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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汉和帝与邓绥(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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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四年夏,洛阳南宫,嘉德宫。
“贵人……承光殿那边,大皇子似乎撞了邪祟,自昨晚起便哭闹不止,汤水不进,侍医们一直守着,到现在还未离开。”邓绥身边的心腹宫婢--赵玉,早已见惯了女主人的处变不惊,所以虽未闻回声,仍是平静地继续清声回禀了下去。
邓绥手中的紫毫笔不由一顿,在缃黄色的绢帛上洇开一团墨迹--撞了邪祟?
当今圣上子嗣艰难,自十四岁广选后宫以来,五年之间,宫中妃嫔怀妊者陆续也有七八回,但总是意外频出,接连几个竟都没能保住腹中龙裔……以至于活到十月胎成,瓜熟蒂落的唯有这一个婴孩儿。
只是,这一回……恐怕也性命堪虞罢?
当初宫中身怀有孕的几个妃嫔接二连三地意外落胎时,宫中的仆婢寺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是这南宫之中阴气太重的缘故。甚至,连外朝之中也有数名重臣谏言,说后宫之中妇人聚居,阴阳失协,怕是有碍婴孺,若日后有皇子诞世,不若选寄养在民间,待长大成年再接回宫中。
跽坐在室中的邓绥,眸光透过半启的文杏木格长窗落向了长秋宫的方向,神情渐渐深凝--
这后宫之中,果然是“阴”气太重了呢。
不知不觉间,时今已然入夏,庭中绿树成荫,流莺啼啭,时时传入室中,但沉心的书卷的女子却无心理会。
邓绥手中正翻着一卷《针经》,细阅着最后一节,眉心深蹙——还有没有什么收获。
自永元九年那回卧病后,他的身子便愈见孱弱了,而前些日子大皇子意外夭折,更是雪上加霜……她能做的,也只是悉心照料,此外再多看些医书,希望对他的病症能有些裨益。
“贵人,”赵玉执礼而跪,一向性子稳敛的宫婢这一回罕见地语声里带了些焦切。
“何事?”邓绥听出了其中的异样,抬手掩了卷,看向她道。
“是长秋宫那边的消息。”赵玉缓声道,努力平静着神色。
皇后?——圣上病重若此,她不在榻侧侍疾,却又有了什么动作?
“皇后她……欲对贵人不利。”宫婢语声沉了沉,面露忧色“长秋宫那边的传来的消息,她对身边的心腹剖白--若异日她得了意,不令、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邓绥闻言,原本已然烦燥闷沉的心绪像是崩开了一个裂口来……所有繁杂郁卒顷时都泻了出来。
——呵,就这么等不及要赶尽杀绝,灭了邓氏满门么?原来,已经恨她恨邓氏到这般地步了啊。
也是呢,以阴皇后那样的性子,这六年以来,恐怕已恨不能吮血啖肉,将她挫骨扬灰了罢。
阴家,不止是阴皇后的母家,亦是她的她的外祖家。
所以,这些年,她虽筹谋算计,步步为营地一手握住了整个后宫……但,到底也不曾真正将长秋宫中的阴氏逼入死地。
如今看来,委实太过天真。
或许,自从十三岁那年,决定听从祖母的安排入宫为妃之时,这条路便已选定。所谓善良、所以道义、所谓良知,在云诡波谲、生死悬于一线的宫掖之中,都奢侈得可笑。如今,也该是时候动手了——
跪在堂下的赵玉,看着自家贵人眸子微微一皱,而后面上神情虽无多少波动,但手却是缓缓握紧了手上那卷《针经》,眸光渐渐凌厉凝定……而后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她也总算略略安了心。
如今这般情势,圣上病重,或许……时日无多。而天子至今无嗣,若山陵崩,后宫主事的自是皇后--那贵人她,哪里还来得活路?
这种时候,哪里容得心慈手软?
