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修正版）》酥蓝

16、痛苦

　　顾晓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中午他爸爸来教室收拾他的书包顺便来找灭绝师太，说是顾晓天慌慌张张从学校跑回家里之后就把自己锁到了房间里闷着不出来，大概是身体不舒服，今天先请假一天。

　　林意坐在后排看着顾晓天的爸爸拎着他的书包从教室离开的身影，不知为何与回忆之中幼儿园那一天的剪影重叠在了一起，连那天的天气都和今天差不多，金灿灿的阳光从玻璃窗户外射进教室里，照得整个空间亮堂堂地，空气中弥漫着夏天淡淡的花香味，顾晓天爸爸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了暖融融的阳光里，带着顾晓天的东西还有那句轻描淡写的病况一起消失了……然后等到漫长的夏季过去之后，再次出现的顾晓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从惊恐的回忆中回神后，林意的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愧疚，这还是那么多年以来他和顾晓天头一遭分离，林意责怪自己方才对顾晓天下手太重了，右手到现在还被震得麻麻地，不知道打在他的脸上该有多大的力道？紧紧握了握拳头，越看这只“罪魁祸首”的手就越是痛恨，拿起身边的圆珠笔芯狠狠地在手上扎了好几下，尖利的笔芯刺进肉里，手背上遍布着蓝色油墨与鲜红血珠。林意企图让尖锐的刺痛来麻痹自己的神经，但是那痛楚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流动的血液蔓延进了心房，心脏每抽动一下都会带动剧烈的刺痛，林意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温暖的双臂之中，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去想，缩进一个厚厚的壳里，也许这样才能将自己保护起来。

　　在桌子上趴了一整天，期间感受到无数人从身边走过，背上被投射过无数道审视的视线，他不知道这些视线之中有没有包括杨帆的。林意一度以为班长是个心软的人，也无数次幻想过他会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拍拍自己的肩膀，温和地对自己说：“林意，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可是一直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等到期待中的情况发生，林意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近黄昏，同学们都已经回家了，偌大个教室只剩下最后一个值日生还在整理垃圾袋，看到他醒了，对他交代了一句离开的时候别忘了把灯和门关上就拎着垃圾袋走了。

　　林意恍惚地站在教室最后排，看到平时一向留到最晚才走的杨帆此时也早已是人去座空，那飞扬的尘土还有空无一人的位置仿佛也在嘲笑他的傻。

　　还当他心软，心软个屁，现在看来他才是最心硬、最绝情的一个，什么好朋友，什么好兄弟，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只有他林意一个人自作多情罢了……

　　林意自嘲地笑了笑，抑制住心底倾泻而出的讽刺，下意识地对身后招呼了一声：“顾晓天，我们走。”

　　话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旋一圈，好一阵子都没有等到该有的回应，林意回首四顾，这才反应过来顾晓天早已回自己家了，整个教室只剩下了他孤单的一个人，像是被遗弃了一样。林意穿着短袖的夏季校服站在教室里忽然觉得有点冷，直到他关上教室门，独自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夕阳笼罩着的时候还是觉着冷，垂着脑袋、拖着脚步心不在焉地走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小道上，身体上始终盘桓着一股凉意，由内而外地感到心寒。

　　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意每一分每一秒都盼望着能够看到张沐晨温柔的笑脸，在这个最最心乱如麻的时候，唯有男人春风般的笑才能抚慰他的内心，靠着这个信念一步步在路上艰难地挪动着，可是一打开门，看到男人的脸的一霎那，林意的脑子就又重新回归一片空白的状态了。

　　张沐晨的脸色不太好，手里拿着一个水杯，柜台上还放着一个白色的药瓶，像是刚吃过药的样子，看到他进来，张沐晨赶紧不动声色地收起药瓶，对他笑了一下：“回来啦？”

　　最近因为躲着他，许久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这次猛一撞见，居然意外地发现男人比以前更瘦了，下巴尖得吓人，体型单薄得像纸片一样，仿佛风一吹就会吹倒。联系到他刚刚吃药的动作，不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林意的心里泛起了一阵心疼，动了动嘴唇，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但话到嘴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男人含笑的眼睛不知所措了半饷，最后还是选择了移开视线，点点头，漠然转身离去。

　　晚饭的时间还是如此漫长难熬，林意完全没有心思吃东西，筷子无意识地在碗里戳来戳去，今天饭桌上的气氛格外沉默，张沐晨也一反常态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吃到一半的时候林意偷偷抬起眼睛，发现对面的张沐晨也是一副神思恍惚的神情，好几次都把饭遗漏到了桌子上，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吃完饭以后林意看着男人围着围兜在厨房洗刷碗筷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林意站起身，放轻脚步走到厨房门口，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轻轻地开口唤了一声：“晨叔……”

