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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十九章 三岔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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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道湾南面不远,珠市口西,“八大胡同”中的石头胡同,有家名唤“大北”的照相馆。它在北平照相馆中不见得是最大的,但一定是最热闹的,整天客似云集,生意最忙时候,六个换衣间都不够用。梨园行更是人人皆知大北之名,因为店主赵烟晨是个有名的票友,不仅爱唱戏,还爱拍戏照,店内置备了全套衣箱,拍戏照的水准那是京城一绝。
天青受上海天蟾舞台隆重邀请,赴沪演出整一月,这是他入行十六年来的破题儿头一遭,成败与否,事关重大,简直跟进京赶考的感觉差不多。时间虽然仓促,仍然事事全力以赴,为备宣传所用,特地去大北拍了一批戏照。他自然不会用店内置备的粗陋衣箱,全副行头都是自带,足足拉去了三车,喜成社衣箱、盔箱等相关人手,全都跟着。
“靳老板来啦,给靳老板请安!”店主赵烟晨亲自在门口迎接,端正的小帽,整齐的夹袍,雪亮的白袖口,尤其是满脸的笑眉笑眼,处处都散发着殷勤与热切。他其实比天青年长不少,但是做生意的人,习惯做小伏低,加之靳天青在北平确是响当当的名角儿,招待上又比对旁人更加地热烈三分。
“赵爷客气了,有劳赵爷。”天青一边还礼,一边搀着后面的几位老师傅和樱草下车。
“有您光降,小店是蓬荜生辉!今儿个专门辟了换衣间给您用,顶干净,顶宽敞!”赵烟晨热情地把这一行人迎向店内:“相片儿呢我亲自给您拍,连这两位助手,都是挑的顶好的,手艺精熟,包您满意。小店没别的企求,就希望靳老板赏个面,容小店把靳老板的戏照供在橱窗里头,成不?让小店沾沾您的光彩,您的福气,您的威风!”
“成,您客气啦。”
还多亏赵烟晨安排妥善,因为要拍的戏照很多,在上海演出一个月几十出戏的戏照都要拍到,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赵烟晨是老馆子鸿发的学徒出身,拍照手艺北平独步,又是真心爱戏的人,不厌其烦地一直陪着,樱草也帮着衣箱师傅打下手。今天的天青,情绪比在后台轻松得多,时常望向樱草,嘴角含笑,但是纵然如此,化上妆穿起行头的他,仍然似有一层光芒笼罩,眉梢眼角都透着凛然之威,逼得樱草不敢直视。
“很久没唱过这出了,还认得不?”他一边扎着绦子,一边笑道。
樱草用力点头。她当然认得。太子盔,白龙箭衣,红彩裤,绦子大带,翎子狐尾,厚底,双枪,这是《八大锤》陆文龙。
说起来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儿,如今想起,恍若已经过了几辈子一般:冬日的清冷,楼座的喧哗,第一次看戏的她,悄悄坐在女席角落里,目眩神迷地望着台上那白袍小将,朗声吟唱,矫健开打,心中那位从小看熟了的憨厚哥哥,就在那一瞬间,无声无息地起了变化……如果没有这出戏,一切会是怎样?会一如既往地,始终做着哥哥妹妹吗?不,樱草坚信,她和天青哥终于还是会走到一起,他们是命中注定属于彼此的人,就算没有《八大锤》,也会有《长坂坡》,《挑滑车》,《狮子楼》……一个人喜欢什么样的事物,本是命中注定,就算在这一刻没有遇见,也迟早会有那么一刻,准准儿地将你击中。
天青扮好了,提着双枪,站到幕布前,掏翎,蹁腿,背十字枪亮相,盔头和箭衣都在灯光下闪耀着逼人光芒。当然了,再精的行头,也不如天青本人充满光彩,二十二岁的大武生,正当全盛之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风华姿容均耀眼生辉。虽然是在狭窄的摄影棚里,但是一身行头穿戴齐整,凝神聚气,双目光芒一敛一放,仍然令人耳边响起满座儿的好儿来。赵烟晨一边操作机器,一边没口子地夸赞道:“好!有相!好角儿!今儿可学着了!……”
全部戏照拍完之后,又拍便装照,拍了长衫又拍西装。这还是魏华彩特意的叮咛:
“上海服饰比北平新潮,靳老板也入乡随俗吧,多穿西装额。”
天青从未穿过西装,此番不得不去瑞蚨祥加急定制,生疏无奈地扮将起来。但是十六年功夫在身,自有一份过人气度,加之肩宽腰细,雄壮挺拔,穿上西装竟是出乎意料地好看。当他好不容易将这身衬衫、领结、背心、腰封、外套、西裤、袜子、皮鞋都搞定了走出换衣间,所有人都惊住了。
“浊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哪!”赵烟晨发自内心地惊叹起来:“您只拍这一张西装照吗?可惜了!应该多做几身,礼服、常服、燕尾服什么的都扮上,就凭您这人才,我们这手艺,光把这相片儿往上海一摆,他不红都不成!”
天青笑道:“人家看的是戏,又不是看衣裳。”
“不是衣裳好,是您的人才好!啧啧,这张拍完了,能不能请您赏个脸,穿我们店里的结婚礼服拍一张?算我们的外敬,只要容小店摆橱窗里就好!”
“店里的什么,结婚礼服?”
“嗯,都是标准的西洋样子,上海那边最时兴的!来来来,楼上请,反正该拍的都拍了,赏光看一眼!”
楼上藏衣库的门一打开,这回轮到天青惊住了。
眼前是几大排衣架,挂着各式中西礼服,摆在最前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个木头模型,男的身穿白色立领衬衫,黑领结,笔挺的黑色燕尾服,缎面翻领闪着微光;女的一身纯白软缎低胸大蓬裙,裙身镶满白色蕾丝和亮钻,裙摆又长又大,缀着层层叠叠的纱,在地上铺成雪浪般的半圆。模型头顶上,还罩了一幅半透明的轻纱,长长地披在身后。
“喜欢吗?”赵烟晨殷勤地凑上来,将男模型搬到天青面前:“刚刚运来,全新的,没人上过身,您若是……”
他停下了,眨眨眼睛。
靳老板显然一直在看女模型。
“樱草。”天青喊了一声。
樱草啪哒啪哒跑上楼来,还未开口,也被那身气势宏大的纱裙惊得怔在当地。天青伸手拉过她:
“樱草,和我一起拍照吧。”
赵烟晨闭紧了嘴巴。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他瞧瞧天青,又瞧瞧樱草,趁着这两人目不斜视地看着彼此,悄悄地退后,退后,下楼去了。
“这是,这是结婚礼服啊天青哥。”
“嗯,你穿上,得有多漂亮。”
樱草的脸颊上飞起两朵大大的红晕:“现在,就穿?”
天青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想将她整个人都收藏在自己眼睛里:
“我等不及想看看你最美的样子。”
纵然已经终身相许,在这样的注视下,樱草的一颗心,也禁不住扑扑扑如小鹿乱撞。寂静无人的藏衣库,铺天盖地的都是锦绣华服,一套套的结婚盛装,将整个空间都染满了浓浓爱意。梦境一般的微薰中,天青轻轻揽住她的腰:
“穿上这身礼服,一起拍张照片,好吗?去上海这一个月,我就当你已经是我的新娘。”
樱草连脖子都红了,头抵在天青胸前,只答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