两日后,南宫崇德殿。
清苦药香弥了满殿,刘肇躺在御榻上,刚刚用完了一碗汤药,那热意熏得原本苍白的面庞有些病态的晕红。
“咳咳,今日,今日怎的不见郑侍医与吴侍医?”天子微微有些意外地问,平日里,几个阖宫的医者都涌在这儿,今日却平白少了两个。
“禀陛下,两位侍医……自昨日里,便一直在嘉德宫。”御榻畔,一名侍立的青衣寺人忙恭声禀道。
“嘉德宫出了何事?”刘肇蓦地揪着锦褥自榻上勉力半坐了起来,紧凝了眸光,质问道。
“这……是邓贵人误服了汤药,幸得身边的宫人发现得早,医工又及时赶到,所以……才脱了险。”寺人答得有些磕绊,言语间遮遮掩掩。
刘肇心下一警--她是何等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么可能误服了药。
所以,这……其实是饮鸩自尽!
他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病重这几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情境能逼得她如此?!
“唤嘉德宫内殿侍奉的宫婢过来,给朕细察究竟!”他语声带出了几分厉色,听得周遭宫人一阵心惊。
几个时辰之后,长秋宫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连同几名侍医也跪在了这崇德中,面上血色褪尽,惊惶一片,身子俱都瑟瑟发颤。
“陛下,施毒戕害皇嗣一事,当真是阴家与皇后合谋,我等,我等……只是无奈从命啊”一众宫人伏地跪求,舌都在打着颤“望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天子身边的内侍,已然压不住心头惊惧,面色纸一般苍白起来——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原本,只是因邓贵人自尽一事审问长秋宫的宫人,谁知竟牵出了皇后近十年间谋害龙裔的惊天密闻!
这一回,这宫中当真要大变天了!
而御榻上的天子,似乎是惊愕到了极度,面色发白,神情却是极度地平静,一句句将宫人们还有侍医的陈情听毕,过了许久,仿佛有些脱力似的,只轻声挤出了一句:“责有司彻查。”
(永元)十四年夏,阴后以巫蛊事废。——《后汉书·皇后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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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邓贵人德冠□□,乃可当之。”内侍清亮的语声抑扬顿挫地一字字响起在嘉德宫中,满殿跪拜的宫人面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圣上几次提及封后之后,自己贵人都推拒了过去,这回索性直接下旨策封,又将贵人的长兄邓骘迁为虎贲中郎将,宠爱之盛,可见一般。
邓绥神色安然地领了旨,如旧的宠辱不惊,从容淡静。
几日前,阴皇后死在了冷寂的桐宫里,草草收敛,葬于临平亭部,甚至没引得朝堂之上泛起丁点儿议论。
早先,阴皇后与其外祖母邓朱和谋,行巫蛊之行,天子惊怒,责令中常侍张慎与尚书陈曪查实,京师震动。之后,阴氏族人经严刑拷问,阴奉、阴毅、阴奉等皆死于狱中,而另有人认罪。阴皇后之父阴纲自尽,其实家属流徒,宗亲外内昆弟皆免官。
整个阴氏一族,连根拔起,几无幸存。
这一系列动作,反应太过迅速,手段亦太过凌厉,好像早有谋划一般。莫名令她觉得……有些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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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长秋宫。
“咳,咳咳……”虽是在睡梦中,仍不时听得一阵阵低弱的清咳,使得那张沉静秀郁的面容有些痛苦地纠紧,看得人心下不忍。
邓绥静静守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顺着气息,直到天子的吐息渐渐缓和了下来,方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重新跽坐在榻边小竹几边,看起来了那一卷《龙树菩萨药方》。
明帝永平七年,天子因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三次之后,汉使及天竺二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明帝刘庄躬亲迎奉。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雍门外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该僧院为白马寺。
而邓绥是不久前游白马寺之时,方知道三十五年前,二位高僧带来汉地的书籍不止佛经,还有医书。
她令人将这些梵文医书译作了汉文,抄录了许多册,宫中的医工们各人一份,自己亦留了册来细细研读——天子的病,中原的医者没有根治的良方,西域的或许有呢。
那怕再微渺的希望……也总要试过了才行。
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病弱的青年,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只希望他好好的。
这一晚,长秋宫的灯盏又是竟夜不灭。
…………
永元十七年七月,洛阳南宫,长秋宫。
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长秋宫为历代皇后所居。
而这宫中,也确是树木蓊郁,花草葱笼,正值兰秋七月,满眼望去,一派繁郁盎然的绿意。
“殿下,晏餔食材已备妥了……您亲自下厨么?”赵玉恭谨施礼,询道。
“嗯。”一袭素洁的白越襦裙,正坐在书案前阅着一卷章奏的邓绥,闻言微微颔首。
赵玉见状,心下暗自叹了声气……这二三年间,殿下整日里也是太过辛苦了些。
之前圣上病笃之时,许多的章奏便令皇后殿下代为批阅,再呈天子御览。是着实让圣上松缓了许多精神,而皇后的理政之能,除天子嘉许外,公卿百官亦是有目共睹。
所以,后来便渐渐成了定例。
而此外,殿下每日都会亲自为圣上煎汤煨药,烹饪饮食,也是因了这般悉心的照拂,两年多下来,圣上的身子已是养回了一些元气。
两个时辰后,邓绥便坐在食案前,看着一席各色饮馔,眸光微带了几分不安。不时目光会落向外面已然渐深的夜色……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有一个小侍婢急步进了殿内,跪禀道:“殿下……圣上、圣上他,今晚恐不会过来了。”
出了何事?!想到他的病,她心下一阵忧急,目光迫向那婢子,有几分凌厉地逼询。
“是、是……”那婢子咬了咬唇,面色发白,十二分为难,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是宿在御书房。”
“晚间又有许多章奏送来么?”她皱了皱眉头……这些事情,她都可以代劳,他何必这般辛苦?