　　对他还会开口叫自己这件事情很意外，张沐晨一个不留神手里的碗掉在了水槽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蓦然回首，看到林意神色不对劲，张沐晨连忙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着急地走上前来，关切地问他：“怎么了，林意？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林意望着他，眼睛有太多的烦恼与隐忍，如果可以，他多想学顾晓天那样一把扑进男人的怀里，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结结实实地哭上一场？可是不行，残酷的理智提醒着他不得不用冷静的姿势倚靠在门边，用冷静的眼神面对眼前的男人，甚至用冷静的声音问出那句话：“晨叔，如果我交了女朋友，你会为我感到高兴吗？”

　　话音刚落，只见张沐晨刚准备伸过去抚摸他脑袋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原地，从林意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凝固在脸上的笑容，空气仿佛也跟着凝结了起来，忘记了呼吸，两个人在这密闭的气氛中一起失语了。许久，林意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长大了……”

　　凝视着男人转身后落寞的背影，林意这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词是长大……

　　那天晚上林意张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夜晚是那么地静谧，安静到似乎能听见隔壁男人呼吸声，不规律的气息声，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彻夜难眠？

　　等到钟点走到“２”打头的那个数字，林意从床上起来，在床头柜里找出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本来就没几件，最厚的那件白色棉衣是去年冬天张沐晨送给他的，他本来没舍得要，但拗不过男人的坚持。用手抚摸了一下衣服柔软的质地，林意恍然想起当初他将它穿在身上的时候张沐晨笑着说他像个胖乎乎的小雪人。往昔的贴心话语还犹在耳边，只是那份温馨亲密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回了。

　　林意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驱逐出去，抱着自己衣服和书包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出了门，门外就是张沐晨睡的大厅，远远可以看到男人背对着自己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的身影，林意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克制不了自己的脚步想要跟他道声别，但是脚步被牢牢地盯在了原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林意，不能再产生留恋了，为了晨叔好也为了你好，赶快走吧。

　　林意咬牙，狠下心，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随后抱着东西冲出了门外……

　　听到少年慌乱的脚步回响在楼道上的声音，床上的张沐晨缓缓地张开眼睛，眼睛像是盛着两捧月的清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着：“连声再见也不留下……真是只没有礼貌的小脏猫儿……”

　　林意奔跑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虽然是夏天，但午夜的温度有些微凉，抱着衣服和书包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力狂奔着，因为夜色太黑接连碰倒了无数个路边花坛，在一片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中混杂着狼狗警觉的叫喊声，大半夜里有几户人家被吵醒，打开窗户狂骂：“谁呀？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林意浑然未觉，像只受惊的小猫似地一直跑一直跑，没有目的地，心里只有个信念告诉自己一定要跑得越远越好，跑到晨叔找不到自己的地方，不能害了晨叔……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跑出了很远的路，跑到胃痛都开始抽痛，跑到全身的力气都虚脱了，林意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再也跑不动了。

　　林意坐在地上等呼吸慢慢喘匀，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跑到了一座桥上，桥边有一条宽广的河流，周围树木在风的吹动下发出飒飒的声响，河面平静无波，月亮已经被乌云遮蔽了，唯有河边的路灯投下昏暗的光，映在黑乎乎的水面上画出各种形状怪异的影子，仿佛水底下藏着什么诡异的怪物，气氛阴沉，令人发寒。

　　昏黄的路灯下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缩在桥墩边瑟瑟发抖，聆听着空旷的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细数着平静的水面上吹起的微小涟漪，林意将自己的身体缩了缩，有种天地间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当你什么都拥有之后，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回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早晨林意带着一身风霜走进教室，和正要出门的杨帆撞个正着，可就在林意一愣的当口，对方就视若不见地与他擦肩而过了，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林意眼神黯了黯，沉默着走回自己的座位，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座位边好像等着一个女生，等到走近的时候才看清楚那女生扎了一个马尾辫，红色的发带衬着乌黑的秀发，肌肤胜雪，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看到他来了，便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两只小梨涡明媚动人，是个看上去让人感到很舒服的女孩儿。

　　“你好，我是隔壁班的韩璐，找你有点事，你能和我出来一下吗？”

　　面对女生的主动邀请，林意愣神了半饷，傻乎乎地挠了挠头发，跟着她一起出了教室，走到了学校的花坛边，红艳艳的鲜花之下是比花朵还要青春俏丽的女孩儿，这不禁让林意红了脸。

　　见他那么紧张，女孩儿的反应倒是十分爽快，大方一笑，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关于昨天早上你让你的朋友代你向我表白的事，我已经做好考虑了，今天是来给答复的。”

