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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汉和帝与邓绥(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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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终于渐渐明白,自己莫论怎样努力,在母后心里也终究比不得那些窦家的舅父们重要。
不管他怎样用心地讨她喜欢,她也并不稀罕罢?
所以,后来……便再未碰过刻刀了。
邓绥听了这一句,也猜到了其中因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她虽晓得太后窦氏与他母子间并不怎么亲近,以至于辅政四年,完全架空了天子,让他形同傀儡。但,却从未想过原来自他幼时,这些症结,便已这么深了。
刘肇见她的模样,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曾经那些事,如今他已然放下了。
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另一个女子重新拾起刻刀呢。
他手上的那方桃印已然刻好,捧到她面前,看着眼前少女,温颜笑了笑。
邓绥抬手接过,纤指摩挲着其上细致精巧的雕纹,诧异的目光里难掩惊叹。她细细看了好久才取了案上的红绳,将长六寸方三寸的桃木印穿了起来。
两人一起将那方桃印悬在了悬在门额上。传说后羿死于桃树之下,所以民间言桃木可以止恶气,所以五月初五,便悬桃印于门,以祛邪祈福。
这一晚,刘肇睡得格外早些,而当他夜间醒转时,却发现室中竟还亮着灯盏。目光向那亮处看去,身姿单薄的少女在灯下正伏案阅书,并一边细细写着什么,每写一会儿,都会停上片刻来思虑,然后继续落笔,神思凝定……
少年天子定定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知道是那一卷《素问》——近些日子,他的身子愈发弱了些,阿绥她看的都是些调理养身的医书。
像这样服侍他歇息后,挑灯夜读……她这是第多少回了呢?
刘肇并未出声,而是静静看着,一直一直看着,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倦极而眠……那晚的梦里,也是他的阿绥在灯下一卷卷细阅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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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九年,秋闰月,皇太后窦氏薨。
连绵的阴雨已落了整整两日,仍是没有歇止的意思,天空中密布着铅灰色的层层云翳,黯沉沉的天色压得人心头窒闷。断线似的透明雨丝自青灰色庑殿顶四鹿纹板瓦的瓦尖滴流下来,坠落在石阶两畔青白卵石砌成的檐沟中,打在被冲刷多年后形成的积水石凹里,随之飞溅一朵朵浅浅的剔透水花……
邓绥静静立在檐庑看雨,听着耳畔“啪嗒,啪嗒”的沉闷檐雨声,目光眺向前方雨幕中有些迷蒙的殿宇台阁,心底里渐渐浮起一层不安来——
今日的早朝怎么会拖了这么久?已经过了下餔的时辰,平日里,他早朝后都是径直来了嘉德宫,而后与她一同用饭的。
因为太后薨逝,所以天子辍朝三日,今天是恢复早朝的头天,政事繁冗些倒也应当,不过,莫论如何也不该拖到这个时辰才是。
莫非,又生了什么事?
她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重起来,直到一道孤孑单薄的身影,有些踉跄地出现在雨幕之中……一向从容自若的邓绥,终于被惊得霎时白了脸色。
天子身后没有任何随侍,甚至没有撑伞,神情几乎都有些恍惚,脚步凌乱地踩着地上深深浅浅的雨水,狼狈地走到了她面前……一身厚重的朝服深衣已然被雨水浸透,下裾湿哒哒地往下不断滴着水,湿透的鬓发有几络凌乱地贴在颈间,面色苍白如纸,双唇却是近乎乌青。
“陛下……”邓绥入宫两年,从未像此刻这般胆战心惊。少女未及反应,他便已倾身拥住了她,仿佛落水的手终于拽住了一根浮木般,双臂紧紧箍住。弱冠少年面上涟洏而下的水迹滴落在她肩头,洇湿了一片衣衫,刘肇眼眶泛着红,她陡然明白他面上潸然淌十的不尽是雨水……
于是,邓绥什么也不再问,只紧紧回拥住了他,任那一身狼狈的水湿浸透了自己身上的衣衫。
那天,邓绥扶着近乎有些虚脱无力的刘肇回到了室中,服侍盥洗沐浴,换上干爽的泽衣,摸着这人滚烫的额头,在榻侧提笔写了药方,吩咐宫婢下去煎药。
少年天子似乎已被烧得有些意识不清,半睡半醒间口齿含糊而断续地呓语着:“不是……她不是,她竟不是呵……”说着说着眉头便不由痛苦地紧揪成一团,刚刚略微缓和了一些的面色又开始发白,微青的唇角死抿成一线。
邓绥动作轻柔地将他额头的那方白绢湿帕取下,又浸了回凉回,再拧干敷上去,仍是有些疑惑的神情间难掩忧悒——“不是”?
究竟,“不是”什么呢?
到底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事,能让他情绪彻底失控,崩溃成这般模样?