那婢子闻言,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面色泛白,为难中又透着一丝惧意。
邓绥察觉出了异样,心下更加不安了些。但却是勉力缓了缓语气,面色平静地启声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尽管道来……本宫断不会迁怒。”
“是、是御书房一名侍奉笔墨的宫婢……”得了这句话,小婢咬了咬唇,终于说出了口。
室中,诸人面色骤变,殿中霎时一静,再不闻一丝儿声响。
那种令人几乎窒息的静,压得跪在地上的小婢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木雕泥塑似的邓绥,面上才渐渐有了情绪。她开了口,语声静得不带多少波动:“你,下去罢。”
“喏。”小婢子如蒙大赦,施礼再拜后急急退了出去。
“殿下……”赵玉见她放在膝头紧紧绞住的十指,不禁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圣上于女色上一向淡薄,只是先前的阴皇后多年无出,所以宫中其他妃嫔也偶尔见幸。
只是,从现任皇后入主长秋宫后,帝后二人琴瑟相偕,情意笃深,三载以来,圣上枕边心上,都从未有过旁人……这一回,也难怪自家殿下这般大的反应。
——这世上,哪儿有当真贤达不妒的女子?
“你,也下去罢。”这时,邓绥却是看了眼自己的心腹宫婢,而后目光又落向了外面已然笼进了暮色里的庭院“本宫,在这儿等圣上过来。”
赵玉唇角几番翕动,最终,却只是施礼褪了下去……自家主子,哪里是劝得动的人?
那一天,邓绥就这么静静坐在旷静无人的殿室中,守着一席亲手烹饪的各色饮馔,不言不动,目光凝在外面的院落,从暮色渐侵,守到更深人静,再到月上中天,直至东方渐白,天色欲晓……
有时候,无望而固执的等待,并非为了守到哪个人的音信……而是想籍此消磨尽了自己所有的执念,彻底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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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长秋宫中掌事的谢女官亲自捧上了厨下新烹的饮食与温水:“殿下,且用些汤水罢。”
就这样不吃不睡地熬了整晚,一个弱质女子哪里受得住?
邓绥仿佛木雕泥塑一般,静静坐着,闻言只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
“殿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谢女官看着眼前二十余岁的年纪女子,仿佛是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这些事,殿下应当都明白的。”毕竟,圣上至今无嗣,而……皇后无出。
--应当都明白么?
闻言,邓绥一时间心绪迭起--是呵,她都明白的。
十二岁明白自己日后要嫁入高门,为家族谋利益。
十三岁明白,为父守孝不止是尽孝,更要博一个“孝”名,好为日后入宫多一个筹码。
十六岁明白要步步为营,争后宫中至尊的那个份位。
二十三岁明白,为此需不择手段,哪怕这双手染血沾腥。
二十四岁明白,自己的丈夫宿在别的女人哪里,她甚至不能妒忌,还要关心那女子是否得了子嗣,替他保养儿女!
呵,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什么事事都明白!
蓦然间,仿佛以往压抑在心头的诸多情绪骤然间暴发一般,她挥手猛地奋袖一拂,那案上昨夜晾至今晨的一席饮馔就这么尽数被扫落于地,汤汤水水,溅得满室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