　　林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朋友？表白？”

　　韩璐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嗔怪他怎么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就是顾晓天，昨天早上不是你托他来向我表白的吗？”

　　林意迷迷糊糊间似有所了，但还没来得及给出任何反应的时候韩璐就先开了口，说出了让他惊叹的话：“那件事情我已经考虑好了，实话告诉你吧，初二运动会跑步比赛上我就已经对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你。你是我欣赏的类型，虽然听说之前有过不太好的劣迹，不过人总是会有犯错的时候，从你们班同学那里了解到你已经知错改正了，这点让我很敬佩，所以我想清楚了，我答应和你交往。”

　　一通话讲得头头是道，把林意砸晕了，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啊？”

　　韩璐见他那呆样，还当他是太激动或者太紧张，于是随意地笑了笑：“你不用有压力啦，我们班干部也是普通初中生，和你们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就算谈恋爱成绩也不能下降，所以我希望我们交往是在不影响我们成绩的前提下，你能答应我做到这一点吗？”

　　林意呐呐地，被雷劈了一样，嘴里只知道木木地应和着：“嗯……”

　　韩璐嫣然一笑，一改方才的淡定老道，脸上不经意间地浮现起一丝娇羞的笑容，当着来来往往的人的面没法做出什么亲密的动作，只能在他耳边轻声说：“以后在我面前不用那么拘谨，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刻板无聊。我们像一般男女朋友那样相处就行了，我还有点事，要先回去了，要找我的话来我们班级就可以看到我。”

　　说罢，韩璐悄悄握了一下林意的手指，红着脸蛋儿像只小鹿似地轻盈地跑回去了，只剩下林意一个人摸着发烫的手指呆呆地在红红的花海之中，傻了……

　　林意实在很佩服那些小道消息传播者的速度，他自认为这件事够隐秘了，但是那天早上在他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韩璐告白之后的仅仅十分钟，消息就像病毒传播一样扩散开来了，就在林意恍恍惚惚地走回教室的时候，一进教室门就看到班里的男生们摩拳擦掌，用敌对的目光看着他，而女生们则兴奋地凑在一起怯怯私语。

　　林意无视他们的无聊谈话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屁股一沾上座位就摊坐在了桌子上开始发呆，用极度紊乱的内心来慢慢消化刚才的事情，期间感到有一束独特的视线投到身上，直觉那道视线是属于杨帆所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与审视。

　　林意心里在冷笑：他不会想到自己真的会和韩璐交往吧？有这个时间怀疑难道就没有这个胆子亲自来他面前问一问吗？

　　一觉睡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幽幽醒来，林意一张开睡眼朦胧的双眼，便看到了幽魂一样面无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的顾晓天，吓了一跳：“你……”

　　惊吓过后更多的还是尴尬，面对这个面色憔悴、黑眼圈严重的顾晓天，林意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一个陌生人，纵使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几乎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但仅仅只是经过一天之隔，两人竟已生疏到这种地步了。

　　所幸顾晓天没忍心让他尴尬多久，尽自己所能勉力扯出一丝微笑：“听说你和韩璐已经开始交往了？”

　　林意别扭地点了一下头：“嗯……”

　　顾晓天的笑容更大了，但也显得更加地苍白和虚弱：“是吗？恭喜你了，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希望你们能开心。”

　　说完，两人都兀自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顾晓天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就默默回去了，看到他蹒跚的脚步，林意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心酸，像一个落寞而颓丧的失败者，心中一阵酸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他：“顾晓天！”

　　顾晓天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什么事，老大？”

　　林意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顾晓天，先前是我不好，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就算发生了这件事，我们也还是好兄弟……”

　　顾晓天愣了一愣，随后眼中的光彩开始变得复杂而哀伤，轻声说着：“嗯，我明白的，老大，我不怪你，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我明白……好兄弟嘛，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只是这段日子脑子不正常而已，老大你就当我是空气好了，也许这个样子，会对我们大家都好一些……”

　　顾晓天说的林意都明白，将近十年的成熟友情与相识不到一天的懵懂爱情狭路相逢，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尴尬的事，大家心知肚明，相见不如不见，也许只有选择像现在这样避不见才能将这份友谊继续保持下去。但是明知如此，眼睁睁看着顾晓天在视线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林意就像是被一把钝器捅入了心中，不停地穿刺着、翻搅着，心脏生生地豁开了一个大洞，从外面看去，除了淋漓的鲜血，就只剩下无边的漆黑与寂寥……

　　林意知道，这种钻心的痛楚是对他的惩罚，无法治愈，唯有硬生生地咬牙承受下去，直到罪恶赎满。