而不久之后,她便知晓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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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九年秋,皇太后窦氏薨逝之后,十九年前的一场惊天密谋随之浮出水面。
梁贵人姊妹的从兄梁禅和妹妹梁嫕入京面圣,上书陈情,道出一桩宫闱密辛——当今天子刘肇乃是梁贵人所生,昔年刚刚涎世时被当时的窦皇后所夺,养在膝下,谎称已出。
而后窦氏一族网罗罪名逼死了梁贵人之父梁竦,梁贵人与姊姊自尽而亡,梁氏一门举族受难……而窦太后把持后宫,一手遮天,真相也就被掩藏了这整整十九年。
此事一发,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整个京都为之震动。
而此时,嘉德宫中,病榻上的刘肇昨日恍恍惚惚中被喂过两剂药后,高烧渐渐褪了,只是多数时候仍神思昏沉。中间偶有一回清醒过来,看到榻边的邓绥,不由紧紧攥住了她正为自己拭汗的手……仿佛濒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想要借得一点依靠,挣得一丝生机“阿绥,阿绥……”他有些虚弱地低低唤着她。
“我在,一直就在这儿陪着陛下。”少女回握住他双手,她手掌间的柔和暖意仿佛带着奇异的安抚的力量,让病中的人一点点安宁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晨间,刘肇神智终于清明了起来。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半伏在他榻侧,倦极而憩的青衫少女。
他掌心里还攥着她的手,不知这么紧紧握了多久,以至于眼下那纤白的皓腕间清晰可见几处淤痕。一怔之下,刘肇缓缓松了开来,但只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令邓绥自浅眠中醒了过来。
“陛下醒了?”她睁开了双眸,眼底重重淡青的翳痕透露了这些日子的疲惫,但随即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先微微撑起了身子,然后伸手探向他额头,触到那处已然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眸子里才露出一丝欣慰来。
“嗯。”刘肇任她探着自己的体温,仍有些虚弱地轻应了声“已好多了。”
邓绥已整衣在榻侧坐了起来,闻言微微笑了笑:“如此便好,那,妾去为陛下准备朝食。”——这几日,都只勉强喂进了一些粥靡,他须得好好用些饭了。
“都交给宫人们罢。”他却拿住了她原本抚在自己额头,将要抽离的那只手“你这些日子也太过劳顿了,也该歇歇。”
“来,到榻上躺一会儿。”他仍旧有些弱气的目光中,却是温和的怜惜。
“嗯。”邓绥从善如流地轻应,而后便褪了外衫和绢袜,躺到了他身侧。这几天她几乎时刻守在这榻侧,实在疲累到了极处,一沾到绵软的被衾只觉得似乎全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很快便意识有些混沌。将要睡熟时,隐约觉察到有人替自己掖着被角……于是,难得一觉酣眠。
此次卧病,天子休养了整整半月。
“阿绥,你可知道,幼年时我想了多少遍……母后为何不喜欢我,莫论我再怎么努力,也讨不了她的欢心。”他语声有些低,但目光已然比先时平静了许多。
这些日子,刘肇几乎一直是待在嘉德宫的,自清醒之后,多数时候他都是在与邓绥叙着昔年旧事,仿佛仔仔细细地在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面前将这些年的心事都说开,那些心结便渐渐随之涣释开来。
“那时候,我羡慕极了阿兄,宋贵人是那样温柔可亲的人,总搂着抱着阿兄,柔柔地唱着歌儿哄他,他撒娇时他的阿母从来也不气恼,却是想着法子逗他笑……阿兄生病时,宋贵人总守在身边,寸步也不离,亲自下厨,煮粥喂药。”
“我心底里做梦都想阿母能这般待我。所以,有一回,便故意夜间背着宫人悄悄掀了被子,晾了整晚,终于冻病了自己……”他看着她,唇角略略带起一个自嘲的弯度“呵,可真傻啊。”
“我便常常想,我当真那般不堪,所以怎样也讨不了母后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辅政,我的日子形同傀儡,我还在想,是自己不够好,没有为君之材。”
“原来,根本不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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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病了,但朝廷的事情,却仍不得马虎。
病榻间,刘肇连下御诏——为生母梁氏以礼改葬,谥“恭怀皇太后”,姨母梁大贵人也同时雪冤,姊妹同葬西陵。
至于窦太后,仍然上谥“章德太后”,葬于敬陵。
“阿绥,你说,阿母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怨朕呢?”嘉德宫中,十九岁的刘肇倚枕半靠在榻上,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的黄叶纷落的寥寂秋色,像是问身畔的少女道,又似自问。
“事到如今,终于得晓实情,知道自己十九年来认仇为母。可,却不能还阿母一个公道。”
“顾着满朝公卿,顾着民间议论,顾着史册声名……不得不予窦氏以太后之礼隆仪厚葬。”他神色间多少不甘“身为人子,委实不孝。”
“窦氏一族早已败落,如今以太后之礼落葬,不过全一个体面罢了。但,如此一来便堵了言官们的口,换陛下耳根清净,也免了日后许多麻烦。”邓绥语声清宜和润,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而况,陛下已为母平冤昭雪,又建祠供奉,厚遇梁氏族人。”
“尽心竭力,不外如此……太后她若泉下有知,惟有安慰才是。”
刘肇闻言,静了半晌,神色渐渐回转了过来,而后有些突兀地道:“说起来,阿母当年被害,梁氏一族因此被牵连,举族落魄之时,曾受过令尊恩惠”
邓绥怔了怔,这才记起,父亲当年与梁贵人的从兄梁扈乃是挚交,在梁家落魄之时,仍私下接济梁扈,以至于被当年的窦皇后记恨,并因此获罪免官,险些葬送了前途。
“令尊乃是当世难得的良臣,更是少有的义士。”刘肇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称得上柔和“原来,你我之间那么早的时候,便有牵绊了呢。”
“真是天缘凑巧。”
天子忽地淡淡笑了起来,看着她,目光真挚而沉切:“刘肇此生,得遇阿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