会落到旁姓手中。”

　　楚天祈敛了笑容，淡淡叹了口气，“天纾你也太杞人忧天了，皇上正当盛年，来日方长，急什么。”

　　“哼，我看皇上登基日久了，也不见哪个后妃诞有一子半息的。”楚天纾咕哝。

　　楚天祈循着她的声音将目光转过，那双眼十分漂亮，然而眼中神光却惘然无处落着，“我看长公主都没你那么担心皇上。”他摇头叹息，“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多想无益。”

　　楚天纾点了点头，提了裙摆踏过玉阶走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膝一同坐在王位上，轻声的说，“有句话，臣妹不知道当不当问，这问题搁在臣妹心中也是许久了。”

　　楚天祈眸光从她脸上滑过，转而低垂，他神色淡淡，语声也淡淡，“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有些事情不是能以时间来论长短的，而有些人，即便是白骨化灰，也是忘不了的。”

　　楚天纾看他眉眼寂寂，语意落寞，便知道他心中的桎梏仍然解不开，她一直不明白，她的兄长那么的好，为何会受困在“情”这一字上。如今四国王室里，只有他们楚国的君王没有正妻王后，甚至后宫里也只有三个昔日潜邸里出来的老人，家世身份都不高。

　　“哎……”楚天纾伸手挽住他的臂弯，将螓首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细语，“在晋阳的时候，我同长公主有过一番深谈，长公主也允诺了，只待皇上江山一统，届时王兄便可以去畅游五湖四海，不必留待帝都里。”她想，天下奇景壮阔，各种奇趣风俗定能让兄长心境开阔，也或许能有一番机遇，识得红粉佳人，成就一段美好姻缘。她衷心期望他能有一天将过往放下。

　　“天纾……”他将臂弯中的五指紧紧扣住，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让她备觉安心。而他口中溢出的一抹叹息终究无奈，“是为兄无用，累你这些年受苦受累。”无论是下发政令施为，还是领军巡防，这些年都是楚天纾在替他操持打点，亲力亲为的将楚国政经商贸军队调征摆的四平八稳。即便有旁氏宗亲觊觎楚国王位，也在他们兄妹的威慑下，不敢稍有动作。

　　对于这个亲妹妹，他实在觉得亏欠她太多，而她却还在事事为自己着想。甚至她都将以后的事情巨细靡遗的妥帖安排了，当皇上收复国疆后，各国王族都需要留待帝都轻易不可能离开，她是许了长公主什么，才换来了他的自由……

　　“没什么累不累的。”楚天纾喃喃般自语，将他臂弯搂的更紧了些，“只要我们兄妹一切安然，便比什么都要好。”

　　大殿内香烟袅袅，时光静悄，夕阳西斜，从宫窗落入玉砖地上的光也是醉人的绯色，剪出斑斓的花纹。

　　良久后，楚天祈才淡淡开口，“送予中都大军的粮草可还顺遂？”

　　皇上的大军能盘桓在泸州城外数月，粮草周济从未间断，虽有皇都的运调但其中更有楚国的襄助。此刻中都大军朝北齐国内推进，粮草运往的线路距离更加拉开了，辎重粮草是重中之重，不能大意马虎。

　　楚天纾点了点头，“王兄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她闭目长长叹息，“但愿皇上和长公主能早日收复这天下江山，届时也不必我们操心这许多了。”

　　楚天祈神光黯然的眼中亮起了一簇微弱的光芒，“但愿